(一)
齐域东边的临淄城里,栎树的叶子正黄透了第三重枝头。今日正值立冬,城中大大小小的侯气仪,一齐发出了悠悠的长吟。这临淄城西的稷下,一大早便纷攘喧哗起来:不止宽袍大袖、高冠玄衣的士人驻足于此,便连附近的布衣百姓,都要近来凑凑热闹。
树旁的小路边,立着块半人高的青灰泥板。泥板不大,旁边却围满了人:负着书囊的书生、捧着简册的吏员……还有些老妇挑个菜篮子,里面还卧着些咕咕叫着的母鸡。
往常的稷下学宫,即便是高门大儒前来讲学,也与平民百姓没什么干系。可今日便不同了——据说,第一次有阴阳家的大师来到稷下,似乎唤作什么“离娄子”。临淄的街头巷尾早就传开了。
不过,大家可不关心这“离娄子”是什么底细——众人只是听过“阴阳家”的传说。相传,这些人可以卜知未来——仅看些皱纹手纹,便能看透人之吉凶;玩弄些贝壳龟壳,便能知道国之危亡。
在稷下学宫,每逢有学派讲学,前夜便有弟子在泥板上刻些相关的章句,让听课的人有些准备。嘈杂声中,有几个被挤在人群后面的士子问道:“今日写的什么?”
前面有个眼神不错的男子,便照着泥板上的刻字读道: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敬授人时。”
旁边的老儒捋着胡子:“这是《尧典》的话,讲的是羲和观天象、定历法之事。果然是阴阳家要来咯。”
话音刚落,人群便“哗”地爆起了喊声。从稷门往外看去,依稀见得一簇人马自远而近,朝着稷下学宫行来。嘈杂声中,隐听方才那位男子“嗤”地哼了一声,引得周围之人侧目。
旁人见他身着粗布短褐,肩上负个布袋,头却高高地昂着,似在这里做什么姿态:虽做些姿态,他却并未转身离开。众人便暗笑道:你这般不屑,不也站在这里候着么?
男子觉察了周遭的异样神色,不觉双手绞住袍襟,心下暗忖:“下次一定沉住气,莫要再喜怒形于色……”他向来不乐意被目光所仄。但好像也无人在意他——那白衣高冠的离娄子已在稷门下了车,此刻已行至稷门不远。
男子被推搡得踉跄两步,刚重新站定,却见身边早已围满了布衣老少,杂沓的乡音不绝于耳:“大师,帮俺瞧瞧么?”“今儿个还下雨不?”“俺多咱能讨上婆娘?”……七嘴八舌间,便听那白衣高冠的来人朗声呵道:
“日头没出,接着做梦;春天来了,出去干活。”
众人俱是一怔。片刻之后,便又喧嚣起来。不少人连声复诵:“日头出了,接着做梦;春天来了……”男子差点没绷住——这也算什么妙语么?他狠狠掐下自己,才没再笑出声来。
他抬起头,想看看这“阴阳家大师”是什么形状。他定睛看去,正逢离娄子回过头来,两人相视个正着。男子不由浑身一惊。
伶仃、悲悯、飘零、寥落……这般回眸,究竟藏了什么呢?
他忙错开了眼神。平复片刻,重新抬眼看去。离娄子却已走向了稷门深处。
他拨开人群,径直向前追去。稷门的阍人看他粗布衣裳、神色又不太对劲,便持戈前来拦他:“稷下学宫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牌,只轻轻往上一挑,阍人便噤了声,竖戈退步,躬身放行。
众人便不再去管什么阴阳家,而是聊起了这粗衣短褐的男子。一些方才瞧清了木牌的人们,此时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这便是昔日千机氏的独子么?旧日挑灯难见的世家公子,怎成了如今这样?”
(二)
几杈红枫的枝桠刺入窗子,为厅堂添了半分秋色。三尺高的讲坛上,离娄子正垂目凝神推演着星图。青铜罗盘在他手上凌空流转,二十八宿的刻度映着窗子漏下的明斑,如同撒了一地的碎金:
“角宿主造化之权,禀青龙之首,其为木性、蛟相,似龙而非龙,又有龙之孤高。其性刚愎,或有孤立之患……”
他的指尖绕了一周,正移向了末尾“轸宿”的星位,台下忽响起了一声嗤笑,随后便是一阵仓促的咳嗽声。离娄子循声看来,正瞧见了稷门下那个负着布囊的男子——他此时正低头摆弄袖口,一副事不关己之相。而他的双耳却涨得通红。
离娄子收了手诀,缓声开口:“千机辞先生,您想必有些高见?”
男子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我与先生素昧平生,您怎知我的名姓?”
离娄子只是笑道:“莫说是眼前之人,纵是千里之外、未知之辈的名姓命途,我若想知,亦若观火。”
千机辞又嗤了一声,这次可没法掩饰了。席间众人纷纷看来,他索性立起身子,对着台上的离娄子道:
“离娄先生,您若真能预测天地,可知自己胸前的衣衫上,沾了不知哪一餐的油污?”
离娄子一怔,低头去看,却见白色的前襟之上,的确有片泛黄的油渍——或是晨飨时留下来的。台下响起些琐碎的笑声,便连前排的老儒生闻人氏,也正拽着胡子憋笑。
“千机先生,”离娄子脸色有些沉闷,青铜罗盘“嗡”地落在了讲案上:“我与您素无仇怨,为何几次三番议我短长?”
千机辞摇头道:“我并非有意冒犯,实是心怀不解。诸子在稷下学宫讲学,大多是为了经世致用,即便做些清谈,也倒有些根据。可您讲了半晌,便是些幽微难明的奇技,实不知于世何补。”
离娄子听了,倒是有些平和下来:“先师曾说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预晓世道变迁与自身命数,并非为了避世,只是少些不甘与妄想。这不亦是功用么?”
千机辞略一沉吟,便再次抬眸:“先秦之时,阴阳家探寻日月之道,本是求索之学。而先生如今却偏悖一隅,妄议人之命途。这便也是先贤之意么?”
学宫的议论声逐渐高涨,大多都是批评千机辞“愚鲁无礼”的言论。而离娄子只是轻轻叹口气:
“寻道日久,自有所归。千机先生,您或是初次见我,我也不便多言。便再送您八个字:‘逆道违天,矫诬实多’。不可不察也。”
千机辞也只是轻笑一声:
“那便多谢离娄先生。我也赠您一句:‘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预测了将来,便是智者么?便是猜了他人的行迹,又能怎样呢?”
往后,离娄子还说了些什么,大家便慢慢有些淡忘了。只记得在透过窗棂的秋光中,千机辞将布囊往肩上一负,起身阔步走出了堂门。
(三)
“大王近日对法家,可是颇有兴趣啊。”
泰伯叩了叩腰上的玉圭,低头对身旁的造父说。二人正揣着手,一同候在王宫之外。他们一矮一高、一瘦一胖,却都戴着一顶冲天的高冠——便好似两块各异的怪石。
造父那肥胖的脸上,一双细眼眯得更紧,好像刀在面团上划开的两道细缝。他顺着泰伯的目光,瞥向宫门前新换的卫士——神色炯炯,面目肃肃,与昔日的散漫之相截然不同。
“大王威武,”造父嘿嘿笑道。他习惯将下巴缩到领子里,声音便显得含混而低沉,“齐域的春秋大业,岂不计日而待么?”
泰伯跟着笑了两声。两人便又各自站着,像两块呆石头。
半晌,才听造父开了口:“我前日得了线报,大王又召见了狂铁氏,可聊足了一下午。狂铁氏昨日便寻了不少铁匠,说是要新添十五台机砣。若是做出来了,年产五十乘战车不在话下。”
一阵秋风扑来,已有了些凉意。造父的脑袋又矮了几寸,像一只缩着脖子的癞蛤蟆。泰伯也紧了紧袖子,起身晃悠了两步:
“照这个架势,这狂铁氏要是真想当个六卿,也不是什么妄想。”
造父听了皱皱眉头:“这六卿的家族,可各有数十年了。大王真会动修齐阁的老贵族么?”
“不然为何仿着战国,修了稷下学宫呢?”泰伯冷冷道,“修齐阁便是给大王献策的。大王若是信修齐阁,又何必再引来各门各派?”
说着,泰伯四下看了看,才接着道:“大王熟读战国,想必是知道‘田氏代齐’的。一来二去,可莫是把谁看成了田陈吧?”
造父听了,不由打了个冷战:“大王今日唤我俩议事,莫非是想……”他瞥了一眼宫外的将士,不再说下去。
“不,大王暂时不会动我们,”泰伯摆了摆手,“他扶持了狂铁氏,便不想和修齐阁翻脸。不过想找个磨刀石,先试试他的新剑罢了。”
造父稍稍缓和了些,便又现了一副笑脸:“那六卿之中,倒不知会花落谁家了?你我位居上卿,又家大业大,自不必多言。青丘老母管辖着东夷部落,大王自也不必动她。左冶子世代铸剑,大王又最爱佩些名剑,想来也是舍不得的。那便到下卿了——”
“下卿这两个,怕还真是难选,”泰伯冷笑道,“这羊角牧,别看现在经商有道,富得流油。可贩过私盐这笔账,他便永远也抹不掉。不管何时捅了出去,莫说卿位了,人头落不落地都难说。至于这千机家……”
泰伯和造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干笑两声。
“你听说了么?说起这千机家的小儿,刚还在稷下学宫撒野,”造父皱着脸道,“你猜为什么?便是新来的阴阳家讲学,他竟还去和人家争论。真是莫名其妙的东西。”
泰伯也一向不给千机家好脸色:“那战车产业,可是千机家最后的支柱了。狂铁氏买了这么些战车的机砣,咱俩忧虑了半晌,这千机辞竟一点摸不到风声么?”
提起了千机氏,气氛便活脱了起来。造父接着说:“穿个破衣烂衫,便真把自己当了墨家子弟了?说什么‘非命’。自己闭着眼,什么也看不到,可不就不信命么?”
“还整日与大家对着干,真若是劝他两句,又是谁的话也不听……”
“和一帮拾破烂的杂碎混在一处。”
“便是这种人占着席位,也难怪大王想清理门户。”
两人说到了兴头上,便你一言我一语,愈发停不下来。直到卫士带着王谕走到近前,请他们正式入宫面见齐王,他们这才忘了千机氏的诸多糟事,心里重新缀上了些许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