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京城比往日还要热闹些,小摊贩们陆续出摊,市井街道上处处皆是喧嚣的热闹气息。
京城南部乃是官宦大族居住之处,不同于市井的喧闹,这里比之要安静甚至是冷清许多,而郑家老宅也坐落在此处。
自从太子妃郑素舒之父,也就是有开国之功的郑大将军病逝后,郑府也逐渐失了往日的鼎盛,郑大将军的独子、郑素舒之长兄资质平庸,只能靠着祖辈荫蔽及亲妹庇佑勉强支撑郑家门庭。
也就是从这面稍显陈朽的府墙中传出几句激烈的争执声,在庄重肃静的宽巷中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中年男子斥责的声音传出:“小妹,你懂些事,用过午膳就赶紧回府吧。”这声音略显焦急,还有些隐隐的害怕,好像忌惮着什么。
“兄长就如此迫不及待要将我送回那个虎狼窝去?”这使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但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清丽娇俏,这声音中满是憔悴。
“舒儿呀,为兄也不想逼你呀,但你毕竟是他的妻室,是嫁了人的,怎么能如此任性赖在娘家呢?”
女子的情绪愈发失控,声音中皆是撕裂的破碎:“你看,你看呀!这些伤痕都是他打出来的,只要我回去便免不了一阵毒打,我也是人,我也会疼!”
“太子殿下不过是喝醉了酒而已,再说,他是你夫君,你为人妻子不替他遮掩便也罢了,怎么还将这丑事拿回娘家乱说呢,实在是有失妇德了。”
女子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更加凄厉:“阿兄,是他打我,为何又成了我的错?”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言行失状还不是因为你劝谏不利,再说了,用民间的俗话说,有几个男子汉大丈夫不打老婆的,更何况他这种位高权重之人,他这已经算是手下留情的了。”男子有些不耐烦,只一味指责。
墙内渐渐安静下来,女子没在争辩,过了片刻,里面只余下认命的痛哭声。
半炷香后,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人,送太子妃回府。”
话音落下不久,只见一个身着素衣、头戴幕黎的单薄女子自府门迈出,踏入马车前她脚步一顿,回头望向有些陈旧的郑府匾额,虽看不清她幕黎下的表情,但隐藏在暗处的琼英笃定,这其中一定是不舍与怀念。
“太子妃娘娘,咱们还是快些吧,若是太晚回去太子恐怕又要为难您了。”旁边一个年老的仆妇催促道。
听到这话,女子好像回忆起什么可怖之事,浑身剧痛一般抽搐了一下,再无留恋地转身上车。
当拐入一条人烟罕至的小巷时,马车突然“咯噔”一声巨响,随后便死死卡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娘娘,这路上的石板不知为何缺了一块,车辙恰好卡了进去,凭奴才这几个人肯定拔不出来。”马夫无奈禀告。
仆妇闻言安排道:“那你们赶紧回郑家找些仆役过来帮忙呀,我在车上陪着太子妃即可。”
这里距离郑府已有一段距离,就算几人小跑着来回也需要不短时间。
“哎呦!”就在随从刚离开不久,车厢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剧烈晃动起来。仆妇嘴里一阵唾骂,不情不愿地下车查看情况。
可许久以后,她都未回来,郑素舒心中不安,连唤了几声都无人应答,就在她想下去看看时,车帘突然被一只手掀开,可出现的人并非方才的仆妇,而是一个带着面纱的年轻女子。
“你是何人?”即使心中恐惧,她仍然勉强维持着太子妃的仪态。
“娘娘,好久不见呀。”女子扯落面纱的那一刻,她瞳孔剧烈震动。
但她毕竟是从小精心教养的大家闺秀,又在太子妃之位上这么多年,是以很快便调整好情绪,面上仍是一副端庄的样子。
她不动声色:“你一个犯下弥天大罪的刺客,不速速逃走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敢在本宫面前如此放肆。”
她记得这个女子,只不过上次见面时她还是穿着一身舞姬的装束,甚至见证了自己最为耻辱的一面。
也许回想起什么不愿回忆的情景,她胸口剧烈起伏着,面色沉得将要滴出水来。
琼英好似看出她心中所想,柔声道:“我此次来并非想对你不利,更不是想给你难堪,而是来帮你的。”
郑素舒挤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本宫贵为太子妃,何须你一个亡命之徒帮助?”
琼英也不逼迫,只是循循善诱道:“太子如何对你我都亲眼看到了,在我面前你并无必要强撑体面,你我同为女子,我能理解你的苦楚,就算你在我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我也只会与你一样痛恨罪魁祸首,而非轻视或是怜悯你这个受害者。”
郑素舒心里一酸,已经多少年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了,所有人都告诉她能坐上太子妃之位已是天大的福气,更何况郑家没落,她又多年无子,已是对不起太子,即使有所不顺也是她应当承受的。
当然,在皇家沉浮多年,她也深知从无没有条件的好心,更何况琼英来此处找她必定是有所蓄谋,既如此也无需将时间浪费在试探周旋上,她遂直截了当问道:“你能如何帮我?”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逃离太子府这个魔窟,去过平安无虞、自由自在的日子。”
郑素舒挑眉:“你帮我的条件呢?”
琼英压低声音道:“帮我们找到太子构陷信王世子的证据。”
话音未落,郑素舒已经自嘲摇头:“那你真是太高看我了,恕我无能为力。”
听到拒绝之语,琼英有些着急:“你并非表面上那种只会依附的女子,你能在太子府忍辱负重多年,能维持表面的风光将所有人瞒住,能打理好太子府的一应事务,我相信拿到证据对你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那又如何,他无论对我做了什么都依然是我的丈夫,与我休戚与共,只要他登上那个位置,我便是一人之下的皇后,我的女儿也将是最尊贵的嫡公主,可若是他倒了,我们的权势地位也会一并烟消云散,所以我凭什么帮你们?”
不等琼英再开口,郑素舒已经强硬拒绝:“你们找错人了,今日之事本宫就当没发生过,赶快走吧,他们马上就该回来了。”
*
“殿下,别打了……呜呜呜……”
“求你了……”
寝屋中传来断断续续的求饶声,半个时辰后,哭叫声越来越小,直至只剩拳打脚踢的声响。
郑素舒如一块破布一般瘫在冰冷的地砖上,只有鼻尖微弱的气息显示出此人依然活着。
她不知道太子是何时走的,只知道自己终于又侥幸活下来一次。
今日太子动手打她是因为恼她在娘家待了太久,可她心里明白,这只是借口罢了,实际是太子受圣上疑心,心里不顺,想要找个人撒气,因而故意借题发挥罢了。
前额的血汩汩流出,一直顺着领口一路蜿蜒进去,打湿胸前素白的衣襟,她伸手抹去,比温热鲜血先入手的却是一块冰冷的木牌。
她动作一怔,拿到这块木牌时的情形再次浮现在眼前。那个女子下车时的话语还犹在耳畔:“若你改变想法了,便拿此信物去找我。”
“咯吱”,门边突然传来一阵异响,一个小小的窈窕身影畏畏缩缩钻了进来,这便是郑素舒唯一的女儿。她成亲多年一直未能诞下男丁,这也是太子对她不满的一个原因。
“母妃,你痛不痛。”小郡主的眼眶已然通红。
“不痛,父王只是与母妃闹着玩的,一点都不痛,你要记住,父王是咱们娘俩唯一的依靠,咱们一定要顺从他,一心向着他。”
这话虽然是对女儿所说,可她此时更是在说服自己。
她们母女二人只是女子之身而已,无论太子再怎么不好,他都是她们唯一的依靠。她不仅不能被琼英蛊惑,还要帮太子将褚衡他们彻底斗败才是上策。
*
天已经黑透了,可是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我好像将事情弄砸了。”琼英闷闷不乐。
裴怀济伸手抚平她眉间沟壑:“这本就不怪你,若太子这么容易对付,他早就不是太子了。”
他主动移开话题;“好了,不愁了,你想吃什么,我吩咐膳房去做。”
此时已经入夜,可二人因郑素舒之事错过了府中的晚膳,便只能吩咐膳房开个小灶了。
琼英闻言暂且放下低落:“不用麻烦他们了,不如我给你包些饺子吃吧。”
不久之前也是在此处,他们二人立下一个关于饺子的赌约。琼英攥紧手中的丝帕,只有她一人知晓,里面包裹的是从她喉中咳出的鲜血。
这几日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那个赌约裴怀济大概是赢不下了,既然如此,她就先将赌注赠给他吧。
白茫茫的热气扑在裴怀济脸上,他吃得一脸陶醉,并未发现琼英的异常。
“味道如何?”琼英心里有些忐忑,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亲自动手调制馅料。
“嗯,好吃!”裴怀济只顾着往嘴里塞,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她轻笑道:“这馅料还是小姐从前教我的,我手笨,只学到七成。”
好像突然又想到什么,她的笑容中掺杂进许多不舍:“若是以后想吃了,就去小姐和姑爷家蹭个饭。”
裴怀济遇事一向大条,可自从遇到琼英之后,有关她的事却总能触发最细腻的神经。
察觉到琼英话里有话,他固执摇头:“不,我就想吃你包的。”
琼英只是凝视着他,并未回答,因为她知晓自己已近油尽灯枯,她已无法给出任何承诺。
默然良久后,她才换上一副轻松的姿态:“喂,裴怀济,我要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还有一句她其实没说出口,而是在心中默念道:无论有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