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竹在云城居住的这段时间里很喜欢吃油焖鸡,小河村的村民做油焖鸡时会放一种这边特产的香料。
第一次吃时,她被陌生的香料味冲得呆愣了两秒,现在已经对那股特别的香气上瘾了。
但宋明意显然是第一次尝到这个味道。
她露出了和程竹从前那样的表情,呆愣地眨了眨眼,嘴唇微张,还下意识地嚼了两下。
程竹没忍住,低声笑了出来,眼睛里水光盈盈。她把宋明意眼前的水杯往前推了一点。
宋明意已经洗好澡了,身上穿的是程竹放在这里的睡衣,纯棉的藕粉色长袖套装,胸前还印了个黑白色的小猫。
她卸了妆,素着张脸,一头卷发毛茸茸地扎起。身上的那股冷厉消减了不少。
终于露出些程竹所熟悉的模样。
宋明意吞下嘴里那块鸡肉:“你笑什么?”
程竹收敛了笑意,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她夹起一块土豆塞进嘴里:“没什么。怎么样,好吃吗?”
其实过了那股有些冲鼻的香料味之后还挺好吃的。土豆软烂,鸡肉香弹入味。
暖色的灯光将眼前的人和景象都打上层朦胧的滤镜,模糊地像在梦里一样。
她低下头,重新夹起一块鸡肉。
饭后程竹将碗筷收拾之后便进了浴室,宋明意趁这时间又好好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
房子是个二层的小楼房,挺宽阔,有些陈年的气息,但收拾得很干净。房子里大都是些必需的家具,少有装饰,除了灯光之外,其她都显得冷清。
一个人居住的迹象。
宋明意垂眸笑了笑。
其实程竹的外貌和气质和从前相比真的柔和了很多,与这样不太有人情味的生活空间并不太相符。
她走到窗口,原是想看看窗外的景色,却被台上的许多小盆栽吸引了注意。
大多是各种多肉,也有些她不认识的小型绿植。花盆的样式很可爱。
不像是程竹的风格。
宋明意的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刚想拿起其中一个。
程竹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在看什么?”
宋明意低着头,遮住眼里翻涌的情绪。她松了手,指甲已经泛白:“这些是你研究用的植物?”
程竹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不是,这是邻居家的小孩送的,她挺喜欢养些小绿植。”
“这样。你和她们关系好像挺好。”
程竹将头发撩到耳后:“还不错,村里的人都挺和善的。”
她把两人的衣服往洗衣机里一丢,倒了些洗衣液:“ 卧室在二楼,床铺都是干净的,你看看你要睡哪间?”
“你不和我睡一起?”
洗衣机出水的声音骤然响起,程竹回过身来,后腰靠在洗衣机上,感受那点轻微的震动。
她弯弯眼角:“你想和我睡?”
宋明意直勾勾地看着她,看到程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宋明意从前很容易害羞的,她原本是想逗逗宋明意,缓和一下两人的气氛,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变了很多。程竹心想。
宋明意:“我们已经结婚了,睡在一起不正常吗?”
“话倒是没错,不过。”
她的“不过”二字拉得很长:“我今天晚上有点工作,可能会打电话到很晚,还是分房睡比较好。”
程竹没有骗她。她一直到很晚都在打电话和帮学生看论文。
宋明意躺在有些硬的床上,和她隔着一面墙。程竹刻意压低的声音总是透过墙面传来,带些空旷的失真。
她把头埋进被子里,鼻尖压进柔软的棉里,用力到几近窒息地嗅着床品和衣服上的味道。
先闻到的是棉绒的味道,然后是清淡的松木带些薰衣草的香味,程竹的味道。
宋明意在这点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中闭上了眼睛。
等程竹关上电脑,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她将眼镜从酸涩的眼边摘下,随手搁到床头柜上。
想起宋明意偶尔露出的那点呆样,她闷笑一声,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程竹醒过来时,一睁眼就对上了床边站着的宋明意。
宋明意站在床边,眼眶泛红,唇色苍白,眼神直直落在她的身上。
她吓了一跳,看清她脸时才松了口气。坐起身将贴在脸边的碎发拨开,打了个哈欠:
“你怎么在这?没睡好吗?”
宋明意晦暗不明的眼神好久才从她身上移开,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她身上:“我醒了,过来看看你。”
“什么时候来的?”
宋明意:“刚刚。”
想来也是。
程竹的睡眠质量还不错,但深眠的时间不长,尤其是到了上午,经常被各种细碎的声音吵醒。
如果不是刚刚才到的话,那就说明她进房间时压低了动静,又毫无声响地站在床边。
但宋明意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
程竹没多想:“洗漱一下吧,我做点吃的。包子可以吗?”
宋明意点头。
程竹把冰箱里的速冻包子拿出来放进蒸锅,门口突然传来些声响,随即薄薄的木板门被扣响。
农村的房子不太隔音,女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程老师!您吃饭了吗?我妈叫我来送……”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便被拉开。
“程……”
来开门的却并不是程竹,而是个从未见过的女人。
杨希提着个三层的保温饭盒,看着眼前这个长相明艳的女人。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后退两步:“程老师在家吗?”
宋明意也在打量眼前这个女生,女生面容稚嫩清秀,看起来很年轻,不到二十岁的样子。
她的视线从女生的脸上划到手上提着的饭盒:“她在。”
“小希?”
程竹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程老师!”杨希脸上又挂上了笑:“我妈妈今天做了红烧肉,让我送点过来,你吃饭了吗?”
程竹看了眼僵立在门口的宋明意,站到她身侧,两人肩膀相触:“杨姐怎么又送东西过来了?多麻烦你们啊,又让你跑一趟。”
杨希笑得露出一排牙齿:“因为程老师是我们家的恩人呀,是我愿意过来的。”
她的手还举着,程竹只好从她手上接过饭盒:“那帮我谢谢杨姐。”
正好没做菜,当加菜了。
杨希好像才注意到宋明意:“程老师,这是谁啊?”
宋明意敏锐地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些警惕和微妙的敌意。
程竹怔了一下,目光下意识落在宋明意身上。
她昨天倒是把人直接带回来了,也没想过会有人撞见两人在家。
要不直说两人结婚了?但是宋明意会不会需要隐婚?
她还在思考,宋明意已经先出了声:“我是你们村新的项目帮扶投资人,宋明意。”
程竹顺着她的话:“对,这是宋明意,宋氏的宋总。”
杨希顿了一下。她确实知道有个新的企业注资了村里的农业项目,但没想到来的投资人这么年轻又好看,而且还从程老师的房里出来。
沉默中,屋里“叮”了一声。
宋明意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包子好像可以了。”
不知是因为对方身处上位还是因为杨希暗存的那点心思,她总觉得宋明意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带些不善的压迫。
但她身上也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对程竹笑笑:“程老师,那我先回去了。”
杨希一走,程竹便拉着宋明意回了餐桌。
宋明意不知心里在想什么,面色沉沉,坐着毫无反应。
直到包子和菜都端上了桌,她才忽然出声:“刚刚那是谁?”
程竹将筷子递到她面前:“邻居家的小孩,姓杨。”
“她经常送东西过来?”
“嗯,偶尔吧。去年我帮了她妈妈一个忙,她妈有时会送些吃的过来。”
她捏着筷子指指不远处的窗台:“那些绿植就是她家送来的。”
宋明意看着眼前的红烧肉:“她多大?”
好奇这个做什么?
程竹有些疑惑,想了想回答:“嗯,十七八岁吧,不太清楚,在县里上高中。”
不知道为什么,程竹觉得宋明意咬红烧肉咬出了一股咬仇人的意味。
她往嘴里也放了一块,也不难吃吧。
饭后没多久,门又被敲响。依旧是宋明意开的门。
门外果然又是杨希,还是那个开头。
“程老师呢?”
宋明意压下眉眼,按捺住心里的不悦,看着眼前的女生。
“她在楼上,你有什么事?”
“嗯……我找程老师,可以让我进去吗?”
玄关处较窄,宋明意又有意地站在中间,将路占了个大半,容不下另一个人。
杨希笑着举起手里的东西,是一小盆桃粉色的多肉:
“我来给程老师送东西,她会让我进去的,我把这个放在窗台上就好了。”
透露着熟稔。
望着她手里不断晃动的那盆多肉,宋明意感觉自己的呼吸逐渐灼热起来,心跳声也撞击得她几乎耳鸣。
她真的不想跟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小女生较劲,但眼前的女生让她回想起了不久前偶然见到程竹的那一天。
那天在下雨,她刚下了飞机,明明是极其困乏的时刻,她却不知为何从车里抬起了眼,又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车窗。
然后她看见了程竹。六年未见的程竹。
她和另一个女人并肩撑着一把伞。
甚至还转头朝那女人笑了一下。
她不知道其她人见到前女友会是什么反应。
但她当时只感觉一股火从胃部直接烧到了头顶,烧得她眼眶泛酸。
宋明意紧紧地咬着牙,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厉害。
难看到钟双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看她:“宋总,有什么问题吗?”
那时她也像现在一样耳鸣,耳鸣到视线都一片模糊,景色都扭曲起来,只能死死盯着程竹和她身边碍事的那道人影。
耳鸣过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钟双,你敢撞人吗?”
明明手指已经将身下的真皮座椅掐出深深的痕迹,声音却平静得像毫无感情。
钟双看她一眼,直冒冷汗:“宋总,平常撞撞车撞撞门也就得了,撞人我可真不行啊。”
过两秒又自我安慰般说了句:“您在开玩笑吧?”
宋明意没有回应。
直到车辆行远,那两个人影已经早被甩在了身后。宋明意才扯着嘴角笑了两声:“我开玩笑的。”
不知道钟双信了没有,只是后面那一路她一直在念些正能量宣言。
好在后面查出那人只是程竹的一个同事,而且已婚,当天下雨两人正好顺路回学校。
钟双觉得自己和某个倒霉人士都逃过一劫。
宋明意从回忆里抽身时,发现杨希手上的那盆绿植不知怎么已经到了自己的手上。
身后响起下楼的脚步声时,她轻轻握了握手上冰凉顺滑的陶瓷。
挑眉看了杨希一眼。
程竹一下楼就听见了陶瓷碎裂的声音,她循声望去,看见宋明意和杨希两人站在门口。
快步走过去,才发现地上碎裂的是一个小花盆,一株多肉孤零零地从泥里滚出。
宋明意弯下腰,似乎想空手去捡碎裂的瓷片。
眼见她的手即将摸到碎裂的瓷片,程竹连忙走近,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仔细检查她的右手,看见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
等她回过神来,看见杨希站在眼前,杨希眼里似乎有些惊讶:
“程老师,刚刚宋总让我把多肉给她,结果她又把多肉给摔了。”
而且她好像是故意的。杨希想着。
程竹看眼宋明意,发现她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被两双眼睛夹在中间,她扶了下额头,将宋明意往身后拉了点,转头对上杨希:
“不好意思啊小希,她是有点笨手笨脚的,但应该也不是故意的,我赔你一个好不好?”
宋明意的眼睫颤动一下。
杨希盯着宋明意:“宋总是故意摔的,是她抢了过去,然后故意摔在地上的。”
这是什么意思?宋明意故意的?
程竹收回手,回过头看着宋明意,她却在对上眼神后垂下眼,一言不发。
这是承认还是否认?但是宋明意有什么理由要摔一盆多肉啊?
程竹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还是先向杨希道歉:“抱歉了小希,是她做的不好,我替她向你道歉。”
杨希点点头,也扬起眉毛有些得意地看着宋明意。
怎么样,程老师站我这边,相信我说的,向我道歉了,还说你笨手笨脚。
宋明意的表情却并没有被指责后的不满,反而翘着嘴角,一眨不眨地盯着程竹的侧脸。
直到拎着饭盒走出好远,杨希还是没想明白。
为什么宋总要摔了花盆之后一句都不解释。
为什么明明自己赢了,却感觉像输了。
“真是你故意摔的?”
程竹将地上的花盆和土粒扫到簸箕里,疑惑地盯着宋明意。
宋明意:“不是,那个花盆太滑了,我没拿住。”
程竹点头,毫不犹豫地相信:“我就说,你刚刚怎么不解释呢?杨希都误会你了。”
宋明意盯着她,眼里流露些程竹看不懂的情绪:“她说我是故意的,我怕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会相信你,不过当时那个情况,我只能先向她道歉,不是不信你,你不会生气吧。”
见程竹脸上的表情不似作假,宋明意才弯起嘴角:“不会。”
她清楚地知道,程竹看似是认了她的错,向杨希道了歉,实则是站在了自己这边。
哪怕当时认为她是故意摔的,她也站在了自己这边。
毕竟人只会替自己的人向外人道歉的,不是吗?
她说谎了,那又怎样?
程竹依旧是那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她得寸进尺地往程竹身边靠。程竹任她窝在自己边上,两个人挤一张小沙发。
放松地靠在程竹身上,两人□□相贴,鼻尖萦绕着程竹的气息。
直到窗外开始传来渐响的水声,树影不断摇晃着,细小的水滴飘进窗台,将台面打湿。
宋明意在她身边抬起头:“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