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玉便这般在公主府住下了,每日除却教习一个年纪不大的小王爷诗书礼易外便无大事需做,倒也清闲,白日里无事时还陆陆续续翻完了阿玲从阁楼里搬出的那堆画本子。
玄策同新夫子相处得十分融洽,大有依着汉人的礼义廉耻变成谦谦君子的势头。玄柒白日里不会到前院或是厢房来,整日在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忙碌,三天两头跑进皇宫,在城内到处奔波,太阳不下山不回府,一回府便逗弟弟玩儿或是故意惹嬷嬷生气。
日子过得太平淡了,淡得怜玉除却在偶然感到腹中胎儿动手动脚时有几分对往日时光的怀想外,竟是几乎完全适应了现下的生活。
转眼,南梁国灭已近半年,怜玉在公主府也住了有三个多月,了。北地已是深冬,雪落得纷纷扬扬,天地万物皆披上了一层薄纱,洁白而肃穆,是不同于江南水乡的美。
玄柒十三岁生辰将至,皇帝的意思是要大办,又不便折腾本已被年末祭祀折磨得痛不欲生的礼部,于是司礼监除掉执掌宫廷事务的几个大太监还带着徒子徒孙处理宫内大事外,几乎所有人都到了公主府帮忙布置,公主府内,除却独孤嬷嬷与宁管家从中协助外,竟是无一人需为此操持。
生辰宴前日,玄柒难得在午后便回到府内。
怜玉身孕重了,学生的功课倒是尚未停止。玄策不愧是定安长公主的亲弟弟,亦是一股子年少老成劲儿,八岁的小王爷玉雪可爱,被圣贤书荼毒了几个月,性子也磨平了些,听着前厅的喧闹而心无旁骛,坐在小凳子上安静地默书,甚是养眼。
“阿策,今日先到这儿好吗?姐姐带你出去玩儿。”玄柒风风火火地跑进书房,手法诡异的夺去弟弟手中的羊毫笔,笑得天真可爱。
怜玉忙欲起身见礼,小公主身形一闪便到了她身侧,“又来!你肚子里的小宝宝可不想你这么折腾自个儿!”怜玉无法,微微颔首以示礼数。
玄策端庄稳重地合上书册,对着没个正行的姐姐长叹一口气,问道:“阿姐又想去干什么坏事了?”
玄柒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回身便去揉弟弟的头发,小王爷苦着一张小脸躲避,怜玉坐在一边的交椅上,忍不住笑出声。
果然还是两个小孩子呢。
姐弟俩闹了一会,玄柒正色道:“好啦,我认真的,难得今天悠闲下,我们带怜玉姐姐出去一趟吧,来燕京这么久了,总不能一直闷在府里。明日我生辰又要好一番折腾了,今天好歹出去散散心。”
怜玉有些惶恐,犹豫着说道:“公主,怜玉本为被俘姬妾,怕是不可肆意在京中自由行走,公主若带怜玉出府,只怕又会无故生出些事端来,便不必了吧。”
玄柒嗤笑一声:“放心,现下没人有心思盯着我这儿,御史们的眼睛都长在八哥身上呢,我领府上人出去玩一趟算不得什么的。今日雪也停了,集市现下正热闹着,逛完还能到皇叔那里赏上一会儿腊梅,姐姐还未见过北地的园林吧?”
玄策亦点头道:“夫人的确该出去走走,不过阿姐,九皇叔自己都不在京城,他那院子就不必去了,早些回吧,明日烦人的仪式有一堆,您还得应付客人,今晚早些休息为妙。”
怜玉无意识地轻抚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很是不安,却在抬眸看到小公主那双单纯水灵的黑眼睛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在地暖将庭院里的空气都变得热乎的公主府中尚不觉得,踏出府那一刻,北地冬日的寒气扑面而来,冻得怜玉裹了裹身上的大氅,有些哆嗦。
早已有侍女从马厩中拉来两匹俊俏的白马拴好了马车,阿珊在厢内放了两三个暖炉,先把小王爷扶上了车,又转头,冲怜玉笑了笑:“夫人当心,这雪虽停了,可这石板铺的街道委实有些滑。”
玄柒披了一件纯白的狐裘,轻巧地从门槛上跃出,发丝间落了些雪花,倒更显得小公主玉雪可爱的脸蛋红彤彤的,像个糯米团子。
“愣着干嘛?上车呀,姐姐。”
怜玉扶着阿珊的手,小心翼翼地踩着脚凳上了马车。车厢内暖意融融,与外面的严寒恍若两个世界。玄策早已在软垫上坐好,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卷书,仍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玄柒最后一个跳上车,带着一身清冽寒气,发间沾着的雪花遇热即融,化成细碎水珠,缀在她浓密的睫毛上。
“走吧,”玄柒对车夫吩咐道,随即挤到怜玉身边坐下,很是自然地将手覆在怜玉微隆的小腹上,感受了片刻,仰脸笑道,“小家伙今日倒乖。”
怜玉早已习惯了小公主这般突如其来的亲昵,只微微颔首。马车缓缓行驶,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吱嘎的轻响。她忍不住掀开车窗厚重的帘幔一角,向外望去。
燕京城的街市与她熟悉的江南水乡截然不同。建筑厚重恢弘,屋檐宽阔,覆着皑皑白雪,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虽是深冬,街上行人却不少,叫卖声、谈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空气中弥漫着烤馍、羊肉汤的香气,还有某种凛冽的、属于北地的气息。马车驶入燕京最繁华的御街,喧嚣声浪混合着各种气味扑面而来。怜玉指尖挑着帘幔,目光所及,活脱脱是一幅与江南清雅秀润迥异的、充满北地粗粝生命力的《燕京岁寒图》。
但见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望子高悬。那卖熟食的铺子,热气蒸腾,新出笼的羊肉馒头肥白可爱,伙计拿着铁筷,正从油锅里捞起炸得焦黄的鹌鹑、馉饳儿,香气霸道地弥漫开,与旁边摊子上堆叠如山的脆梨、冻柿子的清甜气混在一处。又有那卖“扫晴娘” 布偶与“雪柳” 假花的货郎,担子前围着几个衣著厚实的孩童,叽叽喳喳。
街面宽阔,虽积雪清扫不及,被人马车辆碾得坚实溜滑,却丝毫不减行人兴致。戴“裁帽”、穿各色皮毛领子棉袍的男子,与头上戴着“卧兔儿” 暖额、身着窄袄长裙的妇人摩肩接踵。偶有骑著高头大马的军士或富家子弟驰过,便引得人群一阵小小的骚动,旋即又汇入人流。
道旁还有不少固定摊贩,支着硕大的布伞,伞沿下挂着冰棱。一个老者在卖“冰雪冷元子” ,用杓子从木桶中舀出混了冰屑的糖水圆子,盛在粗瓷碗里,递给冻得鼻尖通红的顾客。旁边是卖“澄沙团子” 的,那团子用红豆沙做馅,糯米皮子晶莹,在蒸笼里挤得满满当当,看着便觉暖甜。
更有些挑担穿巷的小贩,声音悠长地吆喝着:“旋炒栗子——热腾腾的旋炒栗子嘞——” 或是“香饮子——梅花酒、姜蜜水——” 声音穿透寒冷的空气,带着一种鲜活的热闹。
怜玉默默看着这一切,北地都城的富庶、喧嚣,乃至这严冬里勃发的生机,都与她记忆中“故国”的凋零形成了无声的对比。这里的人们,似乎并未因远方的战火而减损半分生活的劲头。她轻轻放下车帘,将那满街的烟火气与寒意一同隔绝在外,车厢内暖香依旧,却仿佛已浸染了外间市井的鲜活气息。
“姐姐看那边,”玄柒凑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指向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那东西酸酸甜甜,你定然喜欢。”不等怜玉回应,她便扬声叫停了马车,亲自跳下去,不一会儿便举着三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回来,塞给怜玉和玄策一人一串。怜玉迟疑地接过,学着玄柒的样子轻轻咬了一口。冰凉的糖壳在口中碎裂,混合着山楂的酸意,果然生津开胃。她许久未尝过这般街边小食,一时竟有些怔忡。
同幼时在江南水乡足不出户度过的数个枯燥冬日相比,玄柒递过来的那串冰糖葫芦,红果耀目,糖壳晶亮,恰是这北地冬日街市最鲜明的一抹亮色。
马车继续前行,路过一个热闹的杂耍班子,玄柒又拉着怜玉看了一会儿,见那喷火的艺人引得众人喝彩,她也跟着拍手叫好,眉眼间尽是纯粹的欢愉,仿佛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怜玉看着她,心中那点不安渐渐被这鲜活的市井气息冲淡了些。
玄策倒是始终安静,只偶尔瞥一眼窗外,目光沉静,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逛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雪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晕。玄柒虽意犹未尽,却也被玄策提醒着该回府了。
“皇叔的园子还没逛呢……”小公主嘟嘟囔囔。
“园子待那儿又不会跑,我的好阿姐,明日可是您的生辰!”
怜玉听着这姐弟俩斗嘴,嘴角微微弯了弯。
回程的马车上,怜玉静静靠着车壁,手中还握着那串未吃完的糖葫芦。灯火透过车帘缝隙,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车厢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她看着身旁靠在一起小憩的姐弟俩——玄柒的头枕在弟弟瘦小的肩膀上,玄策虽闭着眼,小手却稳稳地扶着姐姐的胳膊,心中一片宁静。
今日所见所闻,与她想象中的亡国俘囚生活天差地别。这短暂的出游,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马车稳稳停在公主府门前。玄柒立刻醒了,揉了揉眼睛,又恢复了那副精力充沛的模样,率先跳下马车,转身小心地搀扶怜玉。
脚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府门前的灯笼光芒柔和,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玄柒一边拍落肩头的落雪,一边侧头对怜玉笑道:“如何?姐姐,燕京的冬日,也别有一番风味吧?”
怜玉望着她被冻得微红却更显生动的小脸,心中微动,终是浅浅一笑,轻声道:“嗯,很美。” 比她想象的,要温暖得多。“今日……多谢公主了。集市很有趣,怜玉很开心。”
玄柒闻言,眉眼弯得更深:“姐姐玩的尽兴就好!”小公主说着,绕过引路的阿珊抢先上前一步推开府门,温暖的空气夹杂着熟悉的安神香气扑面而来。
“回来啦!”她清脆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惊起了檐上几只歇息的雀鸟。
府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外界的寒冷与喧嚣隔绝。府内,温暖的灯火次第亮起,等待着它的主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