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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元记 第114章 天涯路(八)

作者:Sunness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5-07-06 20:18:29 来源:文学城

濯青湖水色碧清,潜入底里,目之所及却浑浊一片。

李明念拨开涌动的湖水,越过一处陨坑般的凹地,沿湖岸望东面游去。湖底偶有漩涡,她潜得不深,黑夜里仍觉出下方似有无形之力拖拽,如同威压加身,只有将内气注入四肢,方能彻底挣开。

冰凉的湖水包裹身躯,滑过指缝。李明念几乎瞧不见前路,感官却仿佛溶于水间,能觉出四面八方细微的震荡——源自水下,水面,甚或岸边。湖水愈来愈浅,她听得到湍急的水流声,也听得到一行踏过湿软草地的步响。岸上有人行走,很近。她依稀辨认出一丛芦苇根,往脚下柔软的泥沙间轻轻一踏,便钻进摆荡的芦林。

一叶扁舟泊在头顶,挡去模糊波动的星空。李明念指触船底,确认船上无人,才绕到一旁,悄悄从水下探出眼睛,望出芦杆间摇摆的缝隙。五道身影摸黑走在岸边,大约赤着脚,每一步都动静极小。

认出数内最高大的一个,李明念脚下一蹬,伸出头。

“若西。”她轻唤。

那高大人影回过头,定眼细瞧,发现芦苇丛里多出一颗脑袋。她冲余人打个手势,独个儿奔近前,拨开几丛芦墙。

“李姑娘。”葛若西蹲下身,“有动静么?”

两手一撑,李明念翻上岸,伏在地间甩甩身子。葛若西早有预见,连忙松开芦丛挡在身前,这才没让飞溅的水珠打湿衣襟。

“无人进出。”李明念一屁股坐下,盘起腿,径自脱下湿答答的里衣,朝不远处那几道人影一瞥:四人已躲入山林投下的阴影,各自脱去外衫和襜裙,交头接耳藏起衣裳。“今晚又换了人?”她问。

“是,都是飞虎营的人,我们轮换着来。”葛若西道,“前些日子探查水下暗门,除了俞大人,其余也都是我们飞虎营的姐妹,如此也可防止探子暗查,走漏消息。”

此处是淜王城东面一座小岛,拐过山头便能瞧见十二里外另一片狭小陆地,汶军东营正扎在那里。她几个乘夜划小舟而来,不打灯,靠岸时又将船泊在芦苇丛中,自然难辨踪迹。

李明念颔首,用力绞干里衣。

“俞蝉也跟你们一道?”她纳罕,“她能下水么?”

“俞大人不下水,但只要晓得地形和水流方向,她便能推测地下暗河所在,助我们判断城墙暗门的大致方位。”葛若西笑道,“否则王城这样大,单凭咱们这些人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

将那里衣抛去一旁,李明念又褪下裤子。

“围城已近整月,纵是淜王向海民求援,那使者不定也早去了。”

“这一点二王女也早有预料。”葛若西却说,“所以才令我们看住地下河入口,一有海民前来送信,便及时将人截住。”

“若是他们不回信呢?”李明念道,“直接出兵,不是能省去许多麻烦?”

“东南各国兵力不足,沧国距此地又太远,既难判断我们可有埋伏,又不好及时筹措粮草调大军援助,所以贸然出兵于他们无益。”葛若西道,“真要相助,他们也只会与淜国里应外合,所以必得再行议定合兵之策。”

“也是。”李明念解开发带,“军队毕竟不同于独身一人,光是粮草军械便麻烦得很。”

“听闻玄盾阁也有上千门人,可曾一同行动过?”葛若西好奇。

随手拧干长发,李明念又从芦丛中摸来一只包袱,掏出内里一套干净衣裳。“官府偶有差遣,也不过择出一两位长老领着徒弟过去。”她回答,“长老们各管各的,吃食也是门人自备。”

葛若西点点头。“那跟我们的府兵倒有些像。”她道,“不过府兵战力定是远不及玄盾阁门人的。”

林边那四名女兵结伴近前,各个只着里衣长裤,绑腿带缚住裤脚,与头上的圆髻扎得一样紧。

“葛营长,李姑娘。”领头的那个轻声开口,“我们先下去了。”

“去罢,当心些。”葛若西嘱咐。

“是。”

女兵们低声应下,挨个儿绕去岸边,双臂往头顶一举,转瞬便钻进水里。

湖面水花微小,溅出的声响近乎于无。李明念已数度观摩,还是忍不住称奇:“我只当飞虎营是骑兵,没想竟还是水兵。”

“当年二王女精挑细选,便是有意择了我们这些水性好的凑成飞虎营。”葛若西坐下身,高大的身躯隐在芦苇丛间,“但这些年我们也每日苦练骑术,绝不比那些骑马的爷们差。”

先前在车前郡倒是见识过。李明念系起腰带。“昨夜过了一炷香未见你上来,我还当出了什么事。”她道,“能在水下待这样久,不是单靠内功罢?”

身旁人腼腆一笑。

“我从前也是海民,算是打小练出来的。”

“海民都有这等水性?”

“那也不是。”葛若西挠一挠耳根,心虚般四下看看,才又压低声音道:“其实……从前我和哥哥都是狸爪岛的‘海盗’。那地方男人管打仗,女人和孩子管打捞,海床又深得很,来回一趟至少一炷香,所以我从小便得学会这本事。”

“怎的还要打捞?”李明念奇怪。

“李姑娘从西南来,怕是没见过海战。”葛若西解释,“大船之间打仗,不是用撞的,便是用火器。商船比不得战船结实,要么撞破了漏水,要么让打得稀烂,横竖要沉,值钱的物什也会掉进海里。所以还得有人打捞,省得苦战半天,要抢的东西都落了水,白忙活一场。”

她摸索着解开半松的绑腿带。

“再说海盗么,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是总有‘生意’。真到捉襟见肘了,还要靠我们下海去采珠,才能换点家当。”她口里道,“我跟哥哥都是遇上海难,被那岛上人救下才入的伙。我们人生地不熟,也没个倚仗,总被欺负,必得将这些本事练得出神入化才活得下去,所以打小便勤学苦练。我水性好,哥哥功夫好,连那最难的‘醉翁九步’也钻研通了,还教我呢。”

“后来你便想法子回了陆上?”

“我跟着哥哥一道跑的。”葛若西重新扎紧裤脚,“回到陆上,我们兄妹便在东南四处卖艺,最后又在汶国投了军。”

李明念记起初至汶王宫那日。

“然后你们便成了二王女亲随,还同她一道出使大贞?”

攥住绑带的手一顿,葛若西诧异:“李姑娘怎么知道这事?”

“听说的。”李明念面不改色。

身旁人默了会儿,嗓音低下来。“嗯……其实是哥哥先成了二王女亲随,因为他功夫更高。”她道,“那回出使贞国,也只有哥哥跟着去。他在阳陵命丧太子护卫之手,再没有回来。”

她强挤一个笑脸。

“二王女看我孤苦伶仃,这才又提拔我当亲随。”

春末阑风微燥,不住刮挠半干的脸颊。李明念也捋起裤腿,两只脚伸入水中,又捞一捧湖水打湿脸盘。“你要没真本事,她也提拔不了。”她说。

身旁人又挠起耳根来。“这话说得……我脸都要红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挪动屁股凑近李明念身旁,“对了,方才出营寨的时候,我们碰上两个死士,他们正打听你去向。”

水下细微的动静扫过脚底,李明念心不在焉问:“寻我做甚?”

“我问过,他两个不肯说。”葛若西回答,“问他们名字也含含糊糊的,匆忙走了。”

“长什么模样?”

葛若西回想一番。“一个很高,大方脸;另一个手脚都长,相貌也周正,只是胡子拉碴,有些不修边幅。”她道,“李姑娘认得么?”

李明念挑高眉梢,隐约想到两张模糊面孔。

“算是认得罢。”

“那便好。”葛若西咕哝,才要松一口气,却见李明念遽然弓起身,目光直勾勾扎向湖面。

“怎么了?”

“有动静。”

话音犹在,李明念已将身一纵,猛地扎进水里。

漆黑的湖面急荡,在城墙间撞出层层浪花。

淜国大王子曲泽昀立身墙顶步道,从墙垛间望一眼下方翻涌的水面。今岁春旱,太渊河南岸难得未遇水患,却风动不止,扰得濯青湖惴惴不安。他抬起眼,极目南眺——汶军主营照旧盘踞那小岛山麓间,余下四个营寨分立各方,深夜里火光灼灼,将王城高峻的城墙圈禁当中。

身侧一阵铁靴踏响,熟悉的男声响起来:

“大王子。”

曲泽昀转目,对上禁军统领潘忠的视线。

“如何,粮行那儿可还有人闹事?”

“平民已消停许多,只是粮商们还惦记着打听内情,不时向巡兵行贿。”潘忠沉声回答,“我已交代手下的人,绝不可泄露半点风声。”

曲泽昀颔首思索,与他并肩步向城墙石阶。“如今局势危急,不仅百姓商户惶恐,军中也多有躁动。一味令他们管住嘴,也不是长久之计。”他道,“真有收受贿买的,睁只眼闭只眼也罢了,莫要大动干戈处罚示众。只一条,无论如何,不能泄露军情。”

“是。”潘忠应下来,“今夜可还是卑职去向王上回禀巡防事务?”

垛墙上方现出王城纵横齐整的街坊,几队巡逻军士举火把穿行其间。曲泽昀驻足石阶顶端。

“昨夜你去回禀,父王是何反应?”

“王上不曾多说什么,只是神色有些不安。”

“那今夜我亲去罢。”曲泽昀拿定主意,又转身面向身旁人,“上回那些百姓意图闯宫抢粮,父王受惊不小,接连几日未曾安睡,这才有些心神不宁。前辈莫放在心上。”

“大王子体恤,卑职都明白。”老将俯首,一张肃穆的脸上全无怨怼,“那日也是卑职失职,王上体恤,不曾追究,卑职已感恩戴德。”

曲泽昀颔首,重重拍上他肩头。“听闻攻打车前郡时,汶军里曾有身手高绝之士打头阵,想必都是内外兼修的高手,不定能翻上城墙。”他交代,“今夜前辈值守,切不可懈怠。”

潘忠抱拳伛身,任长风扯拽盔顶红缨。

“卑职定严防死守,不辱使命。”他道。

风乘夜色潜入宫墙,太和殿灯火通明,檐廊下成排的宫灯不住摆晃。

曲泽昀经过殿前大坪,只见殿阶四面扎满守卫,另有两队禁军踏铁靴巡视四方,各个全副武装,长枪大刀寒光森森,出入的宫人见了莫不屏息凝气,埋低头颅。他随宫人入内,穿过亮堂堂的正殿,一路行至偏殿门首,隔着珠帘便瞧见一道宽胖身影,来回踱步于屏风跟前。

宫人打起帘子,曲泽昀轻步近前,跪地行礼:

“拜见父王。”

屏风前的人影猛然住步,连忙迎上前。

“快起来!”他扶起地上青年,“今日情形如何?”

曲泽昀站起身,虽未抬眼,却嗅到父亲身上一股汗酸气味。淜王曲云帆已年过六旬,身子一向极虚,在这满室烛火里焦躁踱候,朝服早已汗湿大片。

“回父王,围城的汶军尚无动作。”曲泽昀斟词酌句道,“只是城中百姓不安,甚或谣传粮仓已空,宫中饿死了大半宫人。儿臣已揪出传谣之人投入狱中,今起也加派了巡兵,严防城中生乱。”

曲云帆松一口气,这才瞧向门边宫人:“还杵着做甚?给大王子更衣,再备些茶水点心来。”

“是。”

见宫人应声而退,曲泽昀忙道:“父王,这是太和殿,儿臣在此更衣不合规矩。”

曲云帆将手一摆:“不妨事。你也两夜未归了,歇会儿。”说毕,他便拉儿子落座罗汉床前,亲自斟上一杯热茶水。

“我们的粮仓只能再撑一个月,真到山穷水尽时,只怕更易生乱。”曲云帆压低声音,朝儿子递过茶盏,“失策呀。原以为海民难敌,汶军会率先强攻沧国,不想竟先拿我们淜国开刀。”

曲泽昀接盏在手,低下头去。

“大约也是为防我们与沧国合兵击之。”他说。

曲云帆捧住茶盏不语。宫人很快去而复返,曲泽昀只及吃下一口茶,便让簇拥至后方更衣梳洗。再绕出屏风时,他见父亲又竖起了身,正背住双手蹙眉走动,掌中一串南红珠子挪拨不停。曲泽昀只好侍立在侧,看宫人们退出珠帘,父亲却仿佛浑然不觉,沉思般半晌,才倏地转过身来:

“围城的汶军,当真有五万人?”

连日以来,同样的话他已问过不下三回。曲泽昀微垂下脸,神色不变。“观其营寨……恐怕有八万之数。”他答,“只是这当中必有障眼法,加之听闻汶王亲率的北伐军便有三十万人,依孩儿判断,这支东线军人数应当在五万左右。”

“也是怪了。”曲云帆百思不解,“东南兵微将寡尽人皆知,所以当年我们才联合十三国向大贞投诚。汶国虽是大国,那年运河之争也重重受挫,损失惨重……这才过了多久,他们哪来那么多兵,还一路扫荡十数乡郡,不到两月便杀到王城?”

“想必是这些年募兵改制的结果。”曲泽昀道,“孩儿也曾听说汶国近些年广募兵士,料想一群下九流的杂兵不足为惧,却不想他们兵力如此强劲,绝非王城这五万禁军和八万府兵能敌。”

曲云帆若有所思,再度背过身去,面向窗纸外忽闪的灯火。

“只能指望海民来援了。”他叹道。

曲泽昀犹疑一瞬。

“父王,眼下汶军围而不攻,又每日遣人至城门下喊话,显是有议和之意。”他试探,“不如……”

“不成。”曲云帆打断,“他汶国这回挑衅的可不仅仅是东南各国,还有大贞。如今贞皇发下檄文,依着我们与大贞的协约,理当助贞皇出兵讨汶。何况当年运河之战,我们已与汶国结仇,眼下议和,岂非两面不是人?”

“可我们府兵每年只在农闲时操练三月,素来战力薄弱,对上汶军恐要一击而溃。到时士气受挫,难保不会乱作一团。”曲泽昀眉头紧锁,“唯一能够依靠的,便只有王城这五万禁军。”

“所以才要联合沧国共同抗敌。”曲云帆回转身子,慢慢拽开脚步道:“你年纪小,不知当年运河之战的情形。那运河本与沧国无涉,若非渝国倒戈,联合涞国从东西两侧夹击汶国,十国之战咱们也未必能赢。而渝、涞两国能一路打到汶国王城,便是靠涞国向海民借兵。”

他停下来,口里长吁:“海民能胜他们一回,定能胜第二回。”

曲泽昀还待再言,瞥得父亲额上渗出汗珠,才又将话咽下。

“是,孩儿明白了。”他搀住父亲臂弯,“父王几日不曾合眼,还是坐下罢。”

曲云帆坐回罗汉床边,轻拍儿子手背。“往后还是你多跑一趟,亲自过来回话。”他叮嘱,“前几日的事都怪潘忠疏忽,只是正逢战时,他又是禁军统领,不好处罚责备,以免动摇军心。可我也实在不放心,看来看去,整个王城也只能倚仗你了。”

“孩儿明白。”曲泽昀道,“城中大半兵力都用于防守和治安,这才致使王宫守卫松懈,险些让百姓闯宫。如今孩儿已与潘统领一道从新调整防卫,定不会重蹈覆辙,还请父王安心。”

拿帕子揩去汗水,曲云帆终于现出几分松快神色。“看日子,沧国这会儿应当已命人回信了。”他接着嘱咐,“这几日定要让人严守暗门,一旦有海民过来,无论是何时辰,立刻带到我跟前。”

曲泽昀递上茶盏:“父王先前便交代过,孩儿记得的。”

一语方尽,却听外间一串急匆匆的脚步,掌事宫人现身帘外。

“王上,大王子。”他躬身行礼,“沧国使者来了,现已候在殿外。”

曲云帆一喜,霍地站起身。

“快,带上来!”

眼见那宫人领命欲退,曲泽昀出声道:“且慢。是何人领那使者过来的?”

对方滞住身。

“回大王子,是您麾下副将闻将军,另有五名军士护送。”

曲泽昀听毕不应,只向父亲低语:“父王,究竟是生人,还是让他们一道进来为好。”

“对,对。”曲云帆醒了神,忙又扬声吩咐:“让他们一道进来罢。”

六个军士打扮的男子很快奉旨入殿。那沧国使者跟在副将身后,竟是个模样年轻的女子,生得人高马大,一身劲装还滴着水,麦色脸盘腮方额高,五官却略显稚气,纵然神情肃穆,杏眼里也不觉现出孩童般的机警。

“拜见淜王。”那女子随众军士跪地行礼,随即从衣襟里摸出一件物什,恭恭敬敬双手奉上道:“卑职乃沧国文鳐营营长苗海伊,奉沧王之命前来传书。”

淜王递出一个眼色,近旁的曲泽昀会意,接过那物件一看,是一枚拳头大的蜡球。他抽出腰间匕首,当中一划,剥去几层厚厚白蜡,将内中巴掌大的竹筒交与父亲。曲云帆取出书信,仔细阅毕,复又对折起来,打量那跪地的女子一番。

“我淜国派去求援的使者,为何不曾一同回来?”他问。

“裴军副通过地下河时不慎受伤,无法再从原路渡河,如今正留在沧王宫养伤。”那女子低头回答。

曲云帆点一点头,虽未走动,额上又冒出冷汗。他摸索着坐下身,手里紧捏那书信道:“辛苦苗营长。时辰已不早,苗营长一路赶来定是疲乏得很,本王已令人备下住处,你便先随宫人下去歇息罢。”

“谢淜王恩典。”那女子答应下来,人却依旧跪在原地,“只是临行前,王上曾叮嘱卑职要尽快送去淜国回书,不知……”

曲云帆擦去汗珠。

“回书之事不急,本王先与大王子商议,明日召见时再与你细谈。”

对方犹豫一瞬,埋首应道:“是。”

她与余人一道起身,正欲退下,又让一声话音阻住脚步:

“慢着。”

掌风自耳后摧来,苗海伊抬臂一格,腰身旋即拧转,提膝望身后狠狠撞去。曲泽昀将身疾侧,躲过这直冲命根的一击,又一转左腕,掌刀劈向她侧颈。两人空手过了数招,直待瞥见罗汉床边的淜王也惊立起身,苗海伊才乘隙一退,停步急荡的珠帘前,抱拳长揖:“得罪。”

几个军士这才回神,急忙拔刀挡护淜王身前。那副将瞪视帘前人:

“这是我们淜国大王子,你怎么敢——”

曲泽昀抬手打断他,回身向父亲一揖到地,请罪道:“是儿臣莽撞,有意要与苗营长切磋一番,让父王受惊了。”

珠帘前的女子也跪下身。

“请淜王恕罪。”

淜王这会儿已定下心神,与儿子交换眼光,端出平静无波的神色。

“无妨,起罢。”他道。

两个青年谢恩起身,曲泽昀转向晃动的珠帘:“早听闻苗营长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大王子见笑了。”苗海伊低着头道。

“听说去岁末沧国二王子又得一子,只是时局纷乱,我还未及送上贺礼。”曲泽昀笑道,“正好,那原是男孩儿爱玩的小物件,过后还得请苗营长一并带回沧国,替我转达祝贺之意。”

“承蒙大王子看重,卑职自然不敢推脱。”那苗海伊一顿,似有迟疑,“不过……我沧国二王子膝下只一子,今年三岁。去年二王子的确又得一子,但不是男孩,而是女孩。这贺礼若是为男孩备的,怕是……”

曲泽昀面现讶异,又转而一笑。

“那是我消息有误了。”他说,“无碍,我今夜再备一份礼,到时再转交与你。”

对方应承下来:“是。”

“闻勇,护送苗营长去歇息罢。”曲泽昀向副将道。

军士们唱喏,领那女子退出偏殿。

“你们也都退下罢,我同大王子有要事商议。”淜王又嘱咐。

帘外宫人应声而退,偏殿里一时只剩下父子两人。待殿外足声淡褪,曲云帆才将儿子拉回罗汉床前,悄声问道:“那贺礼是什么意思?”

“孩儿是想试一试她的身份。”曲泽昀解释,“沧国二王子并非储君,次女又是侧室所出,不曾大肆庆贺,所以鲜为人知。但文鳐营营长当年由二王子亲自提拔,这传信之人若真是苗营长,应当知道恩人之子是男是女。”

淜王紧着眉点头:“嗯,有理。”他朝身后瞧上一眼,又递出那纸沧国书信,“昀儿,看看。”

曲泽昀扫过信中内容。

“沧王要派出五千精兵与我们共击汶军,下月十五夜以烟火为号,分五路夹击敌营?”

“不错。”淜王道,“汶军尚不知我们已传信与海民求援,目下他们从五面围城,只要我们与海民分而击之,即便无法一举灭敌,也确有机会解眼下之困。”

曲泽昀沉思一阵,目光落向最末的沧王印信。“孩儿总以为……事情不会如此顺利。”他再度启声,“汶国胆敢与大贞兵戎相向,又同时分兵南下,定是谋划已久。他们能杀我淜国一个措手不及,恐怕也能料到我们会向海民求援。”

“此言何意?”淜王不解。

曲泽昀仍望住那信笺。

“这传信之人是女子。”他说。

“沧国文鳐营女将之名,为父也早有耳闻。”淜王不以为意,“她水性好,功夫又高,身为女子却能让整个文鳐营心服口服,想是本事不小。沧王遣她来传信也是寻常。”

“确是如此。”曲泽昀抬起眼,隔着跳动的烛光望向父亲双目,“可孩儿记得……那汶国二王女麾下也有一支娘子军。”

曲云帆恍悟。“你是说……这个传信使者是汶兵假扮的?”他将信将疑,“可探子不是也来报,汶军近日并无动作么?那云曦也终日待在营寨不出呀。”

说着他又拿过那信笺细看一番,敲敲印信道:“这笔迹和印信也没错,定是沧王亲笔所书。”

“孩儿只是担心那二王女使诈。”曲泽昀缓和了语气,“汶沧之间也有文书往来,伪造沧王笔迹和印信并非难事。”

曲云帆却摇起头来。“但听那使者口音,确似沧国海民。”他道,“方才你也试探过,应当不会有问题。”

听他口气笃定,曲泽昀不由抿紧嘴唇。

“那汶国二王女一贯狡诈,若是劫走了我们的人,又冒充海民递假消息进来,后果不堪设想。”他说。

淜王面上又现出犹疑。

“难道她想乘我们大开城门之际,率兵攻城?”他心神不定道。

曲泽昀颔首。

“依孩儿看,极有可能。”

捏住那信纸摩挲良久,曲云帆站起身,不自觉又负手徘徊屏风前,好一阵才突然敛步。“不成,得先将那使者拉去拷问,非逼她说出实情不可!”他大步走向珠帘,“来人哪——”

“父王且慢。”曲泽昀忙起身拱手,“那使者自称是文鳐营营长,倘若只因一时推测严刑拷问,怕是要与沧国结仇。”

他说得又轻又快,以至曲云帆住手寻思一会儿,方听见宫人紧步入殿的动静。他想一想,再次挥退宫人,回转向窗畔的青年。

“那你可有旁的良策?”

曲泽昀走上前,将父亲搀回罗汉床旁。“无论是何身份,此女水性极好,内力气度远非常人可比,即便真是汶兵,在军中也定非无名小卒。”他一边道,“我们得留下她为质,另遣人回书与沧王,将奇袭之期改作下月廿三夜。”

难掩惶惑地落座,曲云帆勉力定住神思。

“若当真是沧国传信,到时那五千海民一到,我们又当如何?”他问。

“开城门,全力迎敌。”曲泽昀道。

“还是要开城门?”曲云帆惴惴不安,“那万一真是汶军的圈套,他们杀进来,要如何应对?”

曲泽昀面色平静,显是已有主意。“即便这是汶军圈套,他们想要攻城,大军必得从城门而入。依城门宽度,若是斗舰,只可单船通过;若是艨艟和走舸,所载兵器和人员有限,且难携火炮。”他轻声道,“我们只遣五千精兵分头夜袭敌营,却多备空船出城,船上扎草人充作士兵,佯装全军出动,实则将其余兵力尽埋伏在瓮城和两侧城墙,四面设下火炮、火油,待汶军入城便如瓮中捉鳖,哪怕他们立刻撤兵,也可从城墙抛下油桶,以火攻之,汶军必遭重创。”

曲云帆凝神听着,脑袋连连点下,拧紧的眉心却迟迟未展。

“可这信若真是沧国送来的,我们只派五千精兵前去支援,可会招致海民不满?”他不放心道。

“父王,我们将大半兵力集中在城门附近,一是为防中计,二是便于伺机而动。”曲泽昀重新给他斟上热茶,“倘若海民当真来援,我们那五千精兵自会及时报信,那时再出兵应和也便宜。”

曲云帆推开茶盏,慢吞吞站起来,若有所思地徐步至屏风跟前,忽然捏拳击掌:“好,好,此计甚妙!如是一来,便再无后顾之忧了。”他转过身来,“既如此,昀儿,你便担任总指挥。全城兵力皆由你来调动!”

曲泽昀起身跪地:“是,孩儿领命。”

淜王快步近前,伸出双手将人扶起来,使劲拍一拍儿子两肩。

“好孩子,为父等你回宫报捷。”他道,“不过……要遣何人去送信?”

父子二人四目相接。

-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扎入耳鼓。

李明念半倚洞窟边,揉揉发痒的耳根,一面嚼动口中果肉,回首朝洞门里看上一眼。洞内火光摇曳,底里树一杆人高的十字木架,一个男子绑缚其上,头罩一口黑麻袋,浑身筋肉抽动,**的胸脯鲜血淋漓,起伏不止。三名女兵竖在木架前,当中一人脸如刀削,手里一柄细长的横背刀,刃间挂一溜鲜红血迹。她拿麂皮擦净刀刃,乒地扔进烧得猩红的炭盆里,转身交代余下二人:

“看紧了,我去向二王女禀报。”

“好。”

那刀削脸独自走出洞窟,忽察洞外还站着一人,不禁急退两步,按住腰侧刀柄。

“……李姑娘?”她认出来。

分明大吃一惊,她的表情却丝毫未变。李明念瞧上几眼,记起她的名字。

“章卓羽。”她站直身子,朝对方抛去一颗枣子,“如何,都招了些什么?”

章卓羽接住那青枣,刀削脸上照旧瞧不出情绪。“多谢李姑娘。”她走到李明念身旁,咬下一口枣肉,口里含混道:“审了两日,说是叫甄长道,一个小营副,只是奉命去沧国送信,不知更多内情。”

“是真是假?”

“受过这些刑,应当不会有假。”章卓羽瞥一眼她湿答答的衣物,“李姑娘刚回么?地下河那边可有动静?”

李明念不忙回答,耳听西侧传来小船靠岸的声响,一双眼睛只自环视身周。这是西营寨侧旁一座半月形山岛,与东营之间相隔一座王城,怪石丛生、灌木遍地,背向营寨的山壁间却有许多石窟,下方水浪嘈杂,正宜秘而不宣的审讯。

“每日守着,没人再去。”她道,“他们粮草不足,真要派人求援,这大约也是最后一个。”

那小小青枣已让章卓羽尽吞入腹。她往腰里擦一擦手,回头看向洞内男子。“好在二王女料事如神,一直让人守住那地下河入口。”她感慨,“若真让这家伙跑去沧国求援,麻烦定不少。”

李明念转个身,领她沿山壁边的窄道西去。

“这些逼供手段你打哪儿学来的?”

“我家是屠户,本就粗通些刀法。”章卓羽道,“其余的……尽是投军之后学的。”

“改日也教教我。”

“李姑娘要学这个?”

“多一门手艺没坏处。”李明念随口一答,接着便倏尔停步,冲下方抱拳:“二王女。”

前方几块山石堆作一截低矮石阶,下连一弯平缓的石子地,两艘舴艋舟泊在伸入湖水的斜坡间,其中一只尚未拴稳,正让一名女兵拖向岸边。云曦独立阶下,一身士兵打扮,却未戴头盔,胸前只披一副轻便软甲,仰头笑道:“阿念还真是勤学。”

这会儿才瞧见阶底人影,章卓羽连忙也上前施礼:“二王女。”

她抬起头,正待回禀审讯情形,却见云曦抬手阻住道:“先回西营,边走边说。”

浓云遮月,星河藏光。三人登上舴艋舟,由那女兵撑船,披漆黑的夜幕划往西营。

一路听过章卓羽禀报,云曦沉思许久。

“你可拿得准?”她问。

“是,不说十成,起码九成不错。”章卓羽答得肯定,“换作狡诈之徒,为免受刑还会诌些假话搪塞,可这使者一句实在消息也吐不出来,显是不知内情。”

她停顿一下,又补充道:“但葛营长至今没消息,多半是让他们扣下了。”

船身轻微摆晃,四面水声嘈嘈。云曦凝思一会儿,摸出衣襟里一纸信笺,审视最末那一处淜王印信。这便是从甄长道手里截获的淜国传书。“改换奇袭之期,又将若西扣在城中,淜王恐怕已起了疑心。”她自语道,“原以为略施小计即可诈开城门,是我小瞧对手了。”

小舟已近岸旁,李明念捡起缆索,立身船头。

“现下要如何应对?”她目向当中而坐的云曦。

对方一笑,晃动指间信笺:“将计就计。”她转看章卓羽,“桂花的腿伤可已痊愈?”

“是,已痊愈了。”章卓羽回答,“这几日葛营长不在,飞虎营都是任营副管着。”

船底一声擦响,冲上岸旁浅坡。李明念飞纵下船,两腿扎进水里,拽缆绳将船拖近。船上传来云曦的吩咐:“你先走,叫桂花去主营牙帐等我。”

“是!”章卓羽低应。

下一刻,船身当中的人影便跳入水中,慢悠悠涉水上岸。

甩手将缆索抛回船头,李明念提脚一踹,目送小舟荡回湖中。身后水响不止,她拖着湿漉漉的裤腿回身,不一会儿已追上云曦脚步。

“没人瞧见你出来?”李明念启声。

“都以为我还在同秦将军下棋。”云曦踏上沙地,寻一块干净石头落座,脱去进水的长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她道,“我有旁的差事交与桂花,她会离开些时日。为免生变,地下河那边还得让飞虎营盯着,你可愿暂时接管?”

“我?”

“怎么,有难处吗?”

李明念也坐下来,倒出靴中积水。

“我可从未管过人。”她说。

“那正好。”云曦却话音带笑,“我看你近来都独个儿去外头洗澡,索性借此良机多与女兵们打打交道,权当练手。先前在车前郡一道打过前锋,她们当不会为难与你。”

李明念瞧她一眼。

“你还知我在哪里洗澡。”

“军中动向,自然得时时留意。”云曦回得稀松平常,“何况是你这么个武功高强的手下。”

“防我通敌叛逃么?”李明念问。

“不错。”云曦承认,“还要防你一时冲动,生出什么事端。”

李明念嘴角一撇。

“她们太闹了,不如独个儿洗。”她绕回方才的话题。

“闹?”

“闹着要看我的四肢筋骨。”

云曦大笑。“我怎么没想到呢?门人选拔条件严苛,你这身筋骨定是奇佳。”她重穿上鞋,“下回来我帐里洗,也让我看看。”

两脚伸入靴中,李明念竖起身。

“我不喜指挥旁人,也不习惯同一群人待在一处。”

“如今也该习惯了。”云曦也撑膝而起,“难道你打算一直当个随从,永远单打独斗?”

湖面上涌来一阵腥冷气息,李明念蹬一蹬靴,没有答话。她们并肩拽步,一道望营寨而去。

“听闻死士们不时要打听你的行踪,你可曾去瞧过?”云曦又问。

“没有。”

“车前郡之后,便再未同他们来往么?”

“不打仗,做甚要来往?”

李明念的反诘不假思索,却觉身旁人渐收住脚,回目南望。她也停步扭头,目光越过湖面,投向远处灯火煌煌的主营。

“上回你同女兵们拔河,胜了多少人?”她听见云曦开口。

“三十个人加起来才扳回一局。”

“看来敌手再如何强劲,只要更多人一条心,也有望获胜。”

“人多势众,自然能胜。”

“不止因为人多,还因三十双手尽抓住一条绳,三十道力也尽往一处使。”云曦平静道,“在军中,纪律便是那条绳。可要想这上万双手都牢牢抓住它,却非一日之功;要想这上万条心合作一条,也绝非赏罚分明即可成事。”

她回首,对上李明念视线。

“阿念,要想成事,你必得记住这一点。”

“横竖捏不成一条心,记住又有何用?”李明念反问。

云曦莞尔。

“你以为女兵们为何都缠着你,要看你的四肢筋骨?”

李明念蹙额。身旁人不再追问,只迈开脚,复往营寨去。

“帮我个忙,去看看那些死士罢。”她边走边道,“但不是今日。”

湖风刮动湿沉的裤管,仿佛在催促前行。李明念犹立原处,偏首南顾。

死士聚居的营帐也在南面主营,五顶大篷帐扎伏于牙帐四面,以便危急时刻支援主帅。

李明念依令前来,正避开深夜轮值的巡兵。火盆在过道间噼啪作响,衬得帐内格外安静。死士无须轮哨,汶军又一连两月驻扎不动、全无作战指令,这几所居处自是冷冷清清,人息尽聚在黑黢黢的篷帐里,大多已熟睡过去。她探过两侧营房,不曾寻见葛若西提及的男子,便悄没声儿纵向牙帐后方。

两条人影恰拐出过道,踱向篷帐帘门。李明念匿身帐顶,定睛一瞧,进门的正是那大胡子和方脸高个儿,两人各提一盏碧光荧荧的流萤灯,脸色都不好看。

帐内一阵骚动,似有不少人急爬起身,悄悄拥近前。

“如何,可找着人了?”有人问。

“各个营寨都寻过一圈,不见人影。”一个年轻的男声回答。

李明念回想片刻,认出这是那大胡子的声线。

“前些日子也不常见她,但好歹还有踪迹啊。”帐中又有人奇怪道,“莫不是私逃了罢?”

“她正得上宠着,做甚要私逃?”门边响起一道粗犷喉音,约莫是那方脸高个儿。他脚下窸窣响动,似是盘坐下地,怒气冲冲掷开兵器道:“那葛营长瞧着还知几分内情,这一向却也没个影子。定是二王女又交给她们什么差事,瞒得密不透风,有意不叫咱们知道。”

一旁人息干啐一口,喉里低骂:“葛营长也罢了,那李明念怎的也这德行!”

脚下一点,李明念轻飘飘纵下身,翻落篷帐门前。

“我是什么德行?”她道。

帐内人大惊,但听一阵唰啦疾响,近旁已有人拔出兵器,从地上一跃而起,警惕地指向门首。李明念环臂门前,打量室内。这篷帐不过伤兵营大小,却挤挨着塞下百张铺盖,各人行装具卷作枕头,齐齐整整摆放铺间。军中拨与死士的蜡烛极少,那两盏流萤灯已置上两张小桌,各自照亮半截新烛,也依稀照出一张张虎视眈眈的脸。

一条人影立起来,是那大胡子走近前,停在斜入门内的光亮间。

“李姑娘。”他抱一抱拳,“这半月你上哪去了?”

李明念看过去,目光掠过他额角发黑的刺字。

“我去哪不必报与你们听。”她说。

对方顿了顿,又道:“你夜里也不曾回营帐歇息。”

“我本就不睡营帐。”李明念面无表情。

方脸高个儿一跃而起。

“还哩哩啰啰甚么?直说罢!”他大步上前,与那大胡子并肩而立,自上而下睖住李明念道:“方才的话,想必你也听见了。李明念,我们都知道你得二王女宠幸,功夫也高,所以上回在车前郡也愿意跟你打头阵——但你既得了好处,就该处处想着带挈我们,总不能成天不见踪影,只顾着闷头吃独食罢!”

李明念冷冷望过去。

“所以你们监视我行踪,便是怕我吃独食?”

“什么狗屁监视!”方脸高个儿扯开嗓门,“一天天耗子似的乱窜,谁还监视得了你了?”

在旁的大胡子拉他一把,这才让人歇住声。

“我们原也无意冒犯,只想寻机与你谈谈。”大胡子看向门前人,平淡的口气一如方才,“大家同出一族,在东岁人的地界原当相互提携。你若肯许我们一句话,多多在二王女跟前美言,将来有立功机会都争取带我们一道,那我们自不会叨扰,有用得上的地方定也竭尽全力。”

李明念回视少顷,又扫视帐内众人。

“我最烦受人威胁。”她道,“这话不说,我或者还惦记带挈你们;既说了,便再没这好处。”

那方脸高个儿紫涨了脸,余众也尽躁动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都是南荧人,我们好言相求,怎的就成威胁了?”

眼看逼问声愈渐沸腾,大胡子伸开双臂。

“好了,轻声些!”他回头低叱,“这是什么地方?惊动了二王女,可没我们的好处!”

他话音不高,在人群里却似有些脸面,竟教众人安静下来,只瞪住门首不放。

“李姑娘,你出身玄盾阁,与我们原是一路人,何苦相互为难?”大胡子又转向李明念,“我们无非是要你一句许诺,绝无胁迫之意。”

面前虎视鹰瞵,李明念只睨过一眼。

“绝无胁迫之意?”她反问。

那方脸高个儿忍无可忍,一把拨开身旁的大胡子。“你还没听懂怎的!”他指住门口青年,“她要真跟我们一路的,那里还能站在这里,成天价胡乱蹓跶?早该跟那些影卫一样,藏住脸不敢见人才是!”

立时有人接口:“不错!这就是个捧高踩低的,巴结上了二王女,还看得上我们?”

“她老爹有钱有势,大老远还能将她塞进这汶军里来,我们可比不上!”又一个声音忿忿道,“真要想帮我们,那里还须我们开口,她自个儿一早便来了!”

场面骤乱,那大胡子似也着了恼。

“都少说一句!”他回身拦阻,“这时候逞口舌之快做甚!”

李明念冷眼瞧着,半晌才将膝一提,撩翻门侧一张倒置的矮凳。

“二王女有令,”她启口,“择两百个内功好的,换上夜行衣,随我走。”

帐内一静,近百双眼睛齐望向她。

“给你们一盏茶时间。”李明念道。

未及一刻,那大胡子和方脸高个儿便已集齐人手,随李明念悄悄翻过营寨南面的墙尖。

潜夜无风,湖面薄雾弥漫,山谷间隐约现出数十叶小舟。两百人陆续登船,深入北面雾幕,驶向淜王东面一座蕞尔山岛。直待攀上山林高处隐蔽的洞窟,大胡子才得空回首远眺——王城巨墙铁桶般矗立在前,瞧着竟不过二十里之距。

洞外拂过一阵冷燥微风。李明念长伫洞口,面朝城门山高的侧影,半晌不动。

死士们等候洞内,耳听外间如同呜咽的风响,愈发急躁难安。大胡子独个儿近前。

“究竟有什么差事?”他低声问。

李明念目不斜视:“等着。”

近处的死士各个竖起耳朵,闻言面面相觑。忽然,那方脸高个儿耳尖一动:

“什么声音?”

他摸出洞口,从李明念身旁挤上洞外石地,绕过窄凸的山壁南望,登时大骇。

“主营走水了!”他疾呼,忙又奔向另一头,口里高叫:“东营也有火!”

众人俱惊,那大胡子连忙奔走查看,另几个死士也挤出洞窟,左奔右跑地探看。

“是敌袭?”

“得回去支援——”

“李明念,这到底怎么回事!”

洞内人声乱作一团,李明念却默立原处,充耳不闻。那大胡子觉出有异,正欲逼问,却听下方赫然传来一道女声:

“不必慌张。”

他顿住身,只见李明念让出一步,一条人影旋即纵上洞口,落定她身侧。

瞧清来人面目,众死士慌忙跪地。

“见过二王女!”

“免礼。”云曦转向最近的大胡子,“人都来齐了?”

对方恭敬俯首:“回二王女,两百名死士俱已到齐。”

“很好。”云曦道,“今夜要辛苦一场了。你们都听阿念调遣,待到事成,定给你们记上头功。”

死士们互换眼光,又朝她身旁的李明念瞟上一眼,神色各异。

“是。”那大胡子率先应下。

李明念视若无睹,兀自抱臂在旁,眺住远处城门。山洞底下的林地人息拥塞,章卓羽领近百女兵现身林边。她令余人候在原地,单与高个女兵一道跳上洞外石台,望去东南两侧火光冲天的营寨,向云曦行礼道:“二王女。”

“开了。”李明念几乎同时开口。

两个女兵闻声回头,云曦也转过身,果见那厚重的城门缓缓张开,上方战鼓齐鸣,烟火尖利的啸叫冲破夜空。近旁死士忙凑聚石台边眺看:十数走舸乘鼓响滑出城门,三艘斗舰紧跟其后,如尾的流水间又接无数小船,碾破城墙投下的漆黑倒影,鱼贯而出。

鼓声回荡不绝,驶出城门的船只也接连不断,不一时已渐在湖面排开,舷上女墙架炮,甲板间数不清的人影隐现雾中。

“这么多船?”高个女兵惊叹,“难道他们调出了全城的兵力?”

“纵使不足全城,也一定调出了大半。”章卓羽看向身侧,“二王女,秦将军那边招架得住吗?”

没有回答。云曦端量斗舰上林立的人影,神色不改。

“阿念,你可感察得到船上人息?”她忽而出声。

李明念摇头:“太远。”

“若要查探兵力,往返一趟须得多久?”云曦又问。

“湖面上没有着力点,只能游过去,比不上战船的速度。”李明念住了声,视线移向身畔,“你疑心他们耍花招?”

湖面间三艘斗舰慢慢散开,船头各朝东、西、南三向偏转。这三处营寨距王城最近。

“既起了疑,必不会调动这许多兵力出城。”云曦望定那向东而来的斗舰。

李明念托住下颏:“要试探真假,倒还有一个法子。”

身侧人转过脸来,与她目光一碰。

“射日弓。”两人异口同声。

云曦弯起唇角。

“好在以备万一,我也将弓带来了。”她说。

一旁的章卓羽忙朝下方打个手势,立刻便有女兵跳上石台,脱下那巨弓和箭筒捧近前。云曦接过来,转手递与身旁人。

“现下便试么?”李明念抓住弓臂。

云曦不答,半晌才移开目光,眺向城门上方火光炽盛的墙垛。

那火光来自高墙顶端的火把,不曾遇风,却在沉闷的擂鼓声里震颤不断。

四面八方荡开号角短促的鸣叫,穿透重重薄雾,此起彼伏。曲泽昀伫立墙头,手中千里镜探出垛口,直指汶军主营。南面营寨最先走水,傍山一侧火势尤盛,隔着雾色亦可见浓烟滚滚,凭他如何挪镜细瞧,也难辨其中人影。

耳侧有步响奔近,是斥候急匆匆赶来,跑得连呼带喘。曲泽昀放下千里镜。

“情形如何?”

“回大王子,五座大营都烧起来了!”那斥候堪堪站定,“东西两寨山头各冲出一伙伏兵,应当是海民,已经杀向营寨。我们可要即刻出兵?”

曲泽昀微锁眉心,视线转向湖面薄雾,除去南向那片灼亮营寨,只能依稀瞧见舟船朦胧的灯火。

“再等等。”他道,“先放一支烟火,让湖上走舸前去支援。”

“是!”

斥候领命而退。

城门高悬脚下,瓮城内的走舸接二连三滑向城外。曲泽昀临风南眺,从镜筒看湖上的灯影四散开来。背后咻一声厉响,烟火直冲天际,将笼罩眼前的雾气染作青碧颜色。他仔细辨看,欲从周围昏黑的岛屿间寻出敌军踪迹,却见一道黑影疾掠而过,猛然刺入雾海当中。

砰——

巨响直撼足底,曲泽昀一惊,挪开眼前的千里镜,只见前方湖面炸开一蓬炽亮火花,火舌卷舔雾间,展眼便蔓作一片如叶的红焰。

是斗舰!

曲泽昀抓住墙沿,未及反应,又听嗖嗖几声风啸,下方顷刻轰响连连,东向斗舰迸出高涨的火光,数条走舸应声而炸!

“敌袭——是敌袭!”潘忠高亢的呼喊响彻步道,“弓箭手就位!准备火炮!”

鼓声倏止,烽火遽燃,城墙上立时大乱。

“从哪儿来的?!”

“火炮?还是鸟铳?”

铁靴奔响杂沓,炮台间铁轮转动,埋伏墙边的弓箭手齐探出身,拈弓搭箭,欺身垛口。湖面上的轰响却停下来,四围里一派寂静,只听得无数弓弦细微的颤音。曲泽昀重又举起千里镜,从长长的镜筒探入雾海,屏息凝神搜寻。

城墙四方传来斥候的回报。

“东北没有!”

“西南也没有!”

“雾太大,看不见敌船——”

人声正自回荡,咻一声异响又闪现其间。曲泽昀急转镜身,只及捉住那黑影的尾巴,下一瞬即听轰隆爆响,右侧城墙下一条走舸火光迸溅,正位于西行的斗舰后方。

“是从上面……”曲泽昀自语,急忙扭头寻看。

瓮城四面军士林立,愈往远去,守立墙端的身影便愈发稀零,各处烽火台阒黑一片,全无敌情。曲泽昀目寻近处,忽觉城门东面的墙头人影稀疏,顿时脑弦一紧,急转向西——一团深影纵过夜幕,垛口前一排弓箭手转瞬倒下。左右光线昏淡,更远处几个斥候忙于侦看敌船,竟无一人觉察!

曲泽昀惊住声,但见那影子无声无息落上垛口,倏尔膨胀般撑开,形如鬼怪。仔细辨看,竟是个墨灰衣衫的女子,背负五尺长的箭筒,挽一张人高巨弓,铁箭一搭,碗口粗的弓臂便张作满月。

“潘统领,西城墙!”曲泽昀大喊。

那女子偏过脸来,潘忠循声西望,立马高叫:

“在西墙!放箭——”

瓮城西侧的弓箭手随即转向,一时弓弦齐振,箭矢铺天盖地射向垛口。

眼见箭雨呼啸而来,李明念只望向那西行的斗舰,将箭一放。砰一声轰鸣,湖面火光乍现,却是斗舰侧旁的走舸炸开了花。她皱起眉头,但听下方一声怒喝,挂在墙边的方脸高个跳将上来,一把扯出腰间铁索,抡臂高甩。

“掩护李明念!”大胡子的声音同时叫开。

铁索疾转,在李明念头顶化作银盘,噼里嘭啷振开从天而降的飞箭。两旁铮铮急响,四地里跳出数不清的死士,手中白刃挥舞,左遮右挡地阻住箭矢。

“往西!”李明念高喊,手往垛墙一撑,领一众死士翻纵向西。

“停箭——”曲泽昀高声喝令,“长枪手,拦住他们!”

漫天流矢一收,喊杀声撕开瓮城上方的夜幕,数百军士拥杀近前。

李明念落身西侧烽火台间,腰身一压,躲开横扫而来的枪尖,又举手一钳,将枪杆狠推出去,看那握枪的士兵踉跄而起,撞翻墙沿油桶,尖叫着飞出城墙。更多敌人涌上前,紧跟在后的死士冲杀过去,即刻便与敌军缠斗一处。李明念纵上垛堞,望雾海间寻看,找到那驶向西面的斗舰。她反手摸向肩后,箭筒里仅剩两支冰冷的箭羽。

身后械斗愈演愈烈,四下刃光晃亮,金属撞击声中挣出翻滚和喊叫,腥热的鲜血溅上颈侧。李明念搭箭上弓,拉开紧绷的弦绳,朝向斗舰一松。

轰隆!第三艘斗舰遽然一侧,甲板上火星怒绽,眨眼将整片草人烧作一团。

城门那头传来淜军将领的怒嚷。李明念抽出最后一支铁箭,正要瞄向另一条走舸,却听背后一连声狂乱嘶叫,扭头一看,一名死士正连连倒退,两胁紧夹直刺而来的枪头,砰地撞上城墙。

两杆长枪一拔,再度当胸捅去。那死士腰侧染血、已失兵器,眼看要被捅个对穿,面前却黑影一扫,是那大胡子从旁纵出,两腿一蹬,将枪杆用力踹开。

“当心!”负伤的死士急喊,大胡子醒过神,但觉一缕厉风直摧脑勺,连忙提刀疾转,却见银亮的枪头紧逼脸前!

倏。

一条黑影划过眼前,那持枪的士兵身躯一歪,连人带枪飞甩而出,轰地撞入侧旁城墙,血肉杂着碎石迸溅开来。

大胡子倒跌两步,亲见那四分五裂的尸首炸燃一片油桶,不由回过头,望向背后的烽火台:李明念跳下垛堞,手中空箭筒一掷,两个逼近那负伤死士的小兵便又飞将出去,撞倒一片同伴。

一阵巨大的嗡响刺破夜幕。

城门上方厮杀正酣,不少人闻声一住,眼循那巨响望向城内,不知声出何处。

李明念一脚蹬开近前小兵,抢一杆长枪在手,旋即高高抛起,提脚望枪头一踏。那枪杆打着旋飞出去,瞬间即将敌军扫倒大片。

“撤!”她大喊,不等淜军反应,已纵身翻入城内。

众死士依令而动,当即甩开敌手,飞快奔向城墙,沿路带翻一溜油桶,又抢火把一扔,陆续跳下墙缘。

曲泽昀紧追上前,身子欺向墙垛,只看那一行死士一路杀下石梯,下方早绽开一簇簇火光,墙脚伏兵疾呼不止,或奔逃,或救火,嘈嘈人声埋在夜空中那不休的嗡鸣下,已然乱作一片。

“大王子,是王宫的方向!”左侧传来副将叫喊。

曲泽昀猛省过来,记起那嗡响正是王宫钟楼的警报。

“不好,中计了!”他猛地扑向垛口,冲城门下方大喊:“关城门——即刻关城门!”

守候千斤闸旁的士兵手忙脚乱松开绞盘。脚下轰隆隆一串闷响,曲泽昀又奔向另一侧墙垛,看城门缓缓落下,漂在湖面的走舸影影绰绰,远处燃烧的营寨犹然闪烁。

“大王子!”一声嘶喊钻入耳中,是潘忠逆着人流赶过来,苍老的脸上挂满晶汗。

“潘统领,召回所有战船,带你的兵守住城门!”曲泽昀大声回呼,急转向身后副将:“召集余下兵力,速速回宫!”

副将唱喏,一径奔向瓮城,口中直呼“集队”。

召回战船的猩红烟花炸响上空,周围一时人潮涌动,一双双铁靴左冲右突,各个忙于归队。曲泽昀跑向闸楼,从人群中认出一名营副,一把抓到跟前:

“那个自称沧国使者的女子在哪?”

对方慌了神,冲口答道:“还关在底下小室里!”

曲泽昀这才将人撒开:“一并带上!”

“是……是!”那营副终于认出人来,忙踩着汹汹钟鸣冲向石梯。

那钟响不绝于耳,一声紧催一声,几近荡破王城上方幽深的夜空。

太和殿四围海哨齐啼,铁靴急促的踏响奔走如飞。淜王曲云帆快步穿过殿后檐廊,左右各一名宫人搀护在侧,外围簇拥着一队护卫,紧跟前方打灯的宫人避往御花园。他不住回头张望,跨出太和门时险些跌出一跤,好容易稳住身子,昏乱中急往右拐,却让左右之人拉住胳膊。

“王上,王上——”宫人连声提醒,“走左边!”

“对,对……”淜王醒悟,忙又调转臃沉的身躯,随众人赶向后苑。

他心慌神乱,未察御花园中昏黑异常,刚步下石阶即听一声异动,队伍最前的引路宫人竟歪倒下地,手中灯笼摔落石子路间。淜王跌退一步,惊闻四面一片拔刀的杂响,不及看清敌人,身前护卫便已尽数倒下。

“护驾……护驾!”淜王疾呼,两腿倒跌出去,直到踩上一只柔软手掌,才惊觉背后护卫俱已瘫倒,只两个年轻宫人还哆嗦在旁,几乎将他臂弯勒断。

几条高大人影凑立月洞门外,各个提刀握剑,森森白刃挂着暗红血迹,默不作声逼近前。曲云帆连步后退,如瀑的冷汗灌入衣领。忽然,他胸中迸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一把拔出腰间宝剑,甩开两侧宫人,挺身上前。

“大胆!”他叱道,“来者何人——竟敢行刺本王!”

前方人丛一滞,数内最矮的身影默然戢刃,徐步走近。地上宫灯照出她面貌,是个双十年纪的女子,身着汶军制式的戎装,胸前搭两条低梳的发辫,一对黄玉耳坠垂晃脸边。她停在一丈之外。

“失礼了。”女子拱手俯身,“汶国二王女云曦,拜见淜王。”

远处钟楼仍自鸣警,声声嗡响敲击脑弦。曲云帆暗咽唾沫,竭力稳住握剑的手。

“你……你想如何?”他问。

云曦抬目,微微一笑。

钟鸣收歇时,曲泽昀已率五千骑兵冲入宫禁。

太和殿八面火光烛天,如林的军士密布坪间,各方殿阶上排满横枪举弓的禁卫,将方圆二十里围得水泄不通。曲泽昀奔上长阶,见正殿门扉大敞,煌煌火把照亮廊下每一个角落,也依稀照出御座前熟悉的宽胖身影。他踌躇片刻,将大半人马留在殿外,单领一队亲兵跨入大殿门槛。

宇下灯烛辉煌,淜王正端坐玉阶顶端的王椅上,手脚俱无束缚,却已卸去佩剑,筋肉颤动的脸难掩惊惶。

曲泽昀停步殿门前,细察殿中情状:阶底和梁上皆有死士埋伏,一个刀削脸的女兵扎在御座后方,左侧站着个将帅打扮的女子,四面聚集近百女兵,各个手持兵器,严阵以待。他看向那女将,虽未打过照面,已猜出对方身份。

“昀……昀儿。”淜王试探地开口,猪肝色的脸膛汗如雨下。

“父王!”曲泽昀心头一紧,却待上前,又听父亲高叫:“莫过来!”

曲泽昀顿住脚,眼看他腰背僵直,这才觉出那刀削脸半边身子都藏在御座之后,大约正以刀相抵,随时要取父亲性命。

御座上的淜王抬起左手。

“这位……是汶国二王女。她有话与你说。”他神色僵硬道,“你们就站在那里,听她说便是。”

曲泽昀眯缝起眼,顺着父亲的手看定云曦。

“二王女好计谋。”

对方不慌不忙施礼。

“大王子见谅。”她面带浅笑,“若非以此计入城,实难与淜王相见。”

身后副将凑近前,悄悄挨近曲泽昀耳后。

“大王子,他们人少,不如……”

抬手打断他话语,曲泽昀双目紧盯阶顶。

“不可。”他低声道,“保父王要紧。”

他想一想,将剑一收,只身向前数步,停在殿中。

阶下刃光忽闪,各式兵器齐刷刷指过来。曲泽昀面不改色,迎上云曦目光。

“要使这声东击西的计策进来,想必二王女此行也是势单力薄。如今我淜国大半兵力已将王宫重重包围,城墙还有重兵把守,你们再想毫发无损出去只怕很难。”他道,“二王女甘冒奇险亲闯我淜王宫,一定不只为挟持王上。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大王子爽快人。”玉阶顶上的女子回道,“既如此,我也不绕弯子。这般大费周章见二位一面,正是为彰显我汶国诚意。”

“诚意?”曲泽昀蹙眉。

“结两国之好的诚意。”云曦笑答,而后右臂一提,将什么物件抛向阶下。

曲泽昀伸手接住,是一卷锦袋封装的绫纸,缎带上还留有蜡印揭开的痕迹。

“这公函方才已与淜王过目,但事涉大王子终身,依淜王之意,还需大王子首肯。”阶上传来云曦话音,“现下大王子已至,不如先看看,也好细细思量,再行答复。”

曲泽昀没有答话,目光移向御座。淜王面色紧绷,扫一眼殿外鳞集的淜兵,额角冷汗淌入眼角,却不敢擦拭。

“不错,方才二王女已代汶王传达结亲之意,这联姻书也确为汶王亲笔。”他极力端正姿态,“汶国乃东南大国,往前虽因运河之争与我淜国有些龃龉,却也是前朝旧怨而已。目今汶国愿主动修好,于两国而言都不失为一件美事。”

他望向独立殿中的青年。

“本王子嗣单薄,膝下只你这么一个儿子,另有一女尚在襁褓,眼下定亲为免太早。何况我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儿女婚姻,自当问过你们的主意。所以昀儿,此事你自斟酌,若有什么顾虑,大可与二王女直言。”

细察父亲神色,曲泽昀终于拱手:

“是。”

他拆开锦袋,默读内中一式两份的文书,眉头越收越紧。殿内众人屏息以待,半晌才见他抬起眼,目向阶顶。

“既是交由我拿主意,我便直说了。”曲泽昀开言,“二王女,这公文名为联姻书,实则还列有两**事互助的条约。如今贞汶正在交战,汶国此时提出通婚,真正目的昭然若揭,不过是为与我淜国结盟。然而贞国势大,淜贞之间又缔约在先,一旦背约倒向汶国,我们便是与大贞和东南其余各国为敌,无端将数百万百姓卷入战乱之中。”

他卷起那联姻书,高举手中。

“这样的罪责,我曲泽昀担不起。”

玉阶上的女子笑意不改。

“大王子话说得坦诚,为人也持正不挠,云曦佩服。”她朗声道,“但淜国地处东线,恐怕还不曾接到各方战报。眼下太渊河以南,汶国西线军已与潘国缔约议和,又攻下渲国王城,继续挥师南下;至于河北……昨夜我们收到捷报,汶贞二军于百里江南岸和神庭县两地交战,我汶军已将贞国两路大军分别击退至玉堂城和章门县。”

殿中青年一愣,在场淜兵俱各大惊。

“渲国王城陷落了?”御座间的淜王当先开口,满面惊疑,“那渲王……”

“听前日传来的捷报,破城以前已有三百精兵护送渲王和王后出城,逃往泧国。”云曦慢条斯理回答,“晚辈的三弟正率兵追击,至迟明日便会攻入泧国境内。”

她声调不高,却饱含内力,足以在殿外淜军间激起一阵细碎声浪。

曲泽昀沉下脸。

“方才你说,贞国两路大军已退至玉堂城和章门县?”他问。

“是。”云曦扶剑阶上,“贞军兵分两路,欲从关元城和鹰窗县入东南,却在抵达太渊河南岸以前与我军相遇,二十万兵力折损近半。贞国西线军暂避玉堂城,东线军统帅鲁岳被我军擒获,今已斩首于市,只走脱一个副帅,领余下残兵退入章门县。”

“鲁岳?”淜王变调的惊呼横进来,“那可是大贞的镇国公,又是三代老臣,官居左都督,正一品武官——”

“淜王好记性。”云曦轻快道,“那年昭武将军周廷晋因北伐身故,贞国五军都督府随即有过一轮调动,左都督之职便由老国公鲁岳接任。贞皇令他统帅东线军,想必原也是为重挫我汶军,未料出师不利,鲁将军反遭生擒。”

她停住话声,掐着指头思量一会儿,复而一笑:

“算算日子,鲁老将军被斩首示众的消息应当也已传回阳陵。”

曲泽昀捺住惊异,与御座上的淜王交换眼光。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曲泽昀道,“便是折损了大半兵力,贞国也毕竟幅员辽阔,何况还有西北骑兵精锐作为后盾,绝不会轻易战败。”

阶上女子稍稍敛容,缓步向前。

“大王子洞若观火,自然明白从北伐失败起,贞国已元气大伤,莫说眼下的汶贞之战,便是成贞十六年的戈氏之乱也险些派不出领军之将。如今折了镇国公,除去西北几个戍边大将,贞国上下哪里还有可用之人?而既是戍边大将,自然不可轻举妄动,何况这些年西北尹家独大,不过凭姻亲与皇室维系君臣关系,倘若中原失势,尹家也未必甘心援助。”

她止步玉阶边缘。

“至于兵么,贞**户累世入营,军衔职位却形同世袭,加之卫所都指挥使频繁轮换,军所大多各自为政,上位者贪渎无度,下位者英雄无用武之地,长久下来早已军纪涣散、人心不齐,而府兵只在农隙时集训,战力更不值一提。哪怕撇开西北不谈,西南二城十六县于阳陵而言本也鞭长莫及,纵然各军所不反,几个边境的南荧山人也会乘隙举事,那时西南自顾不暇,遑论调兵北上。如是一来,中原还能赔进多少兵力?”

平静的女声荡彻殿内,也荡入外间一双双竖起的耳朵里。瞥得殿外众兵交头接耳,淜王焦躁地扭动一下,忽觉腰后一凉,才又挺直了背脊。

“除此之外,贞国常年国库空虚,各县天灾**不断,又倾尽财力大修皇陵,寻常供养武卒已十分吃力,遇上长期战事更是力不能支。这一点大王子应当也心中有数。”前方女子继续道,“缺兵,少将,短钱——无论哪一条都足以致命,贞国却三条齐占,结果不言自明。”

她谛视孑立殿中的青年。

“贞国已不再是三百年前的大贞。既如此,淜国何必再固守当年称臣的协约,与同族为敌?”

背后轻微的议论愈演愈烈,大坪间甚或响起铁靴挪动的刮擦声。曲泽昀不语,观察淜王神色,忖量一阵。

“说到同族,即便不畏贞国,我淜国也须顾及东南情势。”他抬高声量,“虽说汶军已拿下涞、渝、潘、渲四国,但你我都清楚,其中潘涞只是小国,一旦淜汶结盟,看似仅与东南七国为敌,实则却是挑战南边大国,这当中又数沧国海民最为凶悍。偏偏淜沧相邻、唇亡齿寒,万一战败,我们势必要遭海民记恨,到时两国结仇,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云曦低头而笑,就地坐上玉阶顶层。

“若只是为着海民,眼下也不必顾忌了。”

曲泽昀挑眉。

“为何?”

云曦一手支住颌下。

“大王子回宫以前,可曾细观我汶军营寨的情形?”她反过来问。

曲泽昀回想片时,倏地瞪向对方。

“莫非那火——”

“不错,那是海民放的火。”云曦眼中含笑,“可惜烧的尽是空营寨。”

御座上的淜王大惑不解,瞟一眼云曦背影,又望向阶下面色铁青的曲泽昀。

“半月以前,沧王已收到淜王亲笔的求援书,相约于今夜兵分五路奇袭我汶军营寨。然而沧国五千精兵不远万里而来,乘夜冒死烧营,却发现汶军早已埋伏在外,不过留出一片空营寨诱敌。”他听见云曦不紧不慢道,“偏偏这危急时刻,他们又亲眼目睹淜国战船出而复返,紧闭城门——二位以为,海民会如何作想,沧王又会如何作想?”

淜王打个寒噤,醒悟过来。他腾地站起身,顾不得紧抵腰后的利刃,颤抖的手指向前方女子:“你……你这是让沧王以为我淜国与你汶军串通一气,设计使海民落入圈套!”

云曦微笑,头也不回地望住曲泽昀。

“这误会可不好澄清啊。”她道,“所以,淜国如今已经没有退路。”

殿门前的副将唰一声拔出腰刀。

“欺人太甚!”他怒喝,话音一出,后方亲卫也尽将枪一横,寒光直掠梁顶。

阶顶女子笑坐不动,只周围女兵齐进一步,毫不示弱地瞪向敌手。御座前响起一声呻吟,淜王跌回座中,教那刀削脸的女兵摁住肩头。

曲泽昀抬高右掌,示意亲兵收敛兵器。

“方才还说要彰显诚意,却不仅挟持我父王,还设此离间之计挑拨淜沧两国。”他望上玉阶,双目灼亮,“这便是汶国的诚意?”

云曦立起身,笑盈盈回视过去。“大王子不是也拿了我的爱将么?”她道,“若大王子肯放人,淜王自会回到你身边,二位也能仔细商议,决定是否要签下这联姻书。”

曲泽昀蹙额。

“此话当真?”

“云曦向来一言九鼎。”云曦道,“且既然要与淜国结盟,我汶国又如何敢拿信誉顽笑?”

门前副将猛地戢刃,大步奔向曲泽昀身旁,盯住阶上敌人。

“大王子,这汶女诡计多端,不能轻信。”

曲泽昀不吱声,目询王座,却只瞧见一张虚红冒汗的失神脸膛。他默思良久。

“那假使者于她而言远不及父王分量,留着也无用,不妨一试。”曲泽昀轻声启口,“带上来罢。”

副将似有迟疑,最终低下头去:“是。”

不移时,一个高大身影便被押入大殿,停在曲泽昀背后。来人肤色如麦,方阔的脸盘上杏眼星闪,正是飞虎营营长葛若西。

确认过人质身份,云曦招一招手,那刀削脸的女兵便从背后拎起淜王,将他送到阶前。余下女兵见状让开路来,任淜王独个儿穿过两排刀尖,战战兢兢走下玉阶。

对面副将也将人一推。

两名人质很快擦肩而过,回到各自同伴身边。葛若西小跑至阶前,让章卓羽卸去枷锁,向迎下玉阶的人影跪地俯首:“二王女。”

云曦扶她起身。

“可曾受伤?”

“只是被俘,未曾受伤。”

云曦颔首,抬眼便见殿门前的亲兵已将淜王父子卫护身后。

“大王子。”云曦扬声一唤。

那曲云帆还喘着粗气,乍听之下不由一个哆嗦,忙捉住儿子手臂。

“既已依约放人,还请淜王和大王子再听云曦一言。”云曦清亮的话音传过来,“当年人界战乱不休,东南十三国相约向大贞投诚,所为不过是换一片太平天地,守一方安宁。然而贞国贪婪无度,借太渊河南移不断蚕食我东南领土,如今只威胁沿岸三国,却难保将来不会祸及南方。十三国同处东南,水系相连、本为一体,与其任贞国逐一吞噬,不如乘此良机合而攻之,才不至被动挨打,由人宰割。”

她拱起手。

“请二位慎思。”

曲泽昀默然不答,一旁的淜王却缓过劲来,朝殿外躁动不安的淜兵回望一圈,重整辞色道:

“知道了,容我们父子先入偏殿商议。”

阶前女子恭敬作礼。

“伫候佳音。”她道。

偏殿小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

淜王疾步入内,一径走到屏风跟前,探一眼守立门旁的禁卫,便转身拉住儿子手臂。

“他们人少,使了奸计方才入城,再想脱身却难。”他压低颤抖的声线,“若能拿下那云曦,再将她首级送往沧国,不定就……”

曲泽昀按住父亲手背。“父王三思。”他将人引向罗汉床,将那封联姻书搁上桌头,“抓住了也罢,若让他们杀出去,外头岂非以为我淜王宫来去自如?到时莫说城中百姓,便是军中也要草木皆兵,很快便大乱。”

想到殿外情形,淜王茫茫然落座。

“那……难道我们便任她要挟?”

曲泽昀递上一方干净手帕。“其实二王女所言也不无道理。”他低声道,“这些年因太渊河南移,东南粮价涨了又涨,汶国这一仗若败了,将来沿岸三国尽归大贞,咱们买粮还要多一层关税。”

“所以你以为,应当与汶国结盟?”

见儿子点头,曲云帆若有所思地擦去额汗,突然又猛扭过身来:“可若是败了呢?”

曲泽昀的神情几无变化。

“孩儿以为,若适才二王女所述军情不假,这回汶贞之战……确是汶国胜算更大。”

淜王半信半疑,思及适间在大殿的一言一行,不禁懊憹难当。他倏然竖起身,沿屏风往复踱步。“不成,不成……”他口里喃喃,“他们硬闯我淜王宫,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相逼——若是答应了,此事传出去,我淜国岂不是要颜面扫地?”

曲泽昀也跟着站起身。“父王此言差矣。”他道,“方才孩儿赶到时,他们并不曾以刀相挟,且汶国二王女甘冒丧命之险亲来王宫提出结盟,也是给足了我淜国颜面。这是将我们高高架起来,纵使不答应联姻,也该以礼相待放他们离开,否则便是我淜国小人做派,不仅让他们轻易闯入王宫,还随意擒杀使者,传出去才当真叫人耻笑。”

听得那句“不曾以刀相挟”,曲云帆张开口,踟蹰一瞬,又将话咽回肚里。他默默听毕,直到伸手扶上冷冰冰的桌几,才惊觉自己已回到罗汉床边。

他恍惚坐下。

“照你这样说,我们当真已经别无他选?”

面前青年颔首。

“恕孩儿直言,大贞国力衰微,我淜国如今又得罪了海民,与其设法挽回,不若早早与汶国结盟,倒胜过两头不讨好。”

额上渐又冒出冷汗,淜王枯坐一阵,看向手边锦袋。

好一会儿,他伸出手,想抓起那卷文书,却又生生止住。手掌落上桌角,他使劲拍一拍,复又立起身,踩下脚踏,重新踱起步来。

焦躁的履响徘徊偏殿四壁之间,站在正殿玉阶前细听,却已近微不可闻。云曦静伫阶底,十丈外便是淜军一排雪亮的枪尖,那大王子的副将挎刀在前,从始至终虎着脸,一双牛眼盯住她不放。

四面女兵仍摆住才前阵势,梁上死士也埋伏不动。云曦不露声色,食指轻敲剑柄,偶尔看一眼殿中漏壶,再向殿外黑压压的大坪投去一瞥。

“那老头儿想杀你。”耳后忽然飘来一句话音。

剑柄上的食指一停,云曦正要回头,却见那牛眼副将惊跳起来,抽刀喝道:

“什么人!”

近处女兵也急扭过头,只见人群当中竟多出一道墨灰衣衫的人影,笔直站在云曦身畔,冷冰冰朝那副将睨过去。

云曦双手一拍。

“误会。”她笑道,“这位是我的随从,一贯脚轻得很,吓着将军了。”

对面副将惊疑不定,犹自举刀跨立原地,众女兵却暗松一口气。

见敌方再无动作,云曦才将耳朵侧向李明念。

“他儿子呢?”

“想议和。”

两人一问一答,声量都极轻。云曦嗅到一股血腥气。

“死士们伤损如何?”她再问。

“死了五个,其他大多负伤,但没有大碍。”

得到答案,云曦回正脑袋。

“那便是万幸。”她道。

从她脸上瞧不出情绪,李明念近前一步,俯首云曦耳侧。“我已看好一条路,安排了死士沿路接应,带你逃出去应当不成问题,却保不了旁人。”她轻声道,“你有几成把握?”

云曦不答,只笑看那牛眼副将。对方耸眉瞪眼,显是极力想听清她二人耳语。

“再等等。”她说。

李明念默下来,望去通往偏殿的侧门。

“……联姻书已落下汶王亲印,要想修改怕是不能了。”淜王低微的话声传入耳里,“但这婚事还得争一争,至少得让那丫头答应亲自与我们联姻。”

“父王之意……是让孩儿与那二王女结亲?”

“你不情愿?”

“……孩儿恐怕斗不过她。”

“结亲又不是打仗,你同她斗什么?”淜王口气诧怪,“一个小小女子,至于让你怕成这样?”

那大王子沉默片晌,低声认错道:“父王教训得是。”

想见父子二人的神情,李明念喉中哼笑。

“又听见什么了?”身旁人瞥来一眼。

偏殿里传来窸窣衣响,履声一双跟着一双,越过摇动的珠帘,趋向正殿。

“脓包挤脓包,怂作一团。”李明念回答,眼瞧那侧门里走出一队禁卫,“看来今夜不必再死人了。”

云曦移目,正见淜王在一众军士的拥簇间现身,腰杆挺得笔直,面上已全无惧色。他不曾留意李明念,跟在后方的曲泽昀却一眼瞧见这不速之客,不由瞪大了眼,紧追上父亲脚步,与他一道站定殿中。

见此情状,云曦已胸中有数。她独自上前,郑重长揖下去。

“二位可已拿定主意?”

曲云帆避而不答,只抛回一句问语道:

“据本王所知,汶王几个儿女之中如今只二王女手握兵权?”

“淜王顽笑了。”云曦笑答,“汶国一切军务皆由王上总领,我一个小小王女,何来的兵权?不过暂时忝居左率府大将军之职而已。”

对方将手一挥。“虚的不必多说。”他举起手中锦袋,“这联姻书诸事具备,只欠了双方姓名和生辰。二王女年纪轻轻便战功卓著,定然前途无量,正巧吾儿与你年貌相当,若汶国真有诚意,今夜二王女便亲自签下姓名八字罢。”

云曦一讶,端出惶恐歉疚的笑脸。“大王子器宇轩昂、人中俊杰,淜王有此美意,实属晚辈之幸。”她道,“只是可惜,晚辈如今已有婚约在身,且为父王亲旨赐婚。此时毁约,恐怕外间议论,我汶国君主的信誉也要成笑话了。”

“赐婚?”淜王狐疑,“何时的事?”

“出征之前,父王已为我和少傅苏朔赐婚。”云曦回答,“淜王若不信,大可遣人打听。此事不仅汶国满朝皆知,王城百姓也曾大肆庆贺。”

她语声一顿,不等淜王细想,又笑言道:“不过……晚辈的六妹去岁已及笄,又一贯性情温良、秀外慧中,与大王子甚是般配。若能结为连理,也不失为一段良缘。”

曲泽昀原正盯住李明念,闻言却眉头一皱,转过眼来。

“听闻还有一位五王女,年岁应当与我更近些。为何二王女却不曾提及?”

“五妹自也是德容兼备,出身上却稍逊一些,虽说自幼养在琼妃娘娘膝下,生母也只位及良人,不如六妹的生母苗夫人尊贵。”云曦对答如流,眼神自始只投向淜王,“虽说英雄不问出处,但以晚辈浅薄的阅历也知道,儿女婚姻还是门当户对更要紧些。因此方才便不曾提及五妹。”

见她言辞有据,曲云帆怀疑的神色也缓和几分。

“适才说,六王女的生母乃苗夫人。”他道,“可是出自御史大夫苗家?”

“不错,苗夫人正是苗家嫡支的女儿。”

曲云帆点一点头,最后沉吟片时,望回云曦眼中。

“既成盟友,汶军可会立即释放我淜国俘虏?”

“这是自然。”云曦道,“淜北诸郡共十二位将领及一万军士,目下尽留候车前郡。待两国结盟,他们即刻会被护送回城。”

淜王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汶国有如此诚意,本王也不好辜负。”他抬手,“印信拿来。”

人丛中走出两名宫人,手捧印信和文盘上前。签下字、落过章,淜王便将那联姻书卷作一束,昂首挺胸,亲自送至云曦跟前。

“今夜起,淜汶两国便正式结盟。”他宣布。

云曦展颜,俯下身,双手接过绫纸。

“淜王圣明。”

拿下淜国!

上个月生病住院,加上有点卡文,就耽搁了。辛苦大家久等!!

我争取月底之前再更一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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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天涯路(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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