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仙侠玄幻 > 起元记 > 第109章 天涯路(三)

起元记 第109章 天涯路(三)

作者:Sunness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5-05-10 18:11:14 来源:文学城

“阿榆,阿榆——”

身子摇晃一下,娄家祯从睡梦中惊醒,觉出胳膊上钳得紧,忙一骨碌翻起身,用力挣开。柴房里昏黑一片,他左右摸不着物件护身,却待喊叫,便见面前那团黑影扑将上来,急捂住他嘴巴道:“莫嚷——是我!”

听出阿杨的喉音,娄家祯扯开那只手,觑向敞开的柴门。檐下柱影东斜,如霜的月色铺洒满院,亮晃晃的,正吵人眼。他理顺呼吸,心还堵在喉眼里砰砰直跳。

“怎么了,庖房有事?”

阿杨连声叫“嘘”,在遍地干草间摸索一番,盘坐下来。

“悄声些。”他神神秘秘道,“你猜我方才听见什么了?”

娄家祯手一拂,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么夜了,我管你听见什么!”

他攮一攮草枕,又要睡下去。

阿杨拉住他:“太子——大贞的太子,死啦!”

“甚么太子?”

“便是皇帝的儿子!当今皇帝死了,就要当下一个皇帝的!”阿杨低声道,“听说是被东南一个小国的刺客暗杀,所以两国很快便要打仗了。北边儿正预备发甚么檄文昭告天下,府里好些人想辞了工,要去西北避祸呢。”

两手撑住草垫,娄家祯直起上身。

“东南的小国跟大贞打仗,碍着我们西南什么事?”

“我也想不明白。”阿杨又挪近些,“我是在东院茅房听了一耳朵,那味道实在是臭,我也憋不住,未及听清楚。”

娄家祯沉下脸。

“那还同我说什么?睡觉去!”

说毕,他倒头挨上草枕,侧卧身子给出个脑勺。阿杨忙去扒拉他。

“欸,你不是识得那玄盾阁阁主的女儿么?”他道,“你同她打听打听。”

“谁跟你说我识得什么阁主女儿了?”

“还装蒜!”阿杨一张瘦脸逼近前,“那回疫灾我便知道了——就那个李明念,还有时不时给你送东西的那小子,你们三个险些将院里的犯人给劫了,是不是?”

唾沫星子溅上脸颊,娄家祯一巴掌推开他的嘴。

“瞎说八道。”

阿杨凑上去,锲而不舍推晃他胳膊。

“你便打听打听,我们也好做准备呀。”

“做什么准备?难不成长工能走,你也能走?”

“走是走不成了,却好歹要心里有数么。”阿杨道,“不定到时还能寻机脱身呢!”

娄家祯烦不胜烦,见他纠缠不放,索性跳将起来。

“懒得同你说,我去茅厕。”

甩下这话,他拔腿溜出门槛,不顾身后压着嗓子的呼唤,径往月洞门外去。

四更方至,印府下人大多尚未醒转,东院各处俱已熄灯。娄家祯贴着游廊墙根前行,原要去最近的角院茅厕,经过偏院门前,却从沙沙树响中捕得一阵轻细的人语。他驻足,依稀认出掌厨的声音,思及方才阿杨之言,不由扶住门边,凝神侧耳。

“……打起来,府中定要削减人手。我同那管事的说……”

那话音时高时低,杂在一院风动里,难以听清。娄家祯略一踌躇,唯恐错过要紧处,终于轻手轻脚摸进院里。

正屋小灶半敞着门,内里黑洞洞无光,抹过北面拐角,底里紧挨北墙的便是柴房。他辨得门内没有人息,小心翼翼蹑过檐廊,转头朝院中一望,瞟过往日与同伴传递物件的狗洞,才从墙角探看出去。柴房不曾点灯,一角蟾光泻入敞开的门扇,映得掌厨身影走动其中,赤着白花花的上身,一面提高裤腰,一面絮絮叨叨低语。

“……等说定下来,你两个便不必担心了。”那话声连贯起来,“也同你爹说一声,白日里莫来寻我,有消息自会递与你们。”

屋里似有人轻声一应,待那掌厨手系衣带转开身,才现出墙脚下一条半坐的模糊人影。娄家祯瞧不真切,只得伸长了脖子,正待细辨,却见那人影一晃,赫然发出一道女声:“谁?”

娄家祯头顶一凉,仿佛霎时间落进水里,连忙缩到墙后。掌厨粗夯的步声跨上檐廊,停了一停,又往正房门前寻来。娄家祯情知不妙,回个身钻进正屋半敞的门缝,屏息藏到门后。那履响轻匆匆赶至墙角,似乎流连观望一阵,才踅回柴房。

“没瞧见人,”他听见掌厨道,“怕是那狸奴又进了院子,我去仓房看看。”

眼睛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娄家祯竖起耳朵。

“……好。”低微的女声飘入耳内。

背后泥墙冰冷,娄家祯干立漆黑门影中,听外间风摧林梢,掌厨拖沓的脚步经过门首。

那步响回荡廊下,踢踢踏踏,接连几日也不曾消散耳旁,却又倏尔一断。

“阿榆——”

震耳欲聋的呼喊闯破脑海,娄家祯醒过神,抬头即教午后高阳刺痛眼睛,连忙拿手一遮。“阿榆——阿榆!”左侧传来一连气急败坏的叫唤,他转过头去,视线穿过月洞门,恰见帮厨细长的身影伛在游廊里,脚边搁一只白布封口的木桶,一手撑住提杆,一手叉在腰间,白着脸呼哧喘气。

瞟得娄家祯看过来,帮厨甩起腰侧的手。

“聋了还是哑了?还要我喊几遍!帮忙!”

记起桶里是奴仆的吃食,娄家祯忙从柴房阶前爬起身,翻进廊下接手。

食物甫一送入庖房院中,檐廊里歇气的奴仆便一窝蜂抢上前,将馕饼分了干净。娄家祯只拣抢剩下的,待众人散去,方才拿出自己那块,坐到阶下慢慢撕作四份。长工不在,廊下人尽三三两两聚起来,咕咕唧唧咬耳朵。他如今耳根灵光,口中馕饼嚼得咯吱响,却也将那些耳语听得一清二楚。

“……往前一日还有两个馕,纵是这几年只发一个,也勉强够吃。”一道埋怨的话音响在廊角,“可这馕怎的还越做越小呢?怕是还不足去年一半的分量。”

“有你一口便不差了。”又一个声音道,“没听说么?朝廷又要打仗,很快还得向各地要银子。到时县府缺钱,这院里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被发卖呢。”

“卖便卖罢,横竖在哪儿都是当奴隶,卖去北方不定还吃得更饱。”

“出过这院子么你?还吃得更饱呢,若真教卖去北方,一路风吹雪打,便是玄武神护着也不定有命撑到主家。”有人嘲讽,“便是真到了北边,那里的贵人可没个忌惮,只怕你都想不到自己什么死法。”

拌嘴声低下去,娄家祯也不再留神细听,揣住余下的馕块起身,忽觉衣摆一重,回头对上阿杨的眼睛。对方独坐阶顶,一双长腿踩住他背靠的石级,扯着他衣角不放。“又要去偏院罢?”他挤眉弄眼道。

娄家祯拽回衣摆。

“吃你的馕!”

他背过身便走向月门,只听阿杨在身后轻呼:

“你问问那小子呀——”

一座高大黑影拦挡门前,是那阿榕又闷不做声冒出来,递出半块馕饼。

娄家祯脚一住,看看他手中饼块,还不足半个巴掌大。

“不必了。”他推开那大手道,“如今粮食少,你自个儿留着吃罢。”

而后也不看那大块头脸色,绕过他便望西奔去。

西院回廊傍着莲池,荷叶间水荇摇曳,几片幽绿池面映出廊下穿行的人影,各个来去匆匆。娄家祯照旧猫到花窗底下,左右看看,拍去窗沿灰尘,将一块馕饼搁至洁净的角落,悄悄离开。他三步一回头,数度藏身探看,始终不见那熟悉的身影经过窗前,只得磨磨蹭蹭回到东院。

偏院寂寂无人,半人高的杂草掩住墙脚狗洞,迎着秋风瑟瑟抖动。娄家祯徘徊月洞门外,确信墙里没有人声,才左顾右盼一番,轻轻跨进院门。

一只手从门旁伸出来,一把揪住他衣领。

娄家祯骇一跳,扭头对上一双大大的蜜色眼睛,猛地止住挣挫。

“你……你怎的在这里?”

梧桐松开他,走到正屋阶前坐下,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娄家祯犹疑一会儿,伛身落座她身旁,盯住自己磨破的鞋尖。“我阿爹夜里睡的便是这个柴房。”身旁人总算开言,“你不知道么?”

“不曾听你说过。”娄家祯答得含糊,忽又转脸西看,仿佛能看透重重院墙,瞧清西院莲池旁的那条游廊。“多出来的馕饼我搁在回廊那儿,你瞧见了罢?”他道,“可莫教旁人拿了。”

“前两日的我都瞧见了。”梧桐说,“你怎么不露面?”

娄家祯圈住膝盖,挠痒般隔着粗糙的裤管摩挲膝侧。

“庖房里活儿多,我不好在一直等着,便只搁在那里。”他答,“横竖你也拿到了么。”

一阵无言。他不住揉搓裤管,从余光里留意身旁人,只觉她目不转睛凝看自己,好似非要瞧出什么不可。

“你看见了。”梧桐倏忽开口,“那晚便是你躲在正屋廊下。”

手上将裤管一攥,娄家祯冲口道:“什么正屋?”

“我也瞧见你了。”那姑娘却道,“你听见掌厨的声音,便进来瞧。是不是?”

她声色平淡,反倒让娄家祯哑了声。

梧桐不再看他,只抬起一条胳膊,送到他跟前。

“你闻到我身上的臭气了么?”

这才发觉她身上竟没有异味,娄家祯愣了下,四下寻看,也不见她常拎在手的粪桶。梧桐放下胳膊,捋一捋挽在肘间的袖管。

“开春的时候,阿爹有天给了我一袋皂角,令我好好洗个澡,晚上与他一道睡这院里的柴房。他说……柴房比茅房凉快。”她说,“他从未送过我东西。因着我身上臭,他从不来内院瞧我,遇上我也站得远远的,当做没瞧见。所以那天我很高兴,打了整整两桶水,用那皂角洗澡。然后我在柴房里等阿爹。我躺在干净的砖地上,那里净是柴香,还铺了一张草床。我想,我还从未睡过草床呢。”

她低着头,手捻单薄的袖口。

“可门开了,进来的却是掌厨。”

乍然听她说这样多的话,娄家祯呆住神,仿佛一时没能明白。

“……你爹骗你。”他捉紧胳膊肘,“他是与掌厨串通一气——”

“我知道。”梧桐打断他,“看到掌厨进来,我便知道了。”

娄家祯启开口,却没了声音。

“你干过那种事吗?”他听见梧桐问。

娄家祯摇一摇头。

“还小的时候,我便见阿爹干过。这院子还有许多人也干过。我知道,我也曾亲眼瞧见。阿爹说,我便是这样来的。”梧桐接着说,“男人干那种事,样子便像茅厕里的蛆。我每日都倒夜香、挑粪桶,我见过蛆,也见过蛆爬上我的胳膊,爬进我的衣裳。所以看着掌厨,我便想……这也算不得什么。它们都一样。

“可那夜掌厨离开之后,我哭起来。我不知我做甚要哭,阿爹也不知道。他走进来,坐到那张草床的床尾。他问我,你哭什么?你早晚要干这事,与其便宜了旁人,倒不如讨好掌厨,至少他能多与我们两张馕饼。”

她一笑,“阿爹还以为,我同你也干过那种事呢。”

娄家祯抠住胳膊,说不出话来。

“我还是哭个不停,阿爹便冲我发火。他说这事与挑粪也没甚么分别,为了养活我,他已经挑粪大半辈子……难道我就不能张张腿回报他么?”梧桐道,“那时候我想,我也挑粪的,如今我比他挑得还多呢。难道他当年为了养活我,除了挑粪,也张过腿么?”

那双蜜色眼睛望去檐外,盯住院中摇摆的丛草出神。

“然后我又想,听闻有些富贵人家也是喜欢男孩的。若阿爹生得好看,像我一般被掌厨瞧上,他也会愿意么?”她好像在问身旁人,又像在自语,“我不知道。这院子里没有男人喜欢男人,也没人瞧上阿爹。便是他说他愿意,我也只能相信。”

廊下冷风掠过颈后,娄家祯打个寒噤,拉紧领口。身旁人却如同不知寒热,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声音里也不现喜怒。

“那天起,掌厨每日都多给阿爹两张馕饼。阿爹分给我半张,余下的都进了他肚子里。我说这不公平,我要一张饼。阿爹却说半张已足够我填饱肚子,何况你还时常偷分我一些。我便又求掌厨,求他将我那张馕饼给我,不要给阿爹。掌厨训斥我,说那是我爹,我应当听爹的。后来阿爹知道了,便打了我两巴掌,不许我再胡说八道。”她一味说下去,“阿爹说要补偿我,便给了我好些皂角,许我同他一道睡柴房。所以我每夜都要去打两桶水,用那皂角水将气味洗得干干净净,等着掌厨过来。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

“我告诉阿爹,我不想夜夜洗澡,打水太累,我想睡觉。阿爹骂我不知好歹,他说这院子里多少私奴盼着洗澡,却一年半载也洗不了一回。他们这辈子连皂角都没见过呢。”

那话音停了停。

“可我不需要那皂角。夜里洗干净,白日里还得干活,还要沾一身臭气。洗了做什么呢?”

娄家祯抱紧膝盖,蜷紧裸露鞋外的脚尖,几乎冻得发起抖来。

“你也想要皂角吗?”梧桐朝他看过来,“你也以为……有皂角,能洗澡,便比旁人好吗?”

勉力咬定牙根,娄家祯终于从腮里挤出声音。

“……我不想要。”他说,“我知道你也不想要。”

“那为什么你这两日都不露面?”梧桐又问。

为什么?娄家祯也问自己。他依稀知道答案,且好似难以理出头绪。

“我知道。”身旁响起梧桐的话声,“因为阿爹是男人,掌厨是男人,你也是男人。”

娄家祯懵坐原处,脸上火辣辣发烫。周遭树动声弱下来,他不再打战,只无端记起下人间寻常打趣的下流话。那些话撞在脑海里,声调那样高,仿佛要撞出脑壳,在四壁里回荡不止。

身旁的姑娘转过脸,望回院中。

“其实……比起掌厨,我更讨厌阿爹。”他听见她轻轻说,“如果能选,我不想挑粪。我也不想跟人干那种事,跟谁都不想。”

她口吻平淡,竟似谈论天气。娄家祯喉头发紧。

“……对不住。”他道。

梧桐摇头。“才认识你那会儿,我说管事的告诉过我,女子的吃食应当是男子的一半。那话其实是我阿爹说的。”她告诉他,“可你有多的馕饼,总是分我一半。你没甚么对不住我。”

她站起身,有一阵不曾言语。情知那双蜜色的眼睛正注视自己,娄家祯不敢回视。

“今日那块馕饼,你拿回去罢。”梧桐启声,“我还未碰过,不脏的。”

娄家祯默坐阶前,紧涩的喉眼里挤不出半个音节。

身旁人走下门阶,经过他眼前。他还抱着膝盖,目视院墙前无声款摆的三棱草,身子紧蜷一团,僵重若石。

秋风拨弄草茎,时急时徐,长久未歇。

娄家祯埋首膝前,直至那挠耳的微风安分下来,才渐听清背后闷重的话音。

“……要有甚么缺的,告诉祐齐便是。”墙外人声一顿,“家祯?听见没有?”

娄家祯回过神,觉出胸前闷紧,手一摸,方知怀里揣着个包袱,正是同伴才塞进狗洞的冬衣。“哦……听见了。”他回忆起来,“是说李明念不在镇上,到时换祐齐过来,对罢?”

“对。”许双明蹲在墙外,“你方才想什么呢,怎的不出声?”

“在想旁的事。”娄家祯揭过去,将胸口的包袱扯放脚旁,肚里却仍像坠了块石头。

“对了,李明念怎么突然去了东汶?”他极力拧转思绪,“不会真要打仗了罢?”

“打仗?你听谁说的?”

“府里传的,说是汶国刺客刺杀了太子,两国很快便要打起来,好些长工盘算着去西北避难呢。”

“还有这种事?”许双明回看一眼身后的泥墙,“可东汶和大贞打仗,他们好好的待在西南,做甚要去避难?”

“我也奇怪。”墙后的娄家祯吐词不清,“你没问问李明念么?”

耳旁掠过李明念临行前的交代,许双明往墙边一靠,慢吞吞坐下身。

“……好似只提了一嘴局势不稳什么的。”他喃喃,“我还当是官府没银子了,也未放在心上。”

“官府没银子不是众所周知么?便是不打到咱们这儿来,往后也定要加税的。”娄家祯道,“好在你家少了一口人,担子也轻些。”

“是啊。”许双明心不在焉,“那李明念去东汶……难道是去帮着打仗么?”

墙后一阵乱糟糟的草动声。

“双明,你还记不记得郁有旭家那个南荧人?”

娄家祯的话音忽而清晰,像是伏低了身子,正对着狗洞说话。

“哪个?”许双明也朝那洞口歪下头。

“便是那个生得漂亮,还戴着金镯子的。”对方的声音果真从狗洞那头传来,“我同你说过,是那回我们跟印博汶一道去郁家瞧见的。”

许双明就着那“金镯子”回想一番。

“郁有旭那个继母么?”

“就是她。”娄家祯似有些急切,“那之后……你们还见过她么?”

“我们同郁有旭又不打交道,那里见得着。”

“……哦。”

又是一阵杂草晃动,墙内人没了言语。

“你突然问这个作甚?”许双明问。

“没什么。”院墙那头的人声又模糊起来,“就是突然记起,不知她如今过得怎么样。”

……似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许双明枕上墙壁,仰瞻头顶湛蓝无垠的天界。那天顶如此广阔,罩住西南,越过丘墟水,又将东南也收拢在下。他目之所及,却大约永远止在四山环绕的这一圈。

“李明念说,过了西南边界,他们便走水路去东南。花灯节前后大约也到了罢。”他口里低念,“不知那地方是什么样子。”

-

东汶的隆冬一派皑皑雪色。

李明念半倚梁上,视线越过低垂的檐角,张得墙端一截惨白云天。东汶王宫白墙青瓦,园中山石布置也是灰黑颜色,一经风雪卷去满园秋色,林木便大多张开光秃秃的枝桠,道旁几片香樟桧柏枝叶稀疏,惟墙边竹丛自雪氅里挣出层层翠意,遇上晴好天气,且在墙间投下摇动的灰绿竹影。

东岁人一贯东主西客,殿宇鳞集王宫东侧,这西面的园子便大多只供游乐玩耍,山脉般起伏的白墙隔开一泓泓池水,又筑嶂穿池,多须划小船来往,棹过一帘帘柳条垂枝,才得见风亭水榭藏掩石间。天不亮随父入宫,李明念已四下蹓跶过一番,但觉园子里长廊曲折,山石草木高低错落,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四通八达,寻常拐个弯儿即遇小桥石廊,夜里僻静幽暗,只偶尔在角落缀几株金灿灿的蜡梅,倚着漏窗独自盛放。

比之王宫,倒更似名门望族精巧无边的宅邸,杀了人也不愁没个藏尸的去处。

远处一串沙沙声移近,李明念歪过脑袋一看,两名宫人步穿曲桥,倒影掠过湖上薄薄的冰面,满头亮晃晃的银饰与黯淡亭影揉作一团。

冬景萧瑟,除去刺目的白雪,大抵也只这些宫人的装饰格外璀璨。

檐上一声呃逆,是藏身房顶的门人极力忍住呕吐。李明念重枕木柱,眼珠一翻。汶国疆域可比西南两个大县,下辖百余乡郡,坐落东部的王城四面环水,入城须得乘船,待进了宫门,还得再随宫人行舟来这西院底里的花园,一路舟船颠簸,惯行山路的南荧人自难适应。

微风掠耳,一身量瘦小的青年翻下飞檐,落身梁上。二人目光相对,青年颔首致意,自衣襟里拿出一枚小巧的白瓷药瓶。

“小姐可要服一颗?”他道,“这是自在丸,可缓解乘船的眩晕。”

李明念端量他一眼。身无兵器、吐息轻悄,那身雁灰色的窄袖劲装格外突兀。

“你是暗阁弟子。”

“是。”对方认得坦荡,举起药瓶一笑,“不过小姐放心,这绝不是毒药。”

李明念却别开脸去,眺向西面院墙。池中山屏遮去院门,歇在此处只能听得一阵淋漓的拍水声,显是有人隔墙泛舟,即将入园。

“我不晕。”她说。

那青年也不再劝,将药瓶收入衣襟。“我叫俞幸,与小姐同一年入阁,从前打过照面。”他笑道,“不过小姐大约也不认得我。”

“确未见过穿得这样寒碜的暗阁弟子。”李明念应得平淡。

俞幸的笑脸有些挂不住,只因见她并未赶客,才改蹲为坐,盘起腿来。

“这几日我已留意打探,汶国王子、王女各有四人,这回与大贞开战,真正要出征的却只有二王女和三王子。因此除开身为嫡长子的大王子,我们这些门人大多便是与那两位结契了。”他低声道,“随阁主来的门人共二十五人,不论小姐你,余下的都功力相当,无非是惯用兵器不同,再来……便是外貌相异。”

他俯低上身,嗓音压得更轻:“今日要给王子王女们相看,我不想太出挑。”

李明念犹自偏首远望。

“你倒乖觉。”她口气随意。

俞幸苦笑,循着她目光看向西面高低错落的院墙。船桨拍击池水的声响已绕过山屏,泊向曲桥远端的六角亭。那处木石掩映,一时也难瞧清登岸人面貌。

“真若聪明,今日何至于站在这里。”俞幸道,“看情形,汶国敢与大贞宣战,定是准备万全。然而毕竟是小国,真要对上贞军,沙场上也必然万般凶险,所以汶王才不惜重金买下这许多影卫。跟着二王女和三王子上战场是九死一生,留下护卫其余的王子王女,也不过两种结局——要么汶国胜了,便保护契主终老;要么汶国败了,契主被大贞处死,当影卫的也是死路一条。”

他瞥向黑黢黢的房顶,唇边笑意淡褪。

“这一路固然艰辛,但想必大家更忧心的也还是此事罢。”

话虽丧气,却也直白。李明念睃他一眼。

“巫重阳挑中你的时候,是如何说的?”

“据实已告罢了。”对方回答,“师父让我留封书信,若当真是回不去,便替我将信转交给家人。”

“你便不曾想法子让他通融通融?”

“总要挑一个出来,不是我,便是旁人。”俞幸道,“大约是我不够讨师父喜欢罢。”

李明念冷哼,寻向先前入园的宫人。此地乃园中一座双层小楼,三面环水、北向通陆,玻璃长窗围作四壁,南端檐廊连着院墙边的水廊,中段恰与曲桥相接。眼下那两人已踏上檐廊,径朝敞开的槅扇而来。

“银子没使够罢了。”李明念道。

青年无奈而笑,待那两名宫人经过下方,才轻声开口。

“哪怕这回够了,也还有下回。”他道,“我们究竟与小姐不同。”

宫人停在门首,左右寻不见人影,只得互换眼光,由头饰更华贵的那个上前一步,向空无一人的屋子扬声道:“诸位,贵人们即将入园,请列作两队等候,一会儿随我二人行礼。”

话音甫落,四面里呼呼风响,藏在各处的门人陆续翻入门内,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无声无息站作两队。俞幸还猫在梁上,低头让出一只手来,恭请李明念先行。她浑不理会,未等他作定手势便翻将下去,斜一眼左侧队末的剑阁弟子,转背踩上右队尾巴。

那剑阁的识得她,一双小眼睛瞪视过来,再一转头,身畔空缺已填上个笑吟吟的矮个儿,正是俞幸。

南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一行人影穿过水廊,信步入内。那两名宫人退身门旁,垂首福身。

“见过三王子、四王子、五王女。”

众门人俯身拱手,李明念将身抬高些,乘隙侧眼觑看。除去后边六个宫人打扮的男女,为首二男一女皆是年轻模样,各个腰间佩剑,身披对襟白狐裘衣,男子锦袍长靴、金冠束发,装束与中镇人一般无二,腰里宫绦金饰却琳琅满目;那女子襟口露一领斜襟短衫,下系襜裙黑裤,插满银饰的乌发梳作一条低垂长辫,穗状的五色绒绳缠编辫中,扮相更与金晗伶相似。

“免了。”当先进来的青年一挥右手,“这些便是玄盾阁送来的门人?”

李明念随众人直起身,原要打量他相貌,却让那腕子间丁零当啷的金镯晃疼了眼睛。

先前领头的宫人答话:

“回三王子,与李阁主随行的门人共二十五位,现尽在此处。”

那三王子便扶上剑柄,径直踱入屋中两列门人之间,从左队挨个儿检看。

“刀剑弩斧也罢了,竟还有使锤的。带着这样笨重的兵器,当真藏得住身?”他经过锤阁弟子跟前,“听闻玄盾阁每年都要大比,却多是剑阁夺魁。既如此,何不尽拣剑阁里拔尖儿的过来,倒省去许多麻烦。”

五王女还候在门边,见他顾自走动起来,脸上便现出为难。她抿一抿唇,轻轻道:

“三哥……大哥和二姊他们还未到呢。”

三王子才要步向下一个门人,闻言住脚,回身一笑。“小五同二姊处多了,口齿竟也伶俐起来。”他饶有兴味地端详五妹,“原不过相看相看,又不是现场抢,还得等人齐了才走动么?”

五王女低下头,犹豫着叉手胸前,再不吱声。

在旁的四王子原不敢插言,见状忙堆出笑脸道:“既然这样,咱们也一道看看罢。”他拉一拉妹妹,“小五。”

兄妹俩互相递个眼色,跟上三哥脚步,草草左观右相。

那三王子让人搅了兴致,也不再细观点评,一路走到队末,还未看清左侧的俞幸,便倏尔足尖一转,停立李明念跟前。

“玄盾阁竟还有女门人?”

屋内数十双眼睛顿时齐望过来。

李明念眼观鼻,鼻观心,嘴角紧绷,极力藏住大不敬的神色。

“既站在这里,自然也是门人。”她道。

五王女也随两位兄长近前,眼光闪闪烁烁,难掩好奇。

“姊姊看着似已成年,不知岁数几何?”她问。

“二十一。”

“那便与二姊三哥一般年纪了,”四王子道,“比我两个年长一些。”

五王女点点头,仍旧全神贯注观察眼前青年。

“站这样近,也觉不出姊姊呼吸。”她小声道,“想必内功极是深厚。”

“影卫最要紧便是藏身的本事,内功自是不可懈怠。”三王子却不以为意,漫不经心扫视一眼李明念,又提步往前踱去。四王子赶忙跟上,独五王女一人留在原处,小心伸出一只手来,搭一搭李明念前臂。

“再等一等。”她悄声道,“有个人……定会喜欢你。”

李明念稍抬眼皮,对上少年人目光。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称不上美人相貌,面中一层浅浅雀斑,眉眼却端正和善,抿着唇角微微一笑,也轻步走开。

楼外水廊里又传来纷纷沓沓的步响,伴一阵鲜见的车轮声慢慢靠近。厅内三人徘徊两队门人当中,只自往复巡看,仿佛浑然不觉。

“也不知父王作何盘算,”那三王子道,“挑影卫又不是选妃,还非得相看一番。”

“影卫与护卫原是差不多的,”跟在后边的五王女轻声接口,“想来便与择选护卫一般,除去功力,还得考校人品面相。”

“可不是么,”四王子也在一旁顽笑,“若是个相貌难看的,纵是戴着面具天天盯着,也总教人不自在么。”

那三王子喉里冷笑,显是不以为然。“影卫可与护卫不同,功夫才是最要紧的。”他略扬声调,“有寓信楼作保,又有至亲和脱籍之机捏在旁人手里,无论是丑是美、是恶是善,也没那胆子叛。”

李明念垂着眼皮不做声,只听那车轮声牵着一众脚步行至廊下。

“三弟此言差矣。”一道男声随之响起,“影卫也是人,即便不以真面目示人,又被拿捏着软肋,也终究有七情六欲。否则玄盾阁地牢里又何来那许多罪客?”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手推轮椅而入,与椅内青年一般披着一领白狐裘。两人身后紧跟一位年长宫人,一左一右牵着对双生胎娃娃,两个都不过开蒙年纪,裘衣毛领上露出毫无二致的小脸,俱各粉雕玉琢,圆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

轮椅上的青年生得清癯,衣裳层层叠叠格外厚实,拥在胸前的毛衾遮盖双腿,手炉轻捧在怀,让十根瘦长苍白的手指半拢掌心。虽几乎瘦脱了相,他那张脸仍现出几分俊秀底色,朦胧的双目状若桃花,左眼下方一枚褐色浅痣,双唇毫无血色,却始终微翘唇角,与含笑的眉眼摆在一块,倒是一副温和面相。

环顾厅中众人,他接着方才的话笑道:“既要朝夕相处、坦诚相待,自也得丈其德,量其行,方知能否托付性命。”

五王女忙拉着四王子作礼,一众宫人也齐福下身。

“大哥。”

“见过大王子、六王女、七王女、八王子。”

李明念隐在人丛中施礼,瞥得三王子面上带笑,只欠一欠身,也未敬称一声“大哥”。他身形高大,原便相貌堂堂,吐息脚步可彰根基不凡,与几个手足齐聚一堂无疑鹤立鸡群,那目中无人的言行却实在教人拳痒。

“诸位免礼。”大王子说道,又转向身后的少年人,“六妹自去领小七小八玩,我这里有人看顾。”

“是。”六王女应下来,转而去牵那对双生胎姐弟,带他们一道向对面福身:“三哥,四哥,五姊。”

略略还过礼,那三王子便挺立厅中,目视轮椅上难掩病容的青年。

“大哥好早。”他道,“不过方才那番言论,小弟恐怕不敢苟同。”

大王子淡笑不改。

“三弟以为有何不是,兄弟之间大可直言。”

三王子回他个不咸不淡的笑,衣幅一摆,人便朝大厅底里踱去。

“玄盾阁地牢纵有数不清的罪客,想必更多也不过实力不济、护主不力,而非生了歹心,胆敢反过来加害契主。”他敛步队末,复又旋身回向大门,笑看那稳停门前的轮椅,“何况武功实力摆在那里,藏巧于拙容易,虚张声势却难,不似所谓德行,高高低低易于伪装,即便当真高风亮节、贤名在外,如若本事跟不上品行,在劲敌面前也是无济于事。”

两旁的宫人低下头,余众也不约而同顺下眼睛,只那四王子咧嘴笑起来。

“三哥也是说笑,”他道,“玄盾阁门人又不是名人贤士,成天价闷在山里,哪来甚么贤名在外呀。”

他说着便转看左右,发觉人人都避开目光,才后知后觉僵了笑,暗瞟向一旁:大王子还倚坐椅中,略垂眼睫而笑,右手有意无意摩挲怀中手炉。

“三弟所言,确也在理。”他口气不变。

“呃,”四王子手足无措,急寻向那对瞪着眼的双生胎,“小七,小八——快过来,让四哥看看是不是又长胖了。”

俩小儿努努嘴,不情不愿挪过去。四王子连忙弯下腰,往那男娃娃胁下一托,高高举起来。“唉哟,果真又胖了!”他吃惊道,“秤砣似的,抱你都累手呢!”

“是四哥懒呢。”地上的女娃娃却脆生生开口,“小八不如萝卜高,我都举得起的。”

几个兄弟姊妹低笑出声,四王子虽红了脸,却也暗松一口气。惟那小王子不乐意,嘴噘得老高道:“你才萝卜糕。”

正自笑闹,门外倏尔遥遥拔起一道话音:

“我来迟了!”

不待众人反应,那声音已转瞬掠近廊下道:“笑这样热闹,可还记得留几个身手好的给我?”

带笑的女声洪亮有力,却未着意施放内力。李明念在队末循声而看,但见一条靛蓝身影大步流星入门,是个身量不高的姑娘,与其余王女一般穿的斜襟窄袖衫,只未披裘衣,单戴一顶灰茸茸的狐皮风帽,侧兜随脚步翻飞不住,露出耳下两条低梳的乌黑粗辫,一对黄澄澄的银杏叶玉耳坠摇晃脸边。

“二姊,二姊!”

两个娃娃欢叫起来,撒开四王子迎奔上前,左右合抱住来人腰身,抓扯着她的袖管便要往上爬。

“二王女。”众宫人忙领着门人行礼。

那姑娘一手托一个,轻易即将两个小儿兜到胸前,任他们逮住风帽侧兜搓看。

“起罢。”她告诉众人,又左右看看臂弯里的双生胎,“老远便听见你两个拌嘴。见过那些厉害客人没有?可曾挑出几个喜欢的?”

李明念这才得隙偷觑过去:鹅蛋脸,狐狸眼,驼峰鼻,唇角天然带笑,倒与那大王子有几分相似。她目光下移,看定这姑娘胸前的海蓝宝珠串,颗颗皆有龙眼大小,打磨得清澈透明、蓝中透绿,底端坠一团深蓝剔透的青金石,一瞧便价值不菲。这是另几位王子王女都没有的物件。

“二姊真会顽笑。”三王子冷不防接言,“父王一早便说了,今日相看之后,便依着长幼顺序择人。这里除了大哥,谁还敢越过二姊先挑?”

“玄盾阁送来的门人,哪有身手不好的?”二王女笑眼弯弯,“纵是论齿序,也必不会短了你们。”

坐在她臂弯的女娃娃蹬着腿,正极力踹开二姐腰侧的宝剑。六王女按住她的腿道:“方才不曾听得有船靠岸,难不成二姊又是飞檐走壁过来的?”

“船还在院门外头,若西跟着,一会儿便来。”二王女回答,“原是我迟了,不好教大家久等,便先走一步。所幸未踩湿鞋袜,倒让弟妹们笑话。”

她一抬左腿,玄靴的尖头左摇右摆,逗得双生胎掩嘴直笑。

大王子已调转过轮椅,定睛瞧清她模样。

“你这又是哪儿薅来的帽子?”他失笑,“顶着张毛皮子四处走动,才真是教人笑话。”

二王女走到大王子跟前,放下怀中姐弟,又随手摘下那风帽递与他们。“湖石山剿匪抄来的,我瞧着有趣,戴上好耍。”她蹲下身,细观青年脸色,“大哥今日气色见好,想来是新方子管用,再吃两剂药便也大好了。”

“还得多谢你引荐的女医。”大王子道,“听闻有几样药材还是从西南送来的,你费心了。”

“一家人,客气什么。”二王女撑膝而起,“何况西南送来的药材,应当要谢母后才是。”

大王子一笑,见双生胎正铆足劲争扯那风帽,便曲指往他二人脑门一叩。两个娃娃松了力劲站定,却一人扯住一边侧兜,谁也不肯撒手。

“大哥是离不得二姊的。”三王子辿步近前,“到底是同胞兄妹,自幼都长在母后膝下,情分自是不一般。我们旁的兄弟姊妹可比不上。”

大王子身形一定,再抬目已敛下笑意。“三弟莫说胡话。”他道,“父王已训诫多回,手足之间应当厮敬厮爱,不分甚么亲疏远近。成日将出身挂在口边,难免要伤手足情分。”

厅中一众宫人埋首欠身,呼吸也轻慢下来。那三王子却仿若未觉,不紧不慢踱向在场姊弟。

“父王自然盼着我们手足和睦,毕竟于他老人家而言,我们都是他的骨肉。”他毫无顾忌道,“但手足之间,却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我们几个原是同父异母,各受生母教养长大,有亲疏远近本是人之常情,与其遮遮掩掩佯装和气,倒不如坦坦荡荡说出来,彼此有什么不满也好当面说清,胜过背地里蛐蛐儿,反增积怨。这话纵是放到父王面前,我也照样敢说。”

停步许久不曾吱声的五王女跟前,三王子乜斜她一眼,摆出笑脸。

“何况不论出身,人与人之间性情不同,亲疏自也不同。小五不就是个例子?”他说,“便是在我母妃膝下长大,她也还是同二姊更亲近。是我这个三哥当得不称职啊。”

五王女垂下脸,似欲辩白,却又紧紧抿住嘴。

“三弟过分了。”一道女声横进来,“自我进来起,五妹还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三弟何故突然提起她,且咬定她与我更亲近?”

众人讶抬眼帘,两个暗自争帽的小儿也定住身,尽望向忽而开言的二王女。她立身轮椅旁,先前笑盈盈的脸变了样,那微翘的唇角压住唇缝,眉眼间毫无表情。

“况且即使亲疏有别,我们也依旧血脉相连,自幼以兄弟姊妹相称,一道读书习武,受教于同一位师傅。莫说本为同根,便是异姓同窗,亦理当尽力相扶相持。”她继续道,“五妹自幼没了生母,幸得琼妃娘娘照拂,如今也是知书识理,一向谨言慎行。莫说娘娘常夸她孝顺,兄弟姊妹们也皆知她恭顺,这便是尽己所能。既如此,若她有做得不妥的,为兄为姊也应当私下规劝,又何必当着众弟妹的面责难,反令手足们互生嫌隙,又让五妹难堪?”

她直视三王子双目。

“三弟素来口直心快,可这口直心快也该有个限度,而非只图自己痛快,倒让所有人不快。”

三王子早已褪下笑来,目光掠过她颈间那串宝珠,半晌才眉心一舒,弯起唇恭顺道:“还是二姊有将领威严,话也说得明白。”

他转个身,向五王女拱手赔罪。

“是我不好,让小五难堪了。为兄给你赔个不是。”

“三哥哪里的话。”五王女垂眼道,“我与二姊、六妹和七妹都是女孩子,年纪渐长,有些不便与哥哥们说的,便私底下向姊妹讨教,不想却冷落了哥哥。该是我赔不是才对。”说毕,也躬身还礼。

“好了好了,”四王子忙打圆场,“既是兄弟姊妹,这点小事还分什么对对错错,说开了便过去了。”

“老四这话说的是。”大王子道,“兄弟姊妹们拌拌嘴,也是寻常事。三弟话说得过了些,却也没有恶意,小五是个懂事的,不会往心里去。”

他目向五王女,见她低头颔首,便又朝二王女看去。

“二妹也莫太较真了。”他道,“今日难得聚在一道,本是来相看影卫的。若为了此事口角,反教外人瞧了笑话。”

二王女莞尔,方才那严肃神色登时散得一干二净。

“怪我,本就来迟了,竟还板起脸来。”她绕过轮椅,扶住椅背后方的推杆,“好了,都走动走动,见见咱们的远客罢。”

水廊里一连急匆匆的步响趱近,一个兵卒打扮的女子现身门前。她腰侧挎剑,臂弯里挂一领白狐裘衣,扶正头上铁盔往门里探看,见二王女已陪伴兄长迈开脚,才退身门侧,与几个宫人一道静候廊下。

年长的三个走在前,年幼的大多慢步跟在后头,规行矩步,不敢多言。双生胎却没有顾忌,扯着那顶风帽小跑到队末,又攥住侧兜你拉我拽。

“我先。”

“胡说,我先到的。”

见女娃娃全然不让,那男娃娃不忿起来。

“明明是我先。”他争辩,“你问旁人,他们都瞧见了。”

两个娃娃于是四面张看,圆溜溜的眼睛忽然都定在右队最末:李明念默立那里,半垂着眼皮,正无甚表情地俯视他们。

同她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双生胎齐齐转头,你一句我一句叫唤起来。

“二姊——二姊!”

“客人里还有个姊姊呢!”

余人才信步队中,原正查问门人如何措置兵器,闻得俩小儿吱哇乱叫,尽撇下旁的门人近前。

李明念愈发垂低眼皮,听那一众或轻或粗的人息拢近,轮椅铁质的车轮骨碌碌停在眼前。

“这位姑娘倒有些面善。”大王子的声音响起来。

“筋骨也强健。”那二王女紧接着开口,“瞧这吐息,必定内功深厚。敢问姑娘青春几何?”

“二姊来迟了,这女子可是五妹先看上的。”四王子跟在一旁打趣,“方才五妹已问过她年纪,恰与二姊同龄。”

“哦?”二王女侧转身躯,笑看背后不发一言的五王女,“五妹看上的?”

对方忙福一福身。

“我是想着……二姊定会喜欢。”她细声道。

身侧传来一声冷笑,李明念不曾抬眼,却料定那笑声来自三王子。

旁边的女娃娃撒开风帽,扑上前抱住她左臂。

“我也喜欢。”她提起膝盖,手脚并用要爬。

那男娃娃唯恐落了下风,也丢开风帽,一把抱住李明念的右臂道:“我也喜欢。”

两小儿较着劲,只拿李明念当棵大树,恨不能蹬一蹬脚便攀上去。李明念未及反应,转眼又见那女娃娃努起嘴:“姊姊抱我呀,我要比小八高。”

“我也要。”男娃娃扯紧她袖管,急得要蹦起来。

李明念思量少顷,弯下腰,一手一个将人托起身,稳稳兜送肩上。她比二王女高出一头,肩头视野开阔,立时教两个娃娃兴奋高呼,乱七八糟抱住她脑袋,四条小腿胡蹬胡踹,得意至极。

二王女大笑。

“小五眼光好,连小七小八也喜欢得紧!”

她抱过男娃娃,托在胁下高高举过头顶,好让他骑坐颈后。

“只顾着闲话,还不知姑娘名字。我叫云曦,家中排行第二。”

遇上那双盈笑的狐狸眼,李明念扶稳肩头女童。

“我叫李明念。”她答。

“李?”大王子省过来,“姑娘是李家人?”

不等李明念回答,大门前便有宫人欠身道:

“回大王子,这位是阁主独女。”

在场王子王女多现出讶奇神色,那女娃娃却不解其意,权当“阁主独女”是个稀罕物什,晃荡着小腿道:“是阁主独女呢!”

“李家独女?”三王子从头将人端相一遍,“怎么不曾听那阁主提起?”

“哪家人倒不要紧。”云曦还饶有兴趣地在旁观察,“只是李姑娘根基不凡,虽与我同岁,内功实力竟仿佛远在我们几个之上——这却是难得。”

此言一出,几个王子王女愈显好奇,便是那三王子也眯缝起眼。

“那……李姑娘也要当影卫么?”五王女小心问道。

“阁主独女怎会当影卫?”三王子斜目反诘,又仔细审看那队末女子,“不过却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同其他门人站在一道?”

这回不仅王子王女,厅内沉默不语的门人也尽偷瞟过来。

“我听从父亲安排至此,不知内情。”李明念面无表情道。

三王子哼出个不悦音节。

“虽是阁主之女,却无甚规矩。”他说,“没人教过你,答话要先说‘回三王子’么?”

李明念只垂下眼,摆出一副鲁直相,铿锵有力道:

“回三王子,没人教。”

坐在她肩头的女娃娃笑起来。

“姊姊好笨,三哥是骂你呢。你该赔罪才是,答他做什么?”

众人哄笑,只那三王子冷眼瞧着,并不做声。

“西南习俗不同,李姑娘大约还未习惯。”大王子轻嗽两声,在轮椅里笑道,“想是父王和阁主对李姑娘另有安排,大家便莫瞎猜了。”

两名刚来的宫人正停候廊下,见隙忙低头入内,向众人一一见礼。

为首那人道:“王上传话过来,若是已相看过门人,便请大王子、二王女和三王子移步大殿。”

“知道了,这便去。”大王子道。

候在门外的随行宫人趱上前,扶住轮椅转个向。“人已看过,我们几个年长的便先行一步。弟妹们可再过细看看,不必搅了兴致。”大王子环视众弟妹,温言交代,“只是要照看好小七小八。”

“是,大哥放心。”众人答应。

朝李明念略一点头,大王子便示意宫人推他出门。三王子紧跟其后,经过躺在路中的风帽,鞋尖一撇,轻巧扫开。

云曦端下肩头小儿。门外的女兵这才急忙忙入内,替她披上裘衣。

双臂拢入袖中,云曦回首看向李明念。

“李姑娘可愿同行?”她笑问,“一会儿去过父王那里,我还想请李姑娘随我去一趟校场,给新兵们演练一番。”

李明念想一想,也将女娃娃放下地,照旧端出憨钝模样,拱一拱手。

“回二王女,我是个粗人,不大懂这宫里的规矩。”她道,“倘有差错,还望王女见谅。”

对方稍理衣襟,笑眼里透出几分狡黠。

“不妨事。”她侧过身,“那便一道走罢。”

热烈庆祝本文女一女二顺利会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9章 天涯路(三)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