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天一夜的颠簸,火车终于在一个简陋的小站台停下。
林晚拖着沉重的行李,随着人流走下火车,浑身酸痛得几乎直不起腰。
“红旗公社的知青到这里集合!”北山县小站粗糙的水泥站台上,一个皮肤黝黑、穿着打补丁棉袄的青年高声呼喊着。
刚下火车的人群一阵骚动,林晚紧紧抓着自己那个显得过分饱满的行李包,有些茫然地循着声音望去。
王彩霞跟在她身边,手里拎着个半旧的帆布包,眼神里同样带着初到陌生地的无措,但更多的是好奇,她四处张望着这片与城市截然不同的天地。
林晚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泥土味的空气,试图跟上人群,朝青年的方向挪动。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站台,她穿着母亲特意准备的、但显然不适合走这种路的黑色偏带布鞋,小心翼翼地走着。
不料,鞋底被一颗突兀的石子一绊,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惊呼一声,向前倾倒。沉重的行李脱手而出,她吓得闭上双眼。
但预想中与冰冷地面碰撞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反而跌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一股淡淡的皂角混着阳光晒过味道的气息钻入鼻腔。
然而,在身体撞击的瞬间,林晚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手掌无意中蹭过了她胸前柔软的边缘。
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密的接触让她浑身一僵,原本因惊吓而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羞愤的红晕。
“小心。”一个低沉悦耳,带着些许清冷的男声在头顶响起。
林晚惊魂未定地睁开眼,首先对上的是一双深邃如寒潭的黑眸。
扶住她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蓝色工装,身姿挺拔如松。
“谢、谢谢你。”林晚慌忙站直身子,几乎是立刻挣脱了他的搀扶,下意识地用手臂挡在身前,拉开了距离。
她的脸颊滚烫,不仅仅是因为惊吓,更因为刚才那片刻的尴尬。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对方一下,见他神色如常,眉目清俊的脸上并无任何轻浮之色,似乎刚才那一下真的只是意外。
可那触感却挥之不去,让她心里又羞又恼,觉得这人有些……鲁莽,甚至隐隐觉得被冒犯了。
但初来乍到,对方毕竟是来接应的人,她只能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抿紧了嘴唇,垂下眼睫不再看他。
那青年看到她抬起正脸时,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但那波动如同石子投入深潭,瞬间便恢复平静,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你是来红旗公社下乡的知青?”他问道,声音平稳,带着一口清晰标准的京片子。
林晚点点头,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只盯着地面,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角。
“我是宋时彦,公社安排我来接新知青。”他简单介绍自己,然后目光扫过她脚边那个沉重的行李包,似乎想再次伸手帮忙。
但林晚抢先一步,有些吃力地自己把行李提了起来,动作带着明显的疏离和戒备。
宋时彦伸出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自然地收回,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车在那边,跟我过来吧。”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晚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刻意落后了半步,心里还在为刚才的意外耿耿于怀。王彩霞这时也跟了上来,关切地问:“晚晚,你没事吧?吓死我了!”
林晚摇摇头,低声说:“没事,就是绊了一下。”她没有提那个令人尴尬的细节,只是心里对那个叫宋时彦的青年,已经蒙上了一层不那么愉快的阴影。
走到一辆漆皮斑驳、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前,车斗旁除了几个知青,还围着两三个穿着旧棉袄、皮肤粗糙的本地青年,正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
看到宋时彦带着林晚过来,尤其是看清林晚的样貌后,那几个本地青年眼睛都直了,互相推搡着,发出意味不明的哄笑声。
其中一个高个、龅牙的青年胆子最大,咧着嘴,用带着浓重土腔的普通话大声说道:
“哎呀妈呀!宋知青,你这是从哪儿接来个仙女儿啊?这脸蛋儿,这身段儿,是来咱这土坷垃地里插队的?别是走错地方了吧!”他的话引来同伴更响的哄笑,连带着几个先到的知青也神色各异地看着林晚。
林晚的脚步顿住了。她原本微垂的眼睫抬起,清澈的杏眼看向那个龅牙青年,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疏离。
她没有像寻常被调戏的姑娘那样立刻脸红或躲闪,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位同志,请你放尊重些。我是响应号召来红旗公社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不是来听你品头论足的。”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没有怒气,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意,让那龅牙青年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身边的同伴也收敛了些笑声,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城里姑娘。
王彩霞这时也跟了上来,立刻站到林晚身前,像只护崽的母鸡,冲着那几人嚷道:“就是!乱嚼什么舌根子!没见过城里来的知青啊?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告诉你们支书去!”
宋时彦自始至终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更冷了些。
他没有理会那几个青年,直接将林晚的行李安置好,然后转过身,目光淡淡地扫过那几人,最后落在龅牙青年脸上,语气平铺直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赵二狗,公社的拖拉机是来接知青的,不是给你耍贫嘴的。你要是不想坐车回去,现在就可以自己走回赵家屯。”
赵二狗显然有些怵宋时彦,缩了缩脖子,嘟囔道:“开个玩笑嘛,宋知青你咋还当真了……” 但终究没敢再说什么,讪讪地退到了一边。
宋时彦这才转向林晚和王彩霞,语气缓和了些:“上车吧,路况不好,坐稳扶好。” 他目光掠过林晚时,似乎在她刚才那瞬间显露的、与娇柔外表不符的镇定上停留了一瞬。
王彩霞拉着林晚上了车斗,找了个位置坐下,依旧气呼呼的:“晚晚,你别往心里去,乡下有些二流子就是嘴贱!”
林晚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被打扰后的不悦。她低声说:“我没事。只是没想到,刚到这里就……”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她并非没有脾气,只是从小受到的教育让她习惯先以礼待人,不愿轻易与人冲突。但若有人觉得她好欺负,想肆意轻薄,她也绝不会忍气吞声。
拖拉机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前行,卷起漫天黄尘。
林晚紧紧抓着冰冷的铁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每一次颠簸都让她心惊胆战。
宋时彦就站在她身侧不远处,身形稳如磐石,不着痕迹地移动了一下位置,为她挡住了侧面吹来的大部分风沙。
沉闷的行程中,宋时彦打破了沉默:“你从北城来?”他的声音在拖拉机的轰鸣中依然清晰。
林晚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你怎么知道?”
“你行李包上的标签还没撕。”他简短解释,然后顿了顿,主动提及自己,“我来自京市。”
“京市?”林晚更诧异了,那个在她印象中无比遥远和繁华的首都。
她本能地想问“那你怎么会来到这么偏远的乡下?”,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过于唐突,便咽了回去,只是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好奇。
宋时彦似乎看穿了她的疑问,他的目光越过颠簸的土路,投向远处连绵起伏、色彩斑斓的秋日群山,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有些必须做的事。”
两个多小时的颠簸之后,拖拉机终于喘着粗气,驶入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山谷。
红旗公社到了。
几排低矮的土坯房错落分布在山坡下,屋顶大多覆着茅草或陈旧的灰瓦,远处是层层叠叠、如同天梯般的金黄梯田,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知青点位于村子边缘,是一排看起来最为简陋的土坯房,墙皮斑驳,不少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混合的稻草和泥土。
宋时彦利落地跳下车斗,先是帮王彩霞和李红兵拿了行李,最后才提起林晚那个沉重的包裹,领着她走向其中一间挂着“女知青宿舍”木牌的房间。
“你们三个新来的,暂时住这间。”宋时彦推开门说道。
宿舍里是夯实的泥土地面,凹凸不平。靠墙并排摆着四五张简陋的木板床,其中两张已经铺了被褥,堆放着一些私人物品,显然是先来者的床位。
窗户很小,糊着的报纸有些发黄破损,使得室内光线十分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泥土混合着霉味的气息。
“这张空床是你的。”宋时彦指着靠门的一张空木板床对林晚说,然后又指了指另外两张空床给王彩霞和李红兵。
林晚看着光秃秃、甚至有些毛刺的木板,以及放在上面的那卷母亲精心准备的被褥,有些手足无措。
她从未自己铺过床...
王彩霞倒是手脚麻利,已经开始解开自己的行李卷,看到林晚愣着,立刻明白过来,凑过来小声说:
“晚晚,不会铺床吧?我来帮你!” 说着,就利索地帮林晚展开被褥,抖平床单,动作熟练地铺垫起来。
李红兵在一旁冷眼看着,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一边整理自己的床铺,一边不咸不淡地说:
“真是大小姐做派,连个床都不会铺。到了农村,难不成还指望有人伺候?”
林晚脸颊微热,但没有理会李红兵的嘲讽,而是专注地看着王彩霞的动作,小声说:“彩霞,谢谢你,你教教我,我下次自己来。”
这时,宋时彦放下行李后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环顾了一下房间,目光在漏风的窗户和有些摇晃的门板上停留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了。
没过多久,他拿着几块大小不一的木板、一把锤子和几根钉子回来。
“这门窗有些松动,晚上漏风。”他简单解释了一句,便蹲下身,开始叮叮当当地修补起来。
他的动作很熟练,专注地敲打着,仿佛做惯了这些活计。
李红兵见状,撇撇嘴,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屋里人听见:“哟,宋知青可真积极,对新来的同志真是‘照顾周到’啊。” 她把“照顾周到”几个字咬得特别重,意有所指。
林晚听到李红兵的话,又想起路上那个尴尬的意外,心里对宋时彦的观感十分复杂,既有因他相助而产生的些微感激,又有因那份冒犯而残留的别扭和戒备。
然而,当宋时彦修补好门窗,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准备离开时,林晚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她抬起眼,目光尽量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清晰而礼貌:“宋知青,谢谢你帮我们修门窗,也谢谢你一路上的照顾。” 该有的礼节,她不会因为个人情绪而缺失,这是她的教养。
宋时彦看着她,深邃的黑眸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微微颔首:“应该的。你们先安顿,晚饭时我会来带你们去食堂。”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林晚看着关上的房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