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演出就快开始了,还要多久啊,你们怎么还没过来。”
活泼轻快的女声在卡宴中回荡,车后座的明昕呼吸一窒,醒了,勉强撑起身体。
“就快到了,”明昕清了清嗓子,“机场门口那条主干线好像出了车祸,稍微绕了点远路,李叔,还要多久?”
“四分钟,”司机马上答,“我们金家的车子有权限,能直接开进蓝城大剧院内门。”
挂了电话,明昕双手用力拍脸,终于清醒了点。
十五个小时前,明昕还在伦敦参加老爸的生日宴,然后就被金大小姐催促着回国,足足颠簸十个小时的航程不得深眠,紧接着找行李过海关,刚落地又被金家的卡宴接上,驶向蓝城最大的剧院,还好司机开车很稳,这才让明昕得以拥有一点可怜的休息时间。
挂了电话,明昕给自己的手机开机,点开金竹的朋友圈:置顶是张某品牌奢侈品的官图,很漂亮的热气球项链,网速飞转,自动刷出金竹十分钟前发的动态:丸子头女生身穿汉服,与本场音乐会的超大海报合影自拍。
海报正中印着个模样极好的男人——柳叶眉,猫儿似的眼睛,眼角微微挑着,鼻梁的弧度漂亮得令人心折。
而下方则是一行金色的小字:首席小提琴手Vincent。
困意瞬间消失殆尽,明昕手指虚虚抚过那张漂亮脸蛋,慢慢闭上眼睛。
黄昏下,整座蓝城大剧院都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
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拉开车门,明昕下车,深吸气,蓝城特有的潮湿晚风。
剧院栽种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不时有几缕夕阳从枝叶的缝隙中倾泻下来,落在明昕栗色的卷发上,明昕手搭凉棚,对匆匆跑过来的汉服丸子头女生微微颔首。
进剧场的时候开场铃已经响了,观众席一片漆黑,好在金竹买的位置相当好,二人很快找到座位。
VIP坐席附送周边纪念品袋,最显眼的就是那张海报,明昕叼着发圈扎头发,目光垂着,始终落在文森特脸上。
金竹注意到她的反应,咧嘴笑了下,比了个四的手势。
“怎么样?首席好看吧?为了抢这场票,我定了四个闹钟呢。”金竹小声说。
下一秒,灯光攒动,那印在海报上的男人便从画中走出来了,款款走上舞台。
掌声响起,漂亮男人弯起眼,对台下露出个毫无破绽的优雅微笑。
“你的审美,当然好看。”明昕嘴上说。
我的前未婚夫,当然好看。明昕心里想。
文森特的头发有点长了,被化妆师特意抓过,在脑后扎了个很小的啾啾,又洒了不少金粉,显得很有型也很吸睛;眉眼垂着,脸颊比当年削瘦几分,却更凸显出这人优异的骨相;薄唇抿成一条很细的线,是个有些孩子气的表情,没有海报上那么成熟。
乐声轰鸣,往昔旧事像极了拆散的老式胶卷,骨碌碌滚了满台。
明昕嘴唇蠕动,叫了声文森特,声音很轻,淹没在音符的海洋中,连她自己也没能听清。
同样淹没在音符中的还有文森特按弦的左手中指——那里有一枚戒指,尺寸偏小,卡在第二节指骨处,在顶光灯的照耀下闪烁如星火。
明昕下意识地捏了把自己空荡荡的中指。
*
从开场到谢幕,不长不短的两个小时,足够所有复杂的心绪被完全收敛。
VIP坐席太近了,明昕不想与文森特照面,便赶在返场的大灯亮起之前拍拍金竹的膝盖。
“现在就退场吧,走晚了我怕堵车。”她贴着金竹耳根小声说。
说完就后悔了,明昕以前看音乐会也不是没提前退过场,这回的刻意解释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于是她补了句:“我给你带了伴手礼,回车里给你。”
金竹茫然点头,笼着汉服裙摆起身,似乎对她方才的情绪波动毫无所觉。
“哇,这不是我朋友圈置顶的那个热气球项链吗?”
车上,金竹满脸惊喜地拎着项链,让明昕帮她举着手机,对着前置摄像头往脖子上比划。
“不过我记得发售地是伦敦啊,怎么,港岛也有卖啦?”
明昕表情和善:“是的,伦敦。我已经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了,睡觉?睡觉有什么重要的,金大小姐一个电话过来,我当然要优先陪您欣赏音乐会。”
金竹吐了吐舌头,是个有点愧疚的可爱表情。
正说着话,外面突然嘈杂起来,明昕转头,看到从剧场出口跑出来个个子很高的男人,正是本次音乐会的首席。
文森特眉心紧颦,正微微喘着,目光急切地扫过人群。
数秒后,等在外面的观众很快反应过来,簇拥过去问他签名,将文森特层层围困。
明昕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吩咐司机李叔:“快开车吧,等下人越来越多。”
卡宴缓慢却坚决地穿过人潮,在路过首席身边时,正在签名的男人有心灵感应般抬头看了眼。
有防窥膜在,文森特什么都看不见,可明昕的心脏却还是停跳了一瞬。
*
晚九点,蓝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卡宴在一家名叫冷玛奇朵的咖啡厅前停车,明昕自己开门下车,听到身后金竹嘱咐司机:“我晚上在这边住,你明早——算了,不用接我,你等下记得把停在蓝城大剧院那辆车开回家……”
咖啡馆领班第一个看到明昕,飞速把手中报表塞给其他店员,在风铃声中为明昕拉开门。
“老板好。”“老板。”
明昕点头,示意你们自便,不用管我,而金竹在把司机打发走后追上明昕,伸出食指比了个一。
“楼上我的洗漱包应该还在吧?给我来杯喝的,我上去冲个澡。”
冷玛奇朵开在蓝城中央商业街东侧的转角,明昕当年盘下店面的同时也买下了楼上的loft。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金竹提着汉服裙摆坐电梯上楼,明昕则系上围裙进后台,边听领班汇报工作,边亲手做了杯柠檬苏打水。
报告才听了一半,外面点单台突然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
“一杯你们店里的招牌咖啡,谢谢。”
“先生,我们这里没有招牌咖啡。”店员回。
见到明昕眉头微拧,领班马上小声解释:“小玲是这周才来的小时工,礼仪方面可能还差点意思……”
明昕摆摆手示意不用说了,透过后厨的单向玻璃往外看了眼。
点单的男人高挑消瘦,白衬衫,灰口罩,腕子上戴着许多珠串,臂弯里搭着叠好的黑西装,脑后扎着小啾啾,神色匆忙,头顶的金粉还没有弄干净。
是文森特,认真凝视着点单的小玲,眼里满是深情。
……果然被追上来了。明昕在心底叹了口气。
“……那你们这里什么咖啡卖得最好呢?”文森特温声问。
小玲显然对这种眼神没什么抵抗力,磕磕巴巴地回:“点、点美式点玛奇朵的人都很多,今晚卖得最好的是……摩卡,刚有个剧组一口气点了三、三十杯。”
“我选A。”文森特说,“你刚才说的第一个,谢谢。可以付现金么?我出门太匆忙,没带手机。”
听到我选A,明昕很轻地笑了下,示意领班把小玲叫进来,顺便给后厨不太常用的咖啡机插上电。
小玲脸色通红,小声说自己做得不好,说忘了问客人咖啡要热的还是冰的。
明昕嗯了声:“别紧张,叫你进来没别的意思,你拿一下托盘,他的咖啡我来做。”
虽说文森特点的是美式,明昕却还是完全罔顾客人意愿,做了杯加奶不加糖的冰拿铁。
“去吧,如果他问起,你就说是你做的。”明昕把咖啡放进托盘。
小玲不明所以,端着咖啡上桌。
单向玻璃外,文森特刚喝一口便怔住了,起身拦住小玲,衣服在桌边刮了下。
“这咖啡是谁做的?”文森特匆匆问。
小玲被吓了一跳,想起老板的嘱咐,刚想说“是我做的”,就见文森特摆摆手,说“不,当我没问”。
仰头灌下咖啡,文森特摸出钱包,在众多异国货币中找到本国的最大面额放在桌上,拎起西装走了。
明昕耐着性子在后厨多等了会儿,示意领班去做该做的事情,然后才端着金竹要的柠檬苏打水出来,拉开咖啡椅,坐在人最少的窗边放空大脑发呆。
这是蓝城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街头车水马龙,霓虹灯光闪烁不息。
落地窗外,始终守在不远处的文森特怔怔地看着明昕落座,眼眶唰地就红了。
明明是晴天,却突然有惊雷炸响,头顶瞬间阴云密布,街上行人步履匆匆,无人驻足。
在明昕望过来的前一秒,文森特落荒而逃。
“哥?怎么了?”
街边助理从车上下来,不明所以:“下雨了,咱回去么?”
“不,”文森特深吸气,强自镇定下来,向助理摊手,“手机给我,有件事麻烦你跑一趟,我在这里等。”
*
“宝贝儿,你人在哪儿呢?我好渴。”
听到金竹的声音,明昕马上回神,高举左手,对金竹招了招。
汉服不方便行动,金竹已经换回了套头衫与牛仔短裤,热气球项链在颈间摇摇晃晃。
叼着发簪坐到对面,金竹顺着她的目光往窗外看了眼。
“怎么了?”金竹边盘头发边问她。
明昕摇头:“没事,看错了。”
然后向服务生打了个手势。
“看到那边一直在打电话的港商了吗?穿黑色拖鞋,口音很重的那个,给他送一份芝士土豆卷。”
金竹果然把刚才的疑惑忘了,毫不留情地吐槽她:“滥好人,又送别人吃喝。”
“救急不救穷,”明昕耐心道,“我刚听他打电话,那意思好像是被合伙人骗了合同,所以身无分文,两天没吃东西了。就算他骗我,我不过损失一份土豆卷,我请他吃饭,说不定能救他一命呢。”
金竹敷衍点头:“好好好,明老板,那我也要吃土豆卷,救急不救穷,我急死了。”
还能怎么办,自己的闺蜜只能自己惯着,明昕无奈起身,亲自去后厨给金大小姐做吃的。
金竹端着玻璃杯跟在后面,顺便对着锃亮的玻璃反光欣赏脖子上的项链,表情满意极了。
“对了,差点忘了问,明叔叔在伦敦的生日宴怎么样?soho house?有碰到帅哥么?”
明昕说:“有啊,感兴趣?给你介绍几个?就是年纪大了点,都和我爸差不多。”
金竹嘴角抽搐,诚恳道:“我有你就够了,心里太小,装不下别人的。”
“别客气啊,咱们两个什么关系,来来,我有个单身的远房表叔,芳龄五十六,花一样的年纪……”
明昕掏手机,作势要找联系方式。
“——虽然有点秃顶,但他的啤酒肚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你俩要是成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亲表婶,回头过年过节,我拎着东西给你上门磕头拜年……”
金竹一把抢过明昕手机,火速揣自己口袋里,惊恐逃离后厨:“我在外面等你!!”
明昕微笑。
然而脑海中突然闪过窗外那似是而非的背影,嘴角又落下去。
*
她和金竹不仅同年同月同日生,连当年产房的育婴床也彼此相邻,孽缘绵延足足二十四年。
不过因为学校不同,她们只有在寒暑假的时候才有机会见面,金竹从小就很喜欢明昕性格沉稳这点,从来不对她的感情生活评头论足,便把她当成最好的倾诉树洞,总有说不完的话。
今天也不例外,金竹边吃土豆卷边给她讲自己的网恋对象,讲完还要点菜,说“酸的也喝了,咸的也吃了,是时候吃点苦了,我想吃提拉米苏。”
可能是暴雨的原因,店里人不多,为了满足金竹吃苦的愿望,明昕特意没用可可粉,而是把咖啡豆放进粉碎机,再过筛,均匀地洒到奶酪糊表面。
同时看了眼表,做了杯加奶不加糖的冰拿铁,让小玲送到刚才的文森特坐过的空桌。
提拉米苏推到金竹面前,明昕背对咖啡厅入口落座。
下一秒,风铃声响,有人进来了。
那人淋了雨,身上衬衫湿得近乎透明,走过来的时候一脚一个水坑,像只湿透的猫。
金竹舀了勺提拉米苏,却迟迟没送进嘴里,眼睛越瞪越大,盯着明昕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