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刺破云层,将废墟的轮廓勾勒得愈发凄凉。
牛棚的残梁还在冒着最后一丝余烟,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牲畜皮毛烧焦的混合气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夏栀礼蹲在角落里,指尖在一片焦黑中拨动。
那本记录了羔羊体温、用药反应和病程变化的炭笔笔记本,如今只剩下几片蜷曲的、一碰即碎的灰烬。
那是夏栀礼在这片草原上立足的唯一凭依,是她所有心血的凝结,现在,都成了风中飞散的尘埃。
夏栀礼指尖抚过那脆弱的焦黑纸页,心头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沉闷得喘不过气。
昨夜,她救了那些小羊,甚至在混乱中也救了人,但她无法向任何人解释,她眼中瞬间亮起的强光,只是应急手电在烟尘中折射出的光束。
那个名叫铁木尔的男人,如天神下凡般救下众人,却又像一阵风,一句话都未曾留下便消失在夜色里。
夏栀礼甚至连一句最简单的“谢谢”都来不及说,也说不出口。
在那种所有人都视她为不祥的氛围里,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更糟糕的,是清晨的阳光并未驱散人们心中的阴霾。
几个半大的孩子远远地躲在帐篷后面,指着她的方向,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和蒙语混杂着尖叫:“发光眼!妖怪!”
被她救过的小女孩娜仁花,吓得一头扎进母亲都兰的怀里,浑身发抖。
都兰紧紧抱着女儿,另一只手摇动着手腕上那串古旧的铜铃,铃声清脆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频率。
她高声用蒙语念诵着祷词,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地射向夏栀礼。
“汉人女子的眼睛里藏着狼的魂!”都兰的声音在清晨的静谧中回荡。
“是她引来了长生天的惩罚,这场风灾就是警告!”
人群中立刻泛起窃窃私语,一道道或恐惧、或怀疑、或厌恶的目光,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在夏栀礼的身上。
就连之前对她还算友善的巴雅尔,此刻也低着头,不敢再靠近她一步。
夏栀礼彻底成了一座孤岛。
午后,夏栀礼没有理会那些目光。
夏栀礼在废墟旁铺开一块还算干净的毛毡,用一截烧黑的木炭,在一张处理过的羊皮上,重新绘制病历观察表。
没有纸,就用羊皮;没有笔,就用炭条。
世界可以毁灭她的工具,但毁灭不了她脑中的知识。
夏栀礼正一笔一画地标注着“发热→隔离→艾草熏蒸”的流程图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阿木尔。
他驻足片刻,目光落在她画的图表上,忽然伸出手指,点着那两个汉字——“发热”。
接着,他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口吻,说出了一个蒙语单词:“haluun。”
夏栀礼猛地抬头,那一瞬间,她感觉整个灰暗的世界都亮了!
眼中燃起的光芒,比昨夜手电的光束更加炽烈。
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个愿意主动教她词汇的人!
夏栀礼几乎是本能地从腰间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在那块羊皮卷的边缘,用力刻下汉字“热”,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散发着光芒的太阳符号作为标记。
阿木尔怔住了,他似乎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记录。
他看着那个太阳,又看看她亮得惊人的眼睛,嘴角竟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然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这一个单词,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禁闭的大门。
当晚,夏栀礼借着昏暗的火光,将所有她已知的、可以通过肢体语言表达的症状词汇,全部分类整理成三栏表格:病症表现(汉字 图画)、应对措施(汉字 图画)、对应蒙语(等待填充)。
夏栀礼将这张巨大的羊皮贴在牛棚残存的内墙上,像对待一份严谨的动物行为学日志一样,开始了自己的语言推演。
第三日,新的危机再次降临。
娜仁花那只曾经被夏栀礼处理过伤口的瘸腿小山羊,不知为何又开始跛行不止,并且拒绝进食。
都兰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宣称是“山神的诅咒去而复返”,坚持要用河床里挖出的“山神泥”,混合着草药涂抹在小羊的患处,并且要当众举行一场驱邪仪式。
夏栀礼挤过人群,想要上前查看小羊的伤口,却被都兰一把推开。
“滚开!你这个不祥的女人!别想再用你的妖术玷污神圣的牲畜!”
情急之下,夏栀礼顾不上许多。
夏栀礼冲回自己的角落,取来清水,抓了一把盐粒和一小撮干净的草木灰,当着所有人的面,迅速调配出简易的消毒液。
夏栀礼撕下自己干净的衣角,浸湿后便要上前为小羊清洗创面。
“你敢!”都兰怒斥她亵渎神灵,挥舞着手中的铜铃就要朝她打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声音响了起来。
娜仁花突然挣脱母亲的怀抱,像只受惊的小鹿,扑到夏栀礼身前,张开双臂护住她,用结结巴巴、含混不清的蒙语对着众人大喊:“她……她治好过我!”
全场瞬间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小女孩身上。
夏栀礼心中一暖,趁此机会,她指着小羊的伤口,模仿着腐烂、化脓的动作,又做出红肿疼痛的表情,然后指向自己的眼睛,用力地、坚定地摇头,示意自己“不是妖”。
一直站在远处人群后的部落首领达楞太,目光深沉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看着那个汉人女子清晰的逻辑表达,看着那个小女孩勇敢的维护,最终,他没有开口,但也并未阻止。
他的沉默,就是一种默许。
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夏栀礼清理了小羊蹄部的伤口,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根深嵌的尖锐草刺。
伤口清理干净后,夏栀礼每日早晚都为小羊换药。
夏栀礼还拉着娜仁花的手,教她用手势判断山羊是否疼痛——轻轻按压伤口边缘,观察山羊的反应;仔细倾听它的叫声,是尖锐的痛呼还是平稳的低鸣。
五日后,那只小山羊已经能跟着羊群奔跑如初。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悄无声息地在部落里传开。
几天后,几个年轻的牧民趁着夜色,悄悄来到牛棚找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汉人姑娘,你知道……怎么让马不咳嗽吗?”
夏栀礼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夏栀礼立刻请之前还算友善的巴雅尔帮忙,让他收集一些牧民日常放牧、交流的对话片段。
又拜托善良的萨仁高娃,模仿那些话语的发音给自己听。
她发明了一套独特的“图像联想记忆法”。
比如,她会画一头流着鼻涕的马,在马鼻子旁边用汉字标注,再写上萨仁高娃教她的蒙语发音“mori hamar”(马鼻子),然后画一个箭头,指向一瓶药水的图画,旁边标注“emen us”(药水)。
仅仅七天之内,凭借着这种近乎疯狂的图文记忆方式,夏栀礼已经能基本听懂日常的放牧指令,甚至能用简单的蒙语短句,说明牲畜的常见病情和处理方法。
牧民们私下里惊呼:“这个汉人女人的脑子是铁打的吗?”
春祭前夕,部落里最重要的一匹神马“苍雷”,突然发起跛行,右前蹄的蹄底开始溃烂流脓,散发着恶臭。
都兰立刻断言,这是夏栀礼这个“外来者”触怒了山神,神马“苍雷”的病,就是“山神震怒”的体现。
她宣布,必须立刻将夏栀礼绑在祭台上,并且连续焚烧三日祭品,才能平息神怒。
这一次,夏栀礼没有等待。
夏栀礼直接走到众人面前,请求达楞太允许她检查神马。
在得到默许后,她仔细查看了马蹄,凭借现代兽医学知识,立刻判断出这是由于春季牧场潮湿、马厩清洁不当引起的蹄部真菌感染,也就是“蹄叉腐烂”。
夏栀礼当众取出自己这几天研磨出的抗霉菌药粉——用硫磺和煅烧过的石膏按比例混合而成,请求达楞太“给她一次机会”。
“不是神罚。”
夏栀礼看着达楞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用还不太流利的蒙语说:“是湿气,生了毒。就像……奶酒放久了,会变酸一样。”
达楞太沉吟良久,整个部落的勇士都屏息等待着他的决定。
最终,他缓缓开口:“就让你试一次。如果无效,你和都兰的说法,就按部落的旧规处置。”
这是赌上性命的一搏。
在所有人的围观下,夏栀礼熟练地用消过毒的小刀剪除腐肉,清洗创口,再均匀地撒上药粉,用干净的布条包扎。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洪亮的声音,说出了一段她从巴雅尔那里学来的古老谚语:
“The strange stone that fell into the mountains is often considered a symbol of good omen.(落入山中的奇异石头,常被认为是好兆头的象征。)”
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她竟然能完整说出这样复杂的谚语。
都兰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这谚语是支持她的说法的。
但夏栀礼的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震惊。
夏栀礼用更清晰的逻辑补充道:“但是,石头滚下来,是因为山坡很陡,不是山神在后面推。”
全场哗然!
夏栀礼不仅听懂了他们关于禁忌和神启的话语,更用他们自己的谚语,揭示了背后简单而深刻的自然逻辑!
这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剖开了蒙昧与迷信的外壳,让理性的光芒照了进来。
都兰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手中那串象征着神权的铜铃,无力地垂落在胸前,再也摇不出半点声响。
深夜,万籁俱寂。
夏栀礼正在整理她新制作的《畜牧常用语图解手册》,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
是娜仁花。
小女孩独自一人前来,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用碎布缝制的小羊玩具。
她怯生生地走到夏栀礼面前,将玩具递给她,然后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清晰地用汉语说道:“谢……谢。”
夏栀礼的心猛地一颤,刚要回应,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马蹄声。
铁木尔策马而来,在牛棚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他手中拎着一个油布包裹,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将包裹轻轻放在门槛上。
那包裹里,是一套崭新的书写工具:一捆削得整整齐齐的细炭条,一叠刮得平滑如纸的桦树皮,还有一个用鹿筋线仔细装订起来的、空白的本子。
他的目光扫过墙上那张画得密密麻麻的图文对照表,终于开口。
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夏栀礼的耳中: “你说得越多,他们就越不敢烧你。”
说完,他转身,牵马,利落地跃上马背,再次融入无边的夜色。
夏栀礼怔怔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门槛上的礼物,又看看墙上的图表。
她弯腰,拾起那个空白的册子,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一次,她终于有了可以为自己发声的笔和纸。
这一次,她终于能为自己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