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嘶鸣尖利如刀,划破晨雾,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刚刚松下一口气的牧民们骇然变色,纷纷丢下手里的活计,冲出蒙古包。
只见营地边缘的临时围栏旁,那匹从商人腾格尔手中换来的、通体赤红如火炭、鬃毛如烈焰的伊犁种马“赤焰”,正痛苦地倒卧在地。
它庞大的身躯剧烈颤抖,肌肉纠结成块,腹部像吹胀的皮球般高高鼓起,嘴角挂着白沫,四只铁蹄在半空中无力地抽搐,每一次蹬踢都在地上刨出深深的土坑。
“赤焰!我的赤焰!”
商人腾格尔连滚带爬地扑过去,跪倒在马头边,声音里带着哭腔:“天杀的,这一路就没好好吃喝……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双手颤抖着,想去抚摸爱马,却又怕加重它的痛苦,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人群分开一条道,一个身形干瘦但气势迫人的灰须长者拄着一根油亮的马鞭缓缓走来。
正是部落里掌鞭三十年、说一不二的老驯马师,额尔敦。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在赤焰身上一扫,浑浊的眼珠里没有半点怜悯,只有一种面对顽劣牲畜的冷酷。
“哼。”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手中马鞭在空中甩了个脆响。
“长途跋涉,水土不服,它心里积了怨气,惊扰了草地的神灵。神不认它了了!”
他大手一挥,声音如雷鸣般在寂静的营盘上空炸开:“按老规矩,拖到北坡去。今夜就宰了,用它的血肉祭天,给大伙儿的转场路去去晦气!”
话音一落,周围的牧民们顿时窃窃私语,大多数人脸上都露出敬畏和认同的神色。
额尔敦的规矩,就是草原上养马的铁律,没人敢质疑。
腾格尔面如死灰,瘫坐在地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响起:“不能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夏栀礼已经拨开人群,蹲在了赤焰的身边。
她无视了额尔敦投来的、刀子般锋利的目光,径直开始检查。
夏栀礼的手指冷静而迅速地探入马口,检查舌苔和黏膜颜色——苍白,轻度发绀。
随即,她俯下身,耳朵贴上那高高鼓起的腹壁,另一只手的指尖在上面轻轻叩击。
“咚……咚咚……”
硬如石鼓,回响空浊。
夏栀礼心头猛地一沉。
这不是什么狗屁的怨气,也不是神灵作祟。
这是最凶险的急性胃扩张,并且已经并发了肠梗阻!
胃部产生的气体和液体无法排出,压迫心肺,再拖下去,别说十二个小时,恐怕六个小时内,这匹神骏的宝马就会因内脏破裂和循环衰竭而死!
“你一个汉人丫头,懂什么马?”额尔敦的马鞭“啪”地一声抽在夏栀礼脚边的草地上,溅起一片泥星。
“这是神驹的命数!由不得你插手!给我拖走!”
夏栀礼缓缓站起身,直视着这位掌握生杀大权的老人,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额尔敦阿爸,我敬重您的经验。但这马不是中了邪,是生了急病。它的肚子里全是排不出去的气,再不放出来,它会活活疼死。”
“放气?”额尔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
“我驯了一辈子马,只听过给皮囊放气,没听过给活马放气的!你这是要它的命!”
夏栀礼不再争辩。
她知道,跟根深蒂固的传统讲科学,无异于对牛弹琴。
夏栀礼深深看了一眼在地上痛苦翻滚的赤焰,转身挤出人群,快步回了自己的蒙古包。
帐篷内,光线昏暗。
夏栀礼从贴身的行囊里,小心翼翼地翻出几页用油布包好的、已经泛黄卷边的残页——那是她从现代带来的《大型动物急症处置手册》里最关键的部分。
她借着天光,用一截炭条在干净的羊皮上飞快地描画,画出马的消化系统解剖图,重点标出了鼻饲管从鼻孔进入,经由食道抵达胃部的精确路径,以及腹部按摩减压的关键部位。
“夏姐姐……”
乌力吉的儿子,十五岁的巴雅尔不知何时跟了进来,看着羊皮上那些古怪的线条,小声问:“真的……能救吗?额尔敦阿爸他……”
“能救。”夏栀礼头也不抬,语气斩钉截铁。
“科学上能。但它会挣扎得非常厉害,我一个人按不住。而且,没人敢帮我。”
夏栀礼话音刚落,蒙古包的门帘猛地被人掀开,一股冷风卷了进来。
铁木尔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一块厚厚的、足够包裹一个人的毡布重重放在桌上,沉声道:“北坡风雪起来了,今晚马厩那边,没人会去巡夜。”
夏栀礼抬起眼,撞上他深邃如夜空的眸子。
那双眼睛里,没有疑问,只有全然的信任。
他没说一句“我帮你”,但每一个字都在说“我帮你”。
“半个时辰。”铁木尔又补充了一句,转身消失在风里。
半个时辰!这是他能为她争取到的、不被人发现的极限时间。
夏栀礼立刻行动起来。
夏栀礼将随身携带的救急包整个倒出,找出仅有的一小包电解质粉,兑上温水,灌入一个干净的皮水囊中。
没有专业的鼻饲管,她就地取材,取来几根处理干净的羊小肠衣,用热水反复浸泡软化,再用火烤着慢慢熏煮、拉直、定型,做成一根简陋但足够柔韧光滑的软胶导管。
最后,她又取来一段坚韧的鹿筋缝合线,一圈圈紧紧缠绕在自己手腕上,以防在操作时因马匹挣扎而滑脱。
午夜,狂风卷着雪籽,噼里啪啦地抽打着蒙古包。
巴雅尔按照事先的约定,悄悄牵出一匹性情最温顺的驮马,载着夏栀礼准备好的所有工具,借着夜色掩护,潜行至隔离赤焰的独立马栏。
铁木尔早已等在那里。
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背对风雪,守在通往马栏的必经路口,背上的长弓已经上弦,箭囊里的狼牙箭在风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嗡鸣。
马栏里,赤焰的嘶鸣已经变得微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
夏栀礼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对铁木尔和巴雅尔道:“按住它的头和前腿,别让它站起来!”
两人立刻合力将巨马的上半身死死压在铺好的厚毡布上。
夏栀礼半跪在马头前,用一块木嚼子强行撬开赤焰的牙关,然后将自制的羊肠导管顶端涂上油脂,对准鼻孔,冷静而缓慢地向里推进。
导管一寸寸深入,过程无比艰难。
就在导管即将通过咽喉、进入食道的关键时刻,剧痛让赤焰猛然爆发出最后的力气!
它狂吼一声,猛地扬起前蹄,将巴雅尔狠狠撞翻在地。
铁木尔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被甩开,手臂上的肌肉坟起如山岩。
木桶被踢翻,水和工具散落一地。
“畜生!我就知道你们在搞鬼!”一声暴喝传来,额尔敦竟披着厚重的皮袍,手持马鞭,如幽灵般出现在马栏外!
他身后,徒弟哈斯也紧紧跟着,手中攥着马缰,满脸惊骇。
千钧一发!
夏栀礼眼中没有一丝慌乱。
在这生死关头,她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一步,用尽全力,以掌根狠狠拍击在赤焰的肩胛骨后缘一处特定的凹陷——那是她在动物园给暴躁的大象做检查时,从一位老饲养员那里学来的神经阻断镇定手法,通过瞬间的强刺激,能让大型动物产生短暂的肌肉迟滞!
“嗷——!”
巨马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所有的挣扎和狂暴,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就是现在!
夏栀礼趁着这宝贵的几秒钟,右手闪电般将导管精准地送入食道,左手迅速拿起皮水囊,将温热的电解质盐水猛地灌了进去!
灌注完成,夏栀礼立刻抽出导管,同时飞快解开紧绑在马腹上的肚带。
她双手交叠,对准马的左侧腹肷部,用一种特殊的韵律,一圈、两圈……由轻到重地开始旋转按压。
额尔敦正要冲进来,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停住了脚步。
只听“噗——”的一声悠长而沉闷的闷响,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猛地从赤焰体内冲出。
紧接着,那高耸如山的腹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地塌陷了下去!
三天后,整个转场营地都轰动了。
那匹被额尔敦宣判了死刑、所有人都以为会变成祭品的神驹赤焰,不但没死,反而自己从草地上站了起来,甩了甩如火焰般的鬃毛,竟开始低头啃食地上的嫩草。
虽然还有些虚弱,但那股昂扬的精神气,已经回来了!
商人腾格尔激动得热泪盈眶,硬是牵了十只最肥壮的活羊,一路敲锣打鼓地送到夏栀礼的蒙古包前,要当众谢她的救命之恩。
夏栀礼却将他拦在了门外,她看着那十只羊,平静地摇了摇头:“腾格尔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要的不是羊,是信任。”
一句话,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营地的每个角落。
那天晚上,额尔敦的徒弟哈斯,独自一人来到夏栀礼临时搭建的牛棚,看她给一头小牛犊清理伤口。
年轻人犹豫了很久,才低声问道:“夏……夏同志,你那天晚上拍马的那一下……是跟谁学的?”
夏栀礼没有看他,一边上药一边淡淡回答:“跟一头不肯吃饭的大象。”
哈斯彻底怔住了。
大象?
那是什么?
他无法想象,但那份超越了他所有认知的能力,却让他心生敬畏。
良久,他才喃喃道:“我师傅常说,马是草原的灵魂。可今天我才明白,原来灵魂……也是会生病的。”
那达慕大会的前夕,部落在一个水草丰美的夏季牧场停驻下来。
额尔敦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当众拦住了夏栀礼的去路。
他脸色铁青,手中的马鞭直直指向她的鼻尖:“别以为你走了运就了不起!就算赤焰活了,也不是你救的!是长生天看它命不该绝!”
夏栀礼不怒反笑。
夏栀礼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对着不远处正在吃草的赤焰,打了一声清亮的短哨。
那匹神骏的宝马立刻停止进食,原地转了个身,望向她。
夏栀礼对着它,平平伸出手掌。赤焰立即止步,安静地站在原地。
最后,夏栀礼缓缓向后退了十步,在一片死寂中,用蒙语轻唤了一声:“赤焰。”
下一秒,令全场倒吸一口凉气的景象发生了。
那匹桀骜不驯的宝马仰天发出一声惊雷般的长嘶,竟猛地挣脱了拴它的缰绳,四蹄翻飞,踏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夏栀礼狂奔而来!
就在所有人以为她要被撞飞时,赤焰却在她面前急停下来,高大的头颅温柔地低下,亲昵地蹭着她的肩膀,一如归群的野兽,见到了带领它的王者。
全场鸦雀无声。
额尔敦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握着马鞭的手剧烈颤抖,最终,猛地将鞭子狠狠抽在地上,发出一声绝望的爆响。
他转身,佝偻着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人群。
从此,再未回头。
深夜,夏栀礼正在昏黄的马灯下,一笔一划地绘制着《马属常见急症早期识别图谱》,准备教给牧民们。
忽然,她感觉门外有动静。
哈斯站在微凉的夜风里,手中捧着一副样式古旧的马鞍。
那马鞍的皮革已经斑驳,却被擦拭得油光锃亮。
“师傅不让我说。”
年轻人的声音有些微颤:“但这副鞍子……是他年轻时,赢得全盟赛马冠军时用的。他说……这东西,以后该留给真正懂马的人。”
夏栀礼伸出手,接过了那副沉甸甸的马鞍。
夏栀礼忽然明白了,她和额尔敦争的,从来不是谁有资格去碰那匹马,而是谁能真正听得懂它痛苦的呼吸。
今晚,这片古老的草原,终于开始听懂她的语言了。
不是靠那面高扬的旗帜,也不是靠转场的路线图,而是靠这一次次把命从鬼门关硬拽回来的、不容置疑的实证。
窗外,赤焰在月光下安详地踱步,鼻孔里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化作一团团白雾。
远处沉寂的山脊上,再次传来一声悠长而熟悉的狼嗥,像是阿古拉在遥遥呼应着她的存在。
夏栀礼握紧手中的炭条笔,在图谱的首页,写下了一行全新的标题:“症状≠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