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
明明已近正午,但天色暗得可怕,深浅不一的黑云层层叠叠,将穗州府死死罩住,狂风肆虐,电闪雷鸣,叫人胆战心惊。
断枝在半空中扭打,店家的幌子早被狂风扯断了绳,打着旋狂魔乱舞。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仅有的一些路人都双手覆在头顶,撒腿向家中狂奔,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一场如瀑暴雨倾泄而下。
一个铁甲上还染着血的卫兵冲进驿馆:“禀江少师,剿倭大捷!根据温同供出的据点,今日凌晨,骆将军亲率水师夜渡象舌湾,以火船冲阵,陆营同步突袭其岸上防地,斩贼首于阵前!生擒倭寇百余人,缴扣武器三百余件。骆将军稍晚些将军报呈送江少师。”
“血勇可嘉,”江叙风示意他起身,“让骆将军附上将士名录,我随军报一同上呈京师。”
“是!”说罢,卫兵再次投身于狂风中远去。
“太好了!”广修长舒口气,“昨夜冲锋的动静太大了,港口那边火光冲天的,我都跟着心惊肉跳。”
“是啊,”江叙风活动了一下脖颈,“有什么事吗?”
“大人离开京师前让人盯着尚宣是否有异动,今天有京师的密信了。”广修将信展开,“倒不是大事,就是奇怪得很,京师的影司拿不准,就报上来了。”
“说。”
“尚宣在城郊养了个孕妇。”
“?”
“鬼罗刹居然都有女人愿意跟?”广修乐不可支,“尚宣真不够男人,有了女人孩子,大大方方带回府伺候着呗,藏郊外干嘛?正常人在他这把年纪早该孩子满地跑了,有啥好藏的?”
江叙风:“是吗?”
广修的脑子终于追上了嘴,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尚宣和江叙风岁数差不多,他抠抠脑袋赶紧找补:“像大人你这样惊才绝艳才高八斗风流倜傥的人物,自然另当别论了。”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捡要紧的说。”
“是!”广修立刻正色,“密信中说,尚宣将这个孕妇保护得极好,有重兵看守,我们的人无法接近,所以能探查的信息有限,只知道这个女人说话有北方口音,是个北方人。”
江叙风顺手拿起案上的狼毫,指腹在紫檀木笔杆上来回摩挲,似在斟酌些什么。
广修见江叙风迟迟不说话,他试探着问道:“大人,尚宣的相好是北方人,你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尚宣树敌众多,这女人若真是他相好,藏哪里都不如他府中安全,”江叙风指腹的节奏慢了下来,“我怀疑这个女人跟尚宣没关系。”
“啊?总不能尚宣在给别的男人养老婆孩子吧!”广修惊得合不拢嘴。
“按最坏情况做打算吧。”
江叙风终于停止了对笔杆无意识的把玩,他扯过一张宣纸,提笔在纸上落下行云流水的字迹。
没过一会儿,他将写好的信递给广修:“你将这封信发给在北境的影司,让他们将信中内容暗中散播到北境受战乱影响大的村落。”
广修接过信看了一眼,顿时脸色五彩纷呈:“大人,你这样造武宁王的谣,不怕郡主把你生吞活剥了啊?”
江叙风斜觑了他一眼:“所以说了要暗中散播。”
说罢,他向黑沉沉的窗外看了看:“暴雨快来了,郡主今天出门了吗?”
“没,郡主的院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估计还没起床。”
江叙风嘴角噙起一抹浅笑,他低头继续看起还未处理完的文书,翻了两页发现广修还没走。
“还有事吗?”
广修眼神迟疑,他嘴唇掀开一条缝,又闭上,来回纠结了好几次,终于开口道:“京师的密信中还有一道消息,康宁公主薨了。”
一道紫色闪电劈过云幕,天地乍亮成惨白,紧随其后闷雷轰响,万物齐震。
林画月被这道巨雷惊醒,她猛地坐起身,额头和后背汗水淋漓,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异常剧烈,一股莫名其妙却异常猛烈的不安感充斥全身,让她差点承受不住要呕吐出来。
怎么回事?
林画月不是怕打雷的人,她按住胸口打量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
“秋蓉!”林画月朝门外喊了一声。
秋蓉端着铜盆走进来:“郡主醒啦?秋蓉服侍你梳洗。”
“骆将军今日剿倭如何?”
“前不久刚来报,说是大获全胜啦!”秋蓉笑吟吟拧干毛巾说道,“喊打喊杀了大半个晚上,我都跟着紧张到睡不着觉,还好胜利了。”
林画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由着秋蓉为她梳洗,可那股不明来处的不安感始终盘踞在心头,让她躁动不安,林画月迫切地想找些事来做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左思右想,想到了昨天江叙风悄悄带回驿馆的珐琅彩瓷瓶。
如果真如江叙风猜测的那样,这樽瓷瓶是侯德致留给他的,那为何不在京师就给了?非要绕这么一大圈让江叙风在穗州府才拿到瓷瓶?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樽瓷瓶不能留在京师。既然如此,侯德致想借这樽瓷瓶传达的消息必须在穗州府就解开。
林画月匆匆用完午膳后就直奔江叙风的院子。
是广修应的门:“大人正在书房办公,我现在就去通传。”
“不必,不是什么急事儿,我进屋等等吧。”
话音刚落,书房中传来一阵玉瓷轰然碎裂声,林画月和广修对视一眼,双双拔腿向书房冲去,大力撞开书房的门。
“江叙风!”
“大人!”
只见江叙风着一袭天青色氅衣,站在一地支离破碎的瓷白中,犹如青竹映雪,要不是他右手手掌鲜红,正向下淌着血,林画月差点以为他在搞什么风雅游戏。
“无妨,”江叙风颇为无奈地弯弯眉眼,“是我不小心被瓷片划伤了手。”
广修看了眼江叙风手上的伤口,赶紧拿来药和纱布:“伤虽不重,但伤在右手,要赶紧上药包扎,不然耽搁办公和日常生活啊。”
“没错。”林画月上前拉过江叙风的右手,开始清理上面的血迹和碎瓷渣。
江叙风手往回一瑟缩,神情有些尴尬:“让广修来就好。”
可他抬眼早已不见广修人影,江叙风喊了几声,不管是广修还是小五,像突然集体失聪了一样没一个回应他。
林画月正低头专心给他上药,露出后脖颈纤细优美的线条,有一小缕头发盘发时盘漏了,此时正贴着林画月后颈细腻的皮肤蜿蜒向下,探伸至衣领覆盖、目光无法触及的深处。
江叙风感到一阵莫名的干渴。
“不相信我啊?放心吧,战场上不致命的伤我们都先自己临时处理一下,我早就是熟练工了,处理起来可麻利了,如果痛就忍着点。”
林画月专注时呈现出一种沉静柔和的气质,可她的手与她此刻的柔和不同,那双常年握兵器的手上布满了磨出的茧子,上药时难免与江叙风的手相蹭,让他感到麻痒中带着些微刺痛,痛感并不尖锐,但足以让他为他的不敬进行一场自我唾弃和审判。
虽说他现在是林画月的人,但也不能看到一小块皮肤就满脑子春宫废料吧?他为自己如今的烂德行深感厌弃,二十几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如林画月所说,她相当熟练,三下五除二就缠好纱布打了个利落的结。
解决了“血光之灾”,林画月这才注意到这一地的碎瓷全来自那樽珐琅彩瓷瓶,她惊呼:“怎么把瓷瓶打碎了?”
江叙风不着声色地将右手背到身后:“这樽瓷瓶的画片我已经研究过了,并无特别之处,想必玄机藏在瓷瓶的内部构造中。”
林画月懂了:“也是,一个瓷瓶而已,只要碎成了渣,不管其中暗藏什么机关巧匣,都能展露地明明白白。”
江叙风点头,有了前车之鉴,他没再直接用手去拨弄这些碎瓷片,而是拿起一支笔,用笔杆子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搅弄,果然从两片紧紧贴合的瓷片中发现一角泛黄的纸。
江叙风小心将瓷片抠开,三张陈旧的字条飘落下来。
「太子殿下
我喜欢您为我起的名字,您说苏尔赫的意思是善战的雄鹰,这正是我的愿望,为您战无不克。我能活到今天全仰赖您,请不要再犹豫,把我当做您最锋利的武器吧!我是您的玄天死士,将为你所向披靡!
苏尔赫」
「不必再为我求情,淘汰我吧,控制我吧,我受够了这种焦灼不定反复失望的生活。你不会理解,对于一个不甘心的废物,麻木才是恩赐。」
「苏尔赫
国土尽失,满目疮痍,拉乌之神要我绝境逢生,可百万雄兵不再,我只有你们了,我需要你。」
三张字条字迹都不相同,写前两张字条的人,明显一个成功成为玄天死士,而另一个被淘汰后豢养成傀儡。至于第三张字条,末尾虽没有落款,但有一个红色狼纹的印章,林画月一眼便认出这是北燚太子的章。
林画月问:“苏尔赫会不会就是尚宣?还是另有其人?”
“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测,这位苏尔赫就算不是尚宣,至少也是与尚宣有直接关联之人。”
“嗯,”林画月点头,“只是这些字条为何会在侯大人手中,侯大人又为何要费这么大劲把它们交给你?难道侯大人知道你在调查尚宣?”
这也是江叙风正在琢磨的问题,派间谍入大梁是当年北燚的最高机密,一切但凡沾点关联的信息都已销毁殆尽,而这三张字条有名有姓,想必是漏网之鱼,北燚都漏掉的东西,大梁的朝臣却能翻出来,这人背后一定是有套强大的信息搜集网和庞杂的人脉关系。
江叙风自认看人的眼光还算可以,侯德致被皇上强行请出山的无奈和对朝政的厌烦不像装的,这样一个只想采菊东篱下的老头,会在暗中经营一套这么大的班子?
大梁有这个实力的人江叙风只能想到一个,前任首辅张仲全。他突然想起温同册子上记录的侯德致送瓷瓶的时间。
五年前。
张仲全被处死就是在五年前。
江叙风记得广修说过,张仲全也曾调查过尚宣,会是张仲全查出来之后给侯德致的吗?巧的是次辅赵扬之也调查过尚宣,两个盯上尚宣的人都已归于西天,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侯德致要将字条远送穗州府,再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递到他手上。
一旦让尚宣察觉到侯德致手中的东西,侯德致必然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江叙风将他的推断告诉林画月。
林画月感慨:“能如此重托,张阁老与侯大人关系应该很好吧?”
“恰恰相反,侯大人一心扑在东宫治学上,鲜少与朝臣来往,而且当年处死张仲全的旨意下达后,为其求情的人甚多,唯独没有侯大人。”
江叙风的话音戛然而止,五年前他才刚从明州府被调回京师,对京师的朝局了解并不深,如今再往回看,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极度的避嫌往往是为了掩饰。
五年前张仲全将十二影司交给他,如今侯德致又将重要线索交给他,如此默契非挚友不能达。
只是,为什么是他?
林画月本就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对其中微妙的人际关系更是全然不知,她见江叙风不说话了,以为他也没了头绪,既然从尚宣这条线往大梁内部找行不通,她将思路转移到了北燚太子身上。
“北燚太子最让我和爹爹头疼的一点,就是他太会煽动人心了,”林画月将那张有印章的字条抽出来放在最上面,“从这张字条就能大抵看出他拿捏人心的功底,几句交谈间就能让陌生人追随他,甚至策反了不少被俘虏的大梁士兵,这也是我们与北燚耗了十几年的原因之一,不管歼灭多少北燚军队,过段时间北燚太子又会补齐人马卷土重来。”
“有这等超群的人格魅力,哪里还需要费大力气培养死士和傀儡?”江叙风说,“对了,我一直很好奇,传说北燚皇室培养死士过程中,淘汰的小孩会被喂蛊做成傀儡,后来由于淘汰人数太多,甚至组建了一支傀儡军,是真的吗?”
林画月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虚空,陷入一段久远却难忘的回忆。
“是真的,我亲眼见过一次。”
“顺统十三年的一次交战中,我们深入大漠与北燚交战数月,粮草补给跟不上了,于是爹爹命我率队,在一处北燚辎重队必经的隘口埋伏了地刺,战马和士兵经过此处必然会被刺穿脚掌,我们就能趁他们的阵型溃散时将辎重和粮草夺过来。”
“一开始一切正如我们所料,辎重队经过隘口时,人与马纷纷被地刺贯穿脚掌,我们正要冲上去时,惊悚的一幕发生了,这支军队并没有乱了阵型,他们带着鲜血淋漓的脚掌继续向前奔袭、拼杀,就算被我们砍断双腿,也可以以手代腿继续拖着辎重向前狂奔,速度丝毫没有减慢,甚至连痛苦的表情和哀嚎都没有,他们麻木又安静,像是一群上了发条、四肢错乱的木偶。”
“为了不影响军心,爹爹严禁散播此事,我此后也再未见过傀儡军。”
在林画月的讲述中,江叙风好像亲眼看见了这副诡异画面,他察觉到林画月声音中细微的颤抖,宽言道:“北燚人善蛊,傀儡军却数量稀少,想必是蛊引珍稀,无法大量生产,不管是什么奇物,终究寡难成势。”
说罢,江叙风将字条收好,他看了眼更漏:“时候不早了,要不就在我这里用晚膳吧。”
“好啊。”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蛛网一般的闪电中,行人司的快马嘶鸣着急停在驿馆门口。
“承安郡主与锦衣卫千户燕怀誉接旨——”
行人司官员满头大汗捧着圣旨冲进驿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嫡长女康宁公主,于十一月初九薨逝,举国哀痛。公主与承安郡主林画月、锦衣卫千户燕怀誉素为莫逆,情谊深厚,着即停罢一切事物,启程返京,不得耽误。钦此!”
哗啦哗啦——
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在此刻兜头而下,砸得屋瓦哐啷作响,一时间所有景物都被铺天盖地粗如麻绳的雨线掩盖。
林画月跪坐在地上,那股莫名的不安感终于在此刻消失了,她只觉得天地一片空白,所有声音与色彩都被抽走。
而她身处深深空白中,是一块没有任何情绪和感知的石头。
南行结束,下一章回京师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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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