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行洋的身体状况确实不算好,常年高强度的对局,给这位赫赫有名的名人,留下了很多的职业病,尤其是心脏方面。
这两年,偶尔也会传出他入院调养的消息,虽然都不是什么危及生命的大问题,但也足以让关心他的人感到担忧。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刚刚送别了桑原老师的葬礼上,这种关于健康和离别的隐忧,更显得敏感。
塔矢亮闻言,沉默了片刻,这才开口:“请务必……照顾好自己。”
塔矢行洋微微颔首,简短地给予回应。
两个人对话到此便戛然而止。
父子二人之间弥漫开一种近乎疏离的沉默。
进藤光很难说他觉得不对劲的原因是什么,但还是,十分不对劲。
他觉得,塔矢亮有点太心不在焉了。
桑原老师的葬礼结束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由于这次上岛吊唁的棋手人数较多,又恰逢新年假期,往返因岛的交通并不十分便利,渡轮的班次有限。
一时间,码头上显得有些拥挤和忙乱。
按照惯例,年轻的棋手们大多会主动礼让,请前辈和年长的棋士们先行乘船离岛,自己则留在后面等待下一班或次日的船次。
进藤光作为现任本因坊,原本可以优先安排离开,但他看着逐渐沉入海平面的夕阳,又看了看身边几位相熟的同辈棋手,忽然开口说道:“我今晚就留在岛上吧,明天再走。”
塔矢亮站在他身旁,闻言几乎没有犹豫,便接口道:“我也留下。”
他们两人开了口,伊角、和谷等几位年轻棋手互相看了看,也纷纷表示那大家就都留下,明天一起回去。
因岛这座小岛,旅游业并不发达,住宿资源有限。
他们匆忙联系了几家旅店,发现房间果然已经所剩无几。
情急之下,进藤光拨打周平先生的电话,对方曾经许诺如果在因岛遇到麻烦,只要跟他说一声,一定会竭力帮助的。
这通电话,本来进藤光都不抱希望,结果过了一段时间,竟然真的奇迹般通过周平订到了某个传统的日式旅馆。
旅馆老板接待他们的时候,不好意思地说:“真是很抱歉,现在只有需要合宿的大房间。”
当然,他们没有挑剔的余地,能够拥有一个房间已经是万幸了。
进藤光和塔矢亮很自然地选择了同一间房,同住的还有伊角、和谷。
房间是经典的日式房型,铺着干净的榻榻米,中间摆着一张矮桌。
拉开门,外面是一个小小的缘侧,正对着夜幕下平静的濑户内海。
海风带着微咸的气息吹入房间。
由于远离城市的光污染,岛上的夜空格外清澈,繁星点点,如同碎钻般洒满了深蓝色的天幕。
“听说这里有一条很漂亮的沿海骑行路线,”伊角一边铺着被褥,一边说道,“白天的时候,可以看到很美的海景,一路还能通到本因坊秀策纪念馆那边。”
“啊,是啊,可惜这次来得匆忙,又是这种时候,也没心情去逛了。”
进藤光走到缘侧,倚着栏杆,望着远处海面上倒映着星光的微微波浪。
塔矢亮也安静地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站着,都没有说话。
白日的哀伤和忙碌渐渐沉淀下来,被这片宁静的夜色和海浪轻柔的声音所覆盖。
虽然身处陌生的岛屿,住在略显拥挤的合宿房间,但身边是熟悉的同伴,头顶是浩瀚的星空,前方是无垠的大海。
伊角说道:“听说棋院这有个新计划,好像是要选拔一些有潜力的年轻棋手,公费派往中国和韩国研修,参加当地的联赛积累经验。”
听到这件事,塔矢亮也接话道:“嗯,是有这个计划,绪方先生和理事会推动的,旨在打破闭门造车的局面,让年轻棋手尽早接触国际棋风的高强度对抗。”
“这是好事啊!”和谷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带着几分羡慕,“要是当年我们有这种机会就好了!”
“确实,在中国的训练跟国内差别还是挺大的。”
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他们一起外出参加赛事时,同龄的棋手挤在一个房间里,吵吵闹闹又充满斗志的时光。
进藤光还记得为了备战北斗杯,他们一群人挤在塔矢亮家集训。
那时的塔矢亮虽然还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但眉宇间还是少了现在的这样沉静,多了点那个年纪被刻意压抑的锐气。
那个时候真好,他们常常可以坐在廊下,望着东京并不算璀璨的夜空,谈论着棋,谈论着未来,谈论着遥不可及的“神之一手”,谈论着他们可以把中韩斩于马下。
社清春一般来说,话都不算多,但是他各种鬼手奇招,还是让人记忆犹新。
后来他的职业发展,其实有点出人意料。
社真的要因为家庭的原因,继续学业。
在棋手最宝贵的时间中,兼顾着高中的学习,一直到他跟塔矢亮都已经成了循环赛常客的时候,他才刚开始通过手合赛初绽锋芒。
过去的事情,现在想来都觉得十分值得怀念。
啊,是的。
那个时候的塔矢亮,还不像现在这样锐不可当。
想起这一点,进藤光歪过头看着塔矢亮。
塔矢亮意识到对方的目光,不由问:“在看什么?”
“我在想,你这家伙以前的性格,要比现在可爱多了。”
“可爱?”
塔矢亮还没有说话,房间里正竖着耳朵听他们讲话的和谷先忍不住惊叫出声,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塔矢亮这家伙到底哪里可爱了?
“哈哈,开玩笑的啦!”进藤光见好就收,笑着摆了摆手,适可而止地转移了话题。
他伸了个懒腰,提议道:“怎么样?反正也睡不着,出去走走吧?”
塔矢亮瞥了他一眼,“好。”
两人一前一后,真就离开了旅店。
他们沿着旅店旁一条狭窄的石板小路,慢慢走向海边。
夜晚的因岛格外宁静,只能听到海浪轻柔拍打岸边的声音,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星光洒落,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在小路上,进藤光问道:“你去过秀策的纪念馆吗?”
塔矢亮并肩走在他身边,声音平静:“很小的时候跟父亲来过一次,但没什么印象了。”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进藤光踢着脚下的石子,“除了些旧棋谱和介绍,没什么可看的,但我每年都会来一次因岛。”
“因为佐为?”
“嗯。”
进藤光点头,海风吹乱了他的金发,“因为佐为,每当我感到迷茫,或者下棋找不到方向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吹吹海风,看看这片海,心情就会慢慢沉淀下来。”
他忽然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塔矢亮微微一怔,他没想到进藤光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
进藤光继续说着,“我感觉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的。尤其是塔矢老师出现之后,我更加确定了,你有什么心事,对吗?”
“你记得刚才伊角提到的那个新政策吗?”
“去国外研修的那个?”进藤光皱眉。
“对。”塔矢亮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进藤光,碧绿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像是能够把人吸进去一样。
“这次带队的人,应该是我。”
“什么?”
进藤光睁大眼睛,不自觉拔高了声音,“你要去国外?多久?”
“一年左右。”
“一年……整整一年都要待在国外?”
进藤光不由担心道:“那你的头衔战怎么办?名人战、棋圣战……”
“应该都不会参加了。”
塔矢亮补充道:“这一年的所有赛事活动,都会暂停。”
海风突然变得有些冷了。
进藤光愣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月光洒在两人之间,照亮了塔矢亮平静的双眼,也照亮了进藤光眼中的无措。
一年。
没有塔矢亮的日本棋坛。
没有那个永远站在他对面,逼他不断突破极限的对手。
进藤光只觉得喉咙发紧,所有的话都卡在了那里。
国外的研修,进藤光也听过风声,像他们这一类已经可以在国内算上顶尖的棋手,登上国际的舞台就会发现自身的不足。
进藤光很清楚,日本棋坛现在确实不如中韩两国的发展,他们竞争激烈的程度,是日本难以想象的。
那种近乎残酷的优胜劣汰环境,催生出了一批又一批顶尖的年轻棋手。
塔矢亮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国内的赛事体系,还是太温和了,头衔战循环圈制度虽然保证了顶尖棋手的稳定对局,但整体竞争强度和密度不足,导致大多数中坚和年轻棋手得不到足够高压的锤炼。”
进藤光闻言,忽然想起新年时塔矢亮原本的计划。
“所以你之前说要去首尔过新年……其实是想趁机和棋院那边的人,好好谈谈这件事吧?”
塔矢亮默认了。
“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结果发生了很多事……让我留在了东京。”
他没有细说是什么事,但进藤光立刻想到了那个混乱的夜晚,那个突如其来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