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亮光之十九路 第2章 理想型

十六岁的时候，偶尔会有大胆的记者或棋迷，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问进藤光或者塔矢亮关于“喜欢什么样的人”这种问题。

那时，他们多半会愣住，然后进藤会红着脸胡乱搪塞“能下棋就好”，而塔矢则会微微蹙眉，用一句冷淡的“没有考虑过”终结话题。

围棋的世界纯粹而专注，他们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棋盘和彼此的背影上，无暇他顾。

然而，到了二十岁，当他们各自手握头衔，成为引领日本围棋新浪潮的旗帜人物时，情况彻底变了，仿佛棋手的私生活也成了围棋产业链中可供消费的一部分。

几乎每一次公开露面，每一个采访，都绕不开“理想型”这个主题。

他们的棋迷群体空前庞大，其中不乏将他们视为偶像甚至梦中情人的年轻男女。

记者们总是笑着说：“这是因为两位老师太受欢迎了嘛！”

塔矢亮对此感到深深的疲倦和不解。

他总是用最官方，最无可指摘也最冰冷的回答应对：“目前只专注于围棋。”

然后将后续的采访一推再推，躲进只有黑白子的世界里。

甚至连脾气好，通常更配合媒体的进藤光，在这个问题上也始终守口如瓶，只会用灿烂却空洞的笑容打哈哈：“哎？这个啊……随缘啦随缘！”

私下里，连一向开明的母亲明子都会小心翼翼地试探：“小亮，真的……没有遇到觉得还不错的人吗？”

塔矢亮只是摇头，心中那份倦意更深。

人生有了围棋，有了必须全力以赴的对手和挚友，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外界总要执着于填补这份在他看来本就圆满无缺的空白？

他无法理解，也懒得解释。

直到那一天。

一本销量不错的娱乐周刊，用了整整两个版面，刊登了一篇关于“进藤光九段理想型大揭秘！”的专题报道。

文章里，笔者绘声绘色地“分析”了进藤光近年来的言行举止，采访了若干所谓的“身边友人”，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进藤光欣赏的，是“活泼开朗、甜美爱笑、能理解并支持他围棋事业、最好还会一点围棋”的女性。

报道旁边还配了一张进藤光在某次活动上，与一位笑容甜美的女流棋士交谈的照片，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这篇报道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棋迷论坛和社交媒体上激起了千层浪。粉丝们兴奋地讨论、猜测，甚至开始“拉郎配”。

塔矢亮看到那本杂志时，是在棋院的休息室。有人无意中将杂志摊开放在了茶几上，那醒目的标题和进藤光的大幅照片，瞬间攫取了他的目光。

他原本只是随意一瞥，打算像过去忽略所有类似报道一样忽略它。

然而，当他看清那所谓的“理想型”描述，看到那张被刻意营造出暧昧氛围的照片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而陌生的情绪，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那不是往常面对无聊问题时淡淡的厌烦，也不是被过度关注私生活时深深的疲倦。

那是愤怒。

一股冰冷而炽烈的怒火，毫无预兆地从他心底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几乎将手中刚倒满热茶的纸杯捏扁。周围的谈笑声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篇荒谬的报道和照片上进藤光那张对此一无所知、笑得毫无阴霾的脸。

他感到一种被侵犯、被误解、甚至被剥离的强烈不适。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用这种轻浮的方式定义进藤光？

凭什么将他纳入那种庸俗的想象？凭什么……仿佛他们之间那独一无二、用无数棋局和岁月淬炼出的羁绊，可以被这种浅薄的“理想型”所覆盖或替代？

这种愤怒来得如此猛烈，如此不合逻辑，连塔矢亮自己都有一瞬间的愕然。

他猛地站起身，周遭的空气都因他骤然释放的低气压而凝滞了几分。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看那本杂志第二眼，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身，大步离开了休息室，留下身后一群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棋士和工作人员。

那天晚上，当进藤光结束研究回到他们合租的公寓时，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塔矢亮正坐在客厅的棋盘前，但棋盘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粒棋子。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周身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我回来了。”进藤光试探性地开口，“怎么了？今天棋局不顺？”

塔矢亮没有回头，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应他的招呼。

过了好几秒，他才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刻板的声线问道：“那本杂志，是怎么回事？”

“杂志？什么杂志？”进藤光一头雾水。

塔矢亮终于转过头，那双碧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冰层在燃烧。“周刊《娱乐头条》，关于你‘理想型’的那篇报道。”他每个字都吐得清晰而冷冽。

进藤光愣了几秒，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啊！你说那个啊！我也刚看到，简直胡说八道嘛！那个女流棋士我就是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谁知道他们能编出那么多故事……喂，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生气了吧？”

他凑近了些，好奇地打量着塔矢亮极其罕见的，明显压抑着怒气的脸。

塔矢亮紧抿着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看着进藤光，看着对方那双总是清澈直接、此刻写满了无辜和疑惑的眼睛。

忽然间，那股无名之火像是找到了出口，却又在触及这目光的瞬间，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

他为什么会如此愤怒？仅仅是因为报道失实吗？

不。

是因为他猛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对他而言至关重要，不容染指的东西，正在被外界以一种他无法接受的方式窥探、议论甚至扭曲。

而那个东西，恰恰与眼前这个人息息相关。

进藤光看着他变幻莫测的神色，忽然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认真起来：“那些都是瞎写的，你也信？什么理想型不理想型的……”

他挠了挠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坦率地说了出来，“对我来说，能一直这样和你下棋，就够了。其他人……根本没想过。”

这句话像一阵清风，悄然吹散了塔矢亮心中翻涌的怒潮。

他怔怔地看着进藤光，看着对方脸上那抹略显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神情。

紧绷的下颌线条缓缓放松下来，眼底的冰寒也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光芒。

是啊，对于他们而言，那些外界的喧嚣定义又算得了什么呢？

“嗯。”

良久，塔矢亮极轻地应了一声，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稳。

他转回头，重新看向空无一物的棋盘，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确实已经不一样了。那篇荒谬的报道，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甚至不容触碰的禁区。

进藤光看着他恢复冷静的侧影，眨了眨眼，忽然咧嘴一笑，用胳膊肘撞了撞他：“行了，别管那些无聊的事了。来下一盘？这次我一定赢你！”

塔矢亮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手边的黑棋棋罐，推到了进藤光的面前。

棋盘之上，方是他们唯一需要，也唯一存在的真实世界。

而棋盘之外，某些悄然滋长，不容于世俗定义的情感，也在这一次突如其来的风波后，变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