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贤街在广顺府衙东南侧,学宫北,东西纵向,整条街全是书铺与文房铺。
广顺商贸繁盛,常被北方及江南人士酸曰重利,甚至编些顺商“老顺儿”粗鄙挥霍的小故事来嘲笑。因此从官府到百姓,皆格外看重学问。衙门与名士豪绅常请当世名儒来广顺讲学,习文的学生在乡学、府学读书有额外的补贴,豪绅们更喜捐巨资助学,奖励成绩优异的苦寒学生。广顺考生去京城参加会试,皆乘衙门与士绅提供的车船前往,一路餐食住宿几乎不用自己花钱,家贫的学生抵京后,还可以在京城的广顺会馆定期领取笔墨补贴,会馆对考生们时时关照,冬送棉被,夏发凉衫,每月赠米面茶包,羡煞其他地方的考生,竟有读书人钻空子,想将户籍改到广顺。
亦因如此,广顺书铺与文房铺的生意格外好,遍布全城。整城的书业与文房业,又以集贤街为最尊。
纪重之前当伙计的善继文房铺,在城内算家中等的文房铺了,大掌柜最爱吹的一句话便是:“东家不日将在集贤街上开新铺。你们好好干,最拔尖儿的,到时候能去那边。”
有做了多年的老伙计向纪重透露,他没到铺子里做事之前,东家和前任掌柜就这样吹嘘了,不晓得再吹十年,东家能不能在集贤街的边角旮旯混到一个小门脸。
纪重曾到集贤街逛过一两次,见得琳琅珍藏,他那时以为此生不再作画,可看到铺中陈列的颜料,死灰一般的心,不禁微微颤了起来,手痒想试一试涂染。但珍稀的颜料,价格也非一般,寻常客人无缘试之,他唯有旁观其他豪客试绘解馋,叹自己见识浅薄。
此后才会……
.
白易简在集贤街最中央处停下,向北侧店铺示意:“纪兄,就是此处了。”
纪重愕然定睛,仰望熟悉的门匾,将那三个亲切的大字每一撇每一捺都用目光描了两遍。
瀚、海、堂。
瀚海堂?!
京城四大书局之首瀚海书局的瀚海堂?!
这匾这门脸这屋顶这山墙,若非正门匾额未露,门扇紧闭,纪重几乎要往四周张望,确定此刻确实身在广顺集贤街,不是京城兴文街……
白易简轻快地道:“纪兄,这家书局在广顺算是新开,但他们总铺在京城甚有名气。”
呵呵,是太有名了。
“侧匾的瀚海堂乃书局三大堂的第一堂,主印经学一类书册,多是当世大儒的著作。尚未开张,今晨先出此匾,示以书局在广顺设立分号的诚意。”
更是彰显尊贵吧。瀚海书局的每块匾,题字者都非同寻常,瀚海堂这三个字,系当今柳丞相的爹,老国丈柳公爷题的。
“我同书局约的就是这个时辰,纪兄请移步侧门,咱们进院再说。”
.
纪重暗暗深吸一口气。没事,瀚海书局么,之前在这家购书,都是直接进内院,在花榭品茶看书单,由伙计将中意的书取来,或到小库挑选,前铺逛得不多。且自己早已面目全非,前夜做梦,梦见娘亲,娘疑惑地看着他:“你是谁啊,我儿在何处?”即便现在回到京城,料也无人认识。何必扭捏?
他遂步履稳健,跟着白易简进了一旁小巷,长长山墙东侧另开着一扇门,与京城样式一致。
白易简直接推门而入,看到影壁的瞬间,纪重有种回到过往的恍惚。
绕过影壁后,恍惚刹那消散,门内庭院样式,与京城瀚海堂的内院完全不同。
屋舍粉壁墨瓦,薄顶挑檐,庭院斑石铺地,开阔清幽,浑然南方样式,十分广顺风情。
迎面遇见几位伙计与文士,皆拱手微笑。
“先生来啦。”
“白先生可算到了。少爷在心砚亭等了半日了。”
……
纪重料想少爷是位管事的人物,看来姓白的蛮会搞情谊,与广顺瀚海书局已处得挺熟。
他暗猜,此人莫不是个兼帮书局拉文士画师的推客吧。
若真如此,自己倒算走了运。不知广顺推客抽成多少,料想高不过莱壶子。眼下有活做就好,若真能接到瀚海书局的活,更是天上掉烧鸭了。
.
白易简一路笑嘻嘻地与人打着招呼,引纪重转过几条游廊,穿过两道月门,迎面见一汪开阔池水,池中开着大朵的蓝紫色睡莲,簇拥一座凉亭。白易简带着纪重踏上油木浮桥,走向亭子,亭内一人起身,向他们迎来。
“果盘里的冰换了几次,可算把我们白先生等来了。”
白易简笑向那人拱手:“为引一位贤才见少爷,稍耽搁了片刻,见谅见谅。”又微侧身对纪重道,“纪兄,这位文少爷,是书局广顺分号的掌事人。”
掌事人?
瀚海书局的东家分明姓邹。
纪重按住疑惑,与那少年见礼,在心里喝彩,好个俊秀的少年。
这位文少爷至多二十上下年纪,肌肤莹润,眉目如画,一副江南佳公子形容,开口却是地道的京味官话。
“白先生太抬举了,掌事人是舅父,小可不过一个闲来住住吃白饭的外客。”
含笑向纪重一揖。
“弟名修意,字字臣。贤兄直呼我名便是。”
纪重亦通报名姓。
白易简跟着向文少爷道:“纪兄即是为《北山老狸》作绘的画师无所有。”又对纪重道,“少爷乃大东家邹老爷子的外孙。书局在广顺开分号,亦是书局在南方的第一铺,少东家亲自坐镇,特让少爷来辅理事宜。在下在广顺的生计,皆要仰仗少爷了。望请少爷多多照拂。”
纪重恍然,忆起确曾隐约听闻瀚海书局的千金高嫁,结了一门贵亲,原来是文家。
那个文家……?
他心念一转,气息镇定。
自己与文家昔日没什么往来,这文少爷更与自己差了不少岁数,便是偶尔打过照面,此刻应也绝不会识出。
.
文少爷笑道:“白先生才是谦虚得让人站不住,我可拿住了你这句话啊,有纪兄做见证,白先生如此厚爱,今后你的书稿全归我们了。我现在就写契书,立刻请舅舅盖印!”
白易简正色:“不急,不急,谈买卖先聊价格。纪兄的份也还没谈呢。”
纪重只在一旁礼貌微笑。
文少爷忍俊:“看纪兄一副被人贩子拐了的模样,真心敢让白先生代聊么?”往亭内礼让,“纪贤兄莫怕,白先生虽是个爱忽悠人的拐子,我们瀚海书局却是地道本分的生意人,请兄先到亭内安坐,吃口瓜定定心。”
三人同到亭内桌边坐下,文少爷从旁侧小泥炉上提起壶,亲自斟茶。纪重忙又起身,白易简亦将他手里的提篮放在桌上。
“纪兄特意拿来的,正好配茶。”
纪重有些担心提篮内的东西被颠散碎了,待要开口,白易简已打开篮盖,将一层层提盒逐次放到桌面。
文少爷双眼一亮:“哎呀,纪兄也是京城人?”
纪重心中一紧,尚未来得及否认,白易简已笑道:“一看礼盒样式就认出来了。”
文少爷笑吟吟打量盒内的食碟:“可不是么。南边难买这样式的礼盒。多谢纪兄费心。”
白易简接道:“这八点八果三道鲜的攒盒样式,尽显京师礼数之气韵。纪兄还特意用了广顺的时鲜来搭配,京韵顺式两相宜。”
纪重道:“在下是沐天郡人,离京城不远,家乡小县,喜学京城样式,让少爷见笑了。”
文少爷眉开眼笑:“沐天郡,那也算京师一带了。我与纪兄仍是老乡。新会纪兄,难得白先生到访,怎能用纪兄的礼盒待客?”将提盒一层层归位,轻一拉水榭栏杆柱旁的一根绳索,又朝白易简一扬眉,“礼盒我便独吞了。”
纪重汗颜,若文少爷得知这个提盒是他想送给别人没送出去的,会不会立刻将他撵出去?
.
过年的几日,他枯坐屋中。在广顺这段时日诸多坎坷,他仍想试着留下。或也是有了点执念,不愿再次因为混不下去,灰溜溜离开。
他遂想到求那位前辈帮忙。新年拜访不能空手,何况他还是去求一份工。怎奈钱袋着实太空。幸而他乘船经过江南时,曾买了两件旧衣,其中一件湖绸短衫,品相甚好,无污渍破洞,他没怎么舍得穿,也一直没舍得当。恰救当下之急。
年初三,他到码头,厚着脸皮挑着衫子遛达,码头的地头蛇们过年心善,没立刻围殴他,他竟顺利地把这件衫子卖给了一位胡客,卖到的钱比他买这件短衫时还多了一点。
他觉得此乃吉兆,或老神仙在天上暗示他应送这份礼,此后便有转机。
他仍没敢想太美,先留下了够自己凑合过几天的钱。新年仍开门的店铺卖的东西都挺贵,礼盒更贵。他在市集的小摊转了半天,买了一个三层的空提篮,又在摆摊的胡商那里买了一套椰壳做的小碟。再称些散装的点心干果,配出八样点心。拿五香豆、瓜子、南瓜籽、椒盐花生四干果与金桔、龙眼、葡萄、莲雾四样鲜果凑出了八果盘,初六清晨现到食铺买了一块叉烧,半只烧鸭,几片金钱肚,请店家分用荷叶包好,放在盘上,此为三鲜。再把提前预备好的写着福字的红纸贴在篮上,一个礼盒便拼凑完工,花费远远低于在铺子里的现成礼盒。
他不禁有些得意,怎料随后便被泼了一头冷水——新年拜访,主人家一般不会将客人拒之门外,即便实在不想见,不方便见,也会收下拜帖和礼物,或由家人仆从出面客气几句。
岂知他到了前辈门前,大门紧闭,叩了一时,无人开。他以为前辈不在家,正要离去,忽而门内有声响,门扇开启,有人从里面走出。那人很客气,向纪重拱拱手,纪重还礼,大门砰地关上,他赶紧上前再叩,高声通报姓名,道前来拜访前辈,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
“去去,没空啦,今日不见客!”
纪重僵在门外,片刻后缓缓松开门环,转身走向巷外。
.
微风携着清甜的香气袭入水榭,几名美貌的婢女手提巧样藤编小篮进了亭子,向他三人福身,自篮中取出一道道盛在螺钿盘中的鲜果点心,另摆出一尊琉璃大壶,再将三只五彩琉璃盏放在三人面前,又于盏旁各置一个盛着果仁碎的小盘。一名婢女擎起琉璃壶,玉腕高悬,为三人斟满面前的盏。
文少爷道:“此系寒舍新聘的厨子调出的椰浆,听说此物清爽滋补,最适宜在南地吃。白兄比我到广顺早,纪兄来得更早,必早已见惯了,我摆出实有些卖弄,快请尝一尝地道否。”
纪重抿了一口,甘美非常,与他在小摊上喝过的滋味确实有些差别,遂赞美。白易简更连声称好。
文少爷微笑:“二位客气,饮食之物岂配盛赞。绝妙二字当用在两位贤兄的佳作上。白先生的文不必我多说,顶尖儿的妙品。纪兄之画亦是神骨仙绘,《北山老狸》一部难得的佳作,配以纪兄之绘,真是明珠玉璧,交映生辉。”
纪重连声道少爷谬赞,万担不起,更暗叹文少爷身为世家子弟,年纪轻轻,待人如此谦逊随和,真真大家风范,比昔日的自己更强出十万八千里。
他以为文少爷的赞美乃客气的场面话,哪知文少爷立从身侧小箱内摸出几本书,正是前三卷的《北山老狸》。封皮泛着油色,书页蓬松,边角磨损。文少爷翻开第一卷,只见页面洁净,唯侧边泛毛,一看即是经常翻阅,且看得十分爱惜。
“我初读此书,便是翻到了纪兄的这幅画,直觉得太妙了,怎一个懒又贪酒的老狸子画得如此栩栩如生!顿时忍不住想,这样一个狸子,如何报恩?怕不是将报恩报成了讨债吧。迫不及待便看起来了。”
纪重心头一暖,忙暗暗提醒自己,这不过是文少爷身为书局外孙少爷,敬业好读罢了。
《北山老狸》系广顺人士所著,广顺当地的书局印售,初不被书局看好,只印了百十来册。之后才愈来愈火。从首卷开售到而今也不到一年,这位文少爷新来广顺不久,开瀚海书局分号,想必盘摸过广顺书业的状况,知道这部书,今日见到绘者之一,遂客气两句。
“全因蒜先生文写得好,小可初次画书绘,仅是依照书中描述画来,惭愧难绘出真意之一二。”
文少爷一脸惊讶:“纪兄笔法如此老熟精妙,此前竟未画过书绘?冒昧说一句,我之前还以为贤兄与蒜先生一样,是位仙风道骨的老前辈,今日见兄这般年轻俊雅,便十分讶异了,贤兄再说此系第一回作书绘,真不知如何赞叹。”
纪重老脸微热:“世兄真真谬赞,不才……一介寒生,自幼心慕丹青,但进业不力,生计困顿,平日寻些旧纸残简,涂抹几笔罢了。后至广顺讨生活,幸承一位恩公举荐,拜入莱老先生门下,更蒙莱老先生抬举,能在先生为佳文作绘时,侍奉旁侧,忝笔一二,实至幸也……”
白易简咬着甜瓜道:“纪兄,这里没外人,不必多客套。前几卷的书绘,全是你一个人画的。《北山老狸》这书,建安书坊原没想出,当走个人情印了。印出后,好几家大书铺,都是蒜老先生自己跑去聊,甚至自掏腰包垫钱买位置,书铺才肯将这书放出卖。老莱那个势力性子,非名家不配,哪肯接这活。必是书坊的人问到他,刚好他家的发财公子又在哪撒钱了,他贪这单笔润,他那些弟子不愿画。不想竟促成了纪兄与蒜先生的天作之合。”
纪重定定看着白易简,此人,是在莱壶子的画斋里买了个眼线吧……
.
回想当初,他车船辗转到达广顺,蓬头垢面,满脸乱须,周身浸透船仓里的汗气脚臭与饭馊霉味,加上瘦了太多,皮未收紧,松松垮垮,皱皱巴巴,码头的苍蝇见到他都绕路。
码头即有专供沐浴的澡棚,一个个大棚屋隔成狭窄单间,内有木桶,水按桶收费,若用胰子手巾须另加钱。他想去洗个有胰子的豪华澡,连去几家澡棚,排到他,店家便说桶漏了,没水了,洗不了。
他遂忍着粘意与恶心,先找住宿,寻了几家,店家亦说没房,甚至门槛都不让他接近,伙计在门外将他劝退。
正在街头茫然徘徊时,两个捕快手拿套索,矫健向他奔来。
他头壳嗡的一声,转身想跑,发现身后还有两名官差。四位差爷分散,成围堵之势逼近,他自知难以逃脱,苦笑一声,站定不动,闭目就索。
老神仙啊老神仙,你遣我还阳,便是让我体会蚊蝇蝼蚁如何挣扎,也挣不脱天命罗网之奥义么?
一名官差拍拍他肩膀:“无事啦,好生同我走,便不套你。”
他淡淡一笑:“遵命。”
几名官差竟真的松开他身上的套索,其中三人对拍他肩膀的老差役点点头,各向别处去了。老差役示意他跟自己走。
他从容行之,老差役笑眯眯地问:“小火鸡,里系我朝人士伐?”
多亏他一路听了天南海北各样方言,稍一反应,悟出“小火鸡”大概是“小伙子”。老差役在与他聊天,问他是不是本朝人士。
如此,难道几位差爷只是觉得他行迹可疑,而非因那件事拿他?
他便嗯了一声。
老差役哈哈一声:“抱歉呵,刚看里的模样呵,还以为里系别国滴伦哩。不系便好,辣几要吾讲官话,里都懂了哈。”
他又嗯了一声。
老差役把他带到一座院子前,高墙木门,墨瓦清漆,不似官衙样式,两个脸蒙布巾的人迎在门外。老差役仍笑眯眯道:“小火鸡,莫怕。无系便会浪里走啦,里必定无系滴。”
.
两名蒙面人挟他进院,到一间厅内,一个文吏打扮的人坐在长案后,脸上也蒙着布巾,向他索要身份文牒。
他取出奉上。
文吏打开:“哇额,里系沐天郡人士,辣离京城很近喔?”
他面无表情,再嗯了一声。
文吏布巾上的一双眼弯起来。
“宜平县,名几很好听哦。里滴名几也好听,纪……介个字念重量滴重哩,还系虫几滴虫?”
他道:“虫。”
文吏的双眼弯得更深:“好,有意境。辣末里去诊脉吧。我觉得里必无事。”
.
纪重再被两个蒙面人带到另一间屋,由一个大夫诊脉,并彻底明白,他不是被抓了,而是因模样太寒碜,巡街的官差担心他有病,捕他来此检查。
广顺乃大港城,每日无数人士进出,兼之气候炎热,若有人身患可传人的疾病,尤容易扩散,官府特别重视防范,在港口与几大城门附近均设有医栈,巡街的差役若发现面带病色,体虚气弱或举止异常的人士,即带其到医栈看诊。
为纪重诊脉的是一位老医官,姓黄,慈祥细致,先给纪重诊了脉,又让打杂的后生带他去洗个澡,再看气色。
“他这个模样,吾仅可切诊,望不出更闻不得哪。”
纪重用掉三块胰子数盆水,总算收拾出可望可闻的模样。
黄老医官欣慰地表示,小火鸡看来蛮清爽,应无病,但皮肤松垮,不贴筋肉,大约以前不是这般体态,陡然暴瘦,或有缘故,留下观察一两日,先喝点驱虫汤剂。
纪重暂留在医栈,黄医官断他没有传人的疾病,他不必去专门的院子住,而是住在医栈后院仆役歇息房旁侧的小屋内。黄医官的几个孙辈下了学塾,常在后院玩耍。纪重帮忙打扫院落,见黄医官的两个稍大些的孙子孙女趴在石桌边,对着一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嬉笑,那孩子面前摆着纸笔,瘪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纪重不由得凑近观看,原来是黄医官的小孙子小诚在画学塾布置的功课,作的画惹来兄姐嘲笑。
“把祖父画成这模样,以后你没点心吃啦!”
“把我抹掉,丑画留你自己就好。”
……
纪重向那纸上瞥了一眼,孩子确实可怜,画也真的清奇。
小诚抽抽噎噎哭起来:“你们欺负人,我告诉祖父。”
他姐姐慧儿扮鬼脸:“又没冤枉你,你问这位哥哥你的画丑不丑!”
小诚抬起眼可怜巴巴看纪重,纪重无奈,瞧着那画上几个奇形怪状支棱着细棍的黑团扯出温和的微笑:“是……画的你们一家人么?”
小诚露出遇到知音的表情,用力点头:“先生让画慈爱图,我画祖父给我们讲故事,拿点心吃……”
难怪最右边那个大黑团脑袋上多支愣出两根小横棍,原来是黄医官的帽翅。
倒是个抓得住重点的孩子,只是现在年纪太小,画人物对他来说太难。
“你很想画好祖父么?”
小诚用力摇头:“阿娘阿爹都让我莫画他们了,我只有画祖父……”
大孙子小聪插话:“也别画我们,上回你画了,塾里的先生、你的同窗,还有他们的爹娘看见我们就笑,好臊人!先生让你随便画,要么你画李婶?她也常给你果子吃。”
纪重本不想再碰画笔,但黄医官见到他最邋遢的模样时亦和颜悦色,在医栈这两日他吃住都挺好,黄医官亦常很亲切地同他打招呼,偶尔闲聊几句……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温声向小诚道:“这幅画你应该拿给祖父看,祖父必定开心。但,若你怕拿到学塾被不懂你的人嘲笑……可另作一幅慈爱图。不画人物行么?”
小诚眨眨眼:“先生说画什么都可以……”
.
果然,虽南北风俗有异,但学塾里先生布置的功课都差不多。
慈爱图,是学塾最爱让学生作画的题目之一,令孩童铭记父母长辈的抚育慈爱之恩,滋养孝道。这类画有诸多套路样式。
画人物,则画慈母缝衣,严父授礼。
托喻别物,可绘舐犊情深、雀鸟哺雏。
“只为交功课,你可以画一幅母鸡喂小鸡。”
对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来说,小鸡应该比人好画,这孩子又挺爱画墨团……
小诚的眼亮了:“好耶,我喜欢小鸡!我画小鸡吃米图!”
纪重道:“吃蚯蚓吧。母鸡不会种大米,但能抓蚯蚓。”
小诚再眨眨眼:“蚯蚓也有娘亲和孩子,蚯蚓好可怜……”
纪重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微笑:“画里的蚯蚓不是真蚯蚓,你当它是一根弯曲的线。”
小诚懵懵点头,铺开另一张纸,抓起笔,往纸上抹了个大墨团,再画细棍……
纪重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鸡,很可爱……你想不想画得更让先生满意些?叔叔可以教你。”
.
纪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教小诚画出了慈鸡饲雏图,虽然小诚仍掌握不住点墨晕染的要领,总算纸上的墨团有了形状和深浅浓淡。
小诚越画越开心:“哥哥能不能教我画别的,以后还有功课呢。”
纪重揉揉他脑袋:“你先把小鸡的画法练好。以后别的画也能用。譬如,先生若让你画友爱图,你就画一只小鸡将蚯蚓让给另一只小鸡,或一群小鸡一起玩。”
另两个小娃也在一旁学,慧儿道:“那么,孝亲图,可以画小鸡将蚯蚓献给娘亲?”
纪重颔首称赞,转目见黄医官站在不远处。
黄医官慈祥地笑笑,拱手向他道谢,并未走近。
.
纪重猜想小诚交上这幅慈爱图应不会再被嘲笑了,或还能得先生两句夸奖,自己算报答了黄医官近日的照拂之恩。
次日下午,黄医官家的老仆将三个孩子从学塾接回,送到医栈,纪重竟见小诚又苦着脸,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纪重问:“是功课做得不好,被先生批评了么?”
老仆向纪重拱手:“多谢公子教小主人作画,那画极好,先生起初不相信是小主人画的,小主人当堂又画了一次,先生着实好好夸奖了一番哩。”
纪重松了一口气:“您老客气,小公子聪明灵秀,晚辈仅稍提了些建议。”
那,为什么……
纪重再看看小诚紧皱的脸。
小诚吸吸鼻子,向纪重告状:“哥哥,我大哥坏,让我在画上写诗。”
小聪理直气壮:“画上都要题诗,我没教错你!谁让你自己瞎编的!”一把从小诚背的小布包里抓出画纸,只见慈鸡饲雏图的空白处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
「慈鸡口中线,小鸡身上肌」。
“先生让你别乱改圣贤诗,难道是我的错?”
“可我画的就是小鸡呀。”小诚流泪,“小鸡的娘亲不会缝衣服,娘亲喂小鸡吃这么多蚯蚓,小鸡当然会长胖……”
慧儿啧道:“你还知道小鸡身上肉不对原韵,以肌代肉,不枉祖父平日的教诲。”
小诚涕泪横流。
.
再一日,纪重离开了医栈,以为自此便与黄医官一家再无交集。
他找过数份零工,因体力不济,反应不够机敏,年纪略大等缘故,做不了几日便被辞退。
某日他挨了东家训斥,又被别的伙计嘲笑,一时气堵,到街边买了一小壶酒。酒肆隔壁点心铺的姑娘见他无钱买菜,送了他一只糕团。
他提着东西往住处走,天下起了雨,他索性坐到一处有屋檐的石台上,喝酒啃糕团。他之前总以为南方人喜欢吃软甜的食物,没想到南方的糯米糕团里裹的是肉馅,咸味鲜美。
那时他也总觉得人只要勤快些,必能吃饱饭,而今才知餐餐背后有艰辛。
他正出神,忽有个撑伞的人在他身边停下。
“小友近来可好?”
他定睛一看,竟是黄医官,有些尴尬,忙放下糕团与黄医官寒暄了几句。对自己近况含糊带过,黄医官也没多问。
.
几天后,他路过那条街道,竟又遇见黄医官。
再闲聊几句,黄医官道:“老夫那顽劣的孙儿也一直记挂小友,总嚷着要跟你学画。”
纪重僵硬道:“晚辈只是会乱涂几笔,一时卖弄,耽误了小公子。”
黄医官微笑:“是了,老夫忽想起一事,我有位友人,开得画作工坊,专画书绘,新近对我说缺人手,小友可愿一试?”
纪重刚要婉拒,黄医官接着道:“小友去那边,大约是做版刻事务,算画坊工匠而非门生,前几个月未必有工钱,对小友来说,或有些委屈。”
雕版刻印,是一门技艺。经过这段时间的搓磨,纪重已知,若想踏实立足,以后过得好些,应有一技傍身。
无师门指路,难以技艺为业。
他这个岁数,拜师学艺有些大了。眼下有个机会,应当抓住。
对而今的他来说,什么都比不上混饱肚子重要。
再说,这段时间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的人大多忙自己的事,无几分闲心盯着他人。自己以前在京城,亦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卒,可能京城的人都快忘记他这个人与那件事了。广顺的人会认识之前的自己么,忒看得起自家,忒杞人忧天了!
他略一沉吟,心头开阔,向黄医官深深一揖:“多谢。如此便托老大人美言。”
黄医官亦拱手:“小友不必客气,老夫亦有一请,需拜托小友。”
.
“在下所说俱是自己的猜测。”白易简端起茶壶,又斟了一杯茶,“说来或冒犯纪兄,以贤兄的才华,本应是老莱高攀不上你。老莱门下的弟子画师,多是广顺本地人或周边几城人士,若非亲族子弟,便是旧友门生。唯纪兄与他们不同。”
文少爷则微笑看着纪重,一副聆听闲聊的模样。
纪重不动声色迎着他二人视线,暗忖,或之前猜错了,姓白的并非推客,他与文少爷本是一伙,引他来此,是为了打探同行。
莱壶子算广顺挺有名的画师,又与建安书坊沾点远亲,来往密切。
建安书坊是广顺的大书坊,虽远不能与瀚海书局比,但强龙难压地头蛇,瀚海书局初来本地,肯定想多知道一些当地同行的内幕。
莱壶子为诸多文士的著作画过书绘,交情广阔。瀚海书局想挖广顺文士替自家著书,通过莱壶子,是一个好途径。
可惜他在莱壶子的画坊只端茶倒水,打打下手,连主院的门槛都没进过几次,更别提知道莱壶子什么生意往来的内幕了。
既一无所知,也不怕打探。
他遂坦坦荡荡道:“不错。在下曾有一位恩公,是随前任知府大人同至广顺的医官。他老人家在广顺行医数年,见广顺多有人因饮食不当致病,便想编一本书,记录广顺一带常见的山海食材之药性及生克禁忌。此书交由建安书坊刻印,许多果蔬与牲畜海鲜图样需绘,托莱老先生及门生绘制,莱老先生稿约太多,画坊人手不够。恩公便荐我到画坊做事,顺便打打下手,添绘几笔。”
广顺人善烹饪,饕客众多。但不少外来人士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或吃不惯海鲜,不晓得食用禁忌。更有人为了省钱或尝鲜,去挖野菜,采菌菇,猎野味,钓海鲜,自家一通捣鼓,往往是凭感觉,觉得能吃,便烹之,继而吐之晕之口吐白沫之躺之……
文少爷精神一振:“这书可印出来了么?我正需一本。前日我刚到广顺,见好大的螃蟹,忍不住大吃了一顿,差点儿连着两天住在厕房。”
白易简道:“万幸你吃的是螃蟹。据说先前有北方客人到广顺,看见郊外老林子里好多蘑菇,开心极了,采回去配着在沙滩上捡的大蛤蜊煲汤。唉,正是那,山珍海味喜相见,鲜上鲜……”
“一路直通阎王殿。是吧?”文少爷幽幽道,“这个故事,我吃完螃蟹后,已经听过了。”
纪重忍住笑意。白易简道:“少爷应早些认识纪兄。纪兄参编此书,定不会犯这样错误。纪兄可否告知书名,并哪家书铺有售?”
纪重道:“此书未进书铺。知府大人升调,老恩公随之迁任,书未能完稿便搁置了。”
他所言并非实情,其实书写完了,已经印出了一些,但知府大人将调任,也有些人与黄老医官不睦,质疑此书若落到有歹意的人手里,将是一本下毒指南。民间不少痴夫愚妇心地不正,若知晓药理,能用寻常花草鱼肉配出毒药,恐成祸害。
纪重很不赞同这种说法。真有心害人,捡根木棍也能当凶器,难道没有毒药便不会动手了么?
这本书印出,绝对是助人的。
可惜他觉得没用。
书被压封,黄老医官黯然远调。
文少爷轻叹:“太可惜了。”
纪重淡淡道:“在下方才说,《北山老狸》之图是我初试书绘之作,实也谬误。那本医书才是。”
黄医官自己也会绘图,采集许多植株样本,携儿子与几位门生和纪重一同绘画,亦带着纪重去海边郊野看花木禽鸟山兽海鱼鲜活的姿态。
纪重涨了很多见识,身体渐渐恢复,比刚到广顺时更瘦,体力精神却变好了,肌肤不再松垮。
白易简问:“纪兄绘这本医书,有笔润么?”
纪重仍坦然道:“没有。我初在画坊做事,算是学艺,本就没有工钱。恩公帮我甚多,参与此书更令我涨了不少见识。非钱财可计也。”
姓白的为什么特意问笔润?难道也想让自己做份白工?
给瀚海书局做白工,应该能每天吃到一两顿不花钱的饱饭吧……
纪重正想着,文少爷抚掌:“纪兄真赤诚君子也。放心,若为我们瀚海书局作画,笔润必让纪兄满意。”
纪重不知这话是否玩笑,仅抬袖向文少爷道:“多谢世兄抬举。”
白易简挑眉:“在下还在与纪兄谈心,少爷已直接显露狼子之心,开聊合作了。在下都不知该如何续茬。”
文少爷挥袖:“岂有白先生续不上的段落,硬续!”
白易简向纪重拱手:“在下冒昧,确实挺想知道纪兄与蒜老是如何结缘的。”
啊,重点还是《北山老狸》与蒜老先生。
纪重恍然。
是自己太愚钝了。
文少爷刚开始就拿出《北山老狸》,难道真信人家喜欢书中图绘的客气话么?
可能,确实觉得图绘不错,但必然更喜欢书。
瀚海书局看上了《北山老狸》,不过蒜老先生与建安书坊关系非同一般,即便瀚海书局,也难挖动这个墙角。
所以绕到他这个昔日的绘师处,尝试找到缝隙。
纪重在心中轻笑,托《北山老狸》的福,竟让瀚海书局高看在下了。
在下一个早已被踢了的小伙计,焉有如此宽的面子?
.
“在下当时在莱老先生的画坊打杂,十分清闲,恰好建安书坊要出《北山老狸》一书,请莱老先生绘画,那段时日莱老先生与诸位画师都很繁忙,在下这个闲杂人等便有幸参与,帮了点小忙。”
白易简问:“纪兄在莱壶子的画坊,只做那部医书的图绘,还是会做点其他的?”
纪重道:“也做些别的。有幸帮忙打打下手,学了些画版之类的技法。”
白易简一副了然的表情,看来其对《北山老狸》相关的种种情况,打探得确实如声称的那般深入。或已知晓他之前在画坊的情形。
那时在画坊,他卑微又忙碌,任何人都可以使唤,也确实学到挺多。譬如他本以为在画坊能学会刻版,进入后才知,制版是书局负责。很多书局委托专门的版印工坊刻印,如建安书坊般一等的大书局则有自己的刻版工匠,从拿稿到成书全由自家完成。莱壶子这样有很多学徒,又与书局交情甚好的大画师,有时会帮忙画版,即是将成图转描成版样,交付工匠雕刻。如果画需套印,则一幅画会拆分成数版。
可惜画坊仅让他画简单的线图,他只接触了单版画样,拆画层的规则尚未学到。
.
“纪兄与画坊的人相处得如何?”
不怎么样。
莱壶子画坊内的画师分两种,一是莱壶子的学生,年岁比较轻。书画之学,很难靠自学入门,多需有家学传承或延师开蒙,又要买纸笔颜料,所以这些学生皆家境尚可,非显贵子弟,但衣食无忧。
另一类是当下不甚得志的画师,依附于莱壶子,代他绘全图,或将勾了几笔的画补出。
纪重因黄医官的关系进入画坊,他当时和眼下差不多困顿,看到浆糊都要流口水,浑身散发着掩不住的穷酸味。这些人要么不太在意他,使唤他做些端茶倒水打扫的活;要么有些轻视,猜测他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得到这个机会。
一开始时还有学生玩笑似的试验纪重,让他用大笔勾细线,把干泥块说成是颜料,命他调色。
有两三个学生,常对纪重唤:“嘬嘬,土崽,小土伙。”
纪重起初以为是嘲自己土气,遂道:“不才虚长诸位师兄几岁,不敢令诸位称我小伙,师兄们可喊在下小山。”
几个学生哈哈大笑。
“他不懂哩~”
“哇,真有趣喔!”
一个姓韦的学生拍拍纪重的肩膀:“可我不想叫你小山哈,我就一直叫你土崽,好么?”捏一捏他的脸,“好么,小土崽~”
纪重后退一步,挣开那学生的手。
韦生又讥笑道:“啊呀,这么羞涩客气做甚,更讨老豆喜欢么?对我们可更放开一些哦,师兄关照你。”
纪重方才醒悟,原来他们喊的不是土崽,而是兔崽。
一旁两位年长的画师站身,一位按住纪重的手臂,另一位道:“诸位,老先生等着看稿,莫多闲叙了。”
那几个学生吃吃怪笑,转身走了。
两位画师让纪重铺纸拿笔,示意他去角落描线。
“闲人听闲话,多做事便无繁杂。”
“打下手嘛,就是好好干,有得赚。”
……
.
“画坊的诸位,待在下十分礼让友爱,令在下获益良多。”
“纪兄在画坊多久之后,被莱壶子委以《北山老狸》绘图之责?”
纪重回忆了一下。
“不到两个月。”
白易简微颔首:“如此短的时间,便托付纪兄如此重任,莱壶子必是发现了纪兄的才华,惊艳不已,赞赏不已。”
纪重轻呵一声,是误打误撞。
莱壶子那时或根本不知道他能画整张图。
当时他一直听凭吩咐,埋头做事,除却那几个一直盯着他找茬的学生,其他画师待他皆挺平和,他做端茶倒水的事渐渐少,在画坊时,大多是帮忙打下手。描线,补图,添背景……
刚开始,因他画图太繁赘,勾线着墨的方法不对,被画版师傅骂过几次,他才知版画图与寻常绘画的区别。
自也好笑。
昔日,京城的某书局曾想让他做版画,说准备出一套京城胜地的山水图册,东家与大掌柜轮流给他递帖,找了数位相知做说客欲约他一会,更在某日于他饮宴时,追到了朝朝阁。
他那时哈哈一笑,随手取笔,扯过一条绢帕,以酒稍润笔尖,点美姬的眉黛香粉与胭脂,挥作一幅月影梅花,问书局的人曰:“贵社木板,刻得此形否,印得此色否,出得此深浅浓淡否?”
画作之佳,首要便是独一无二。
用一块木头板子涂些墨油颜料,便能印出无数张的,算什么画呢?
直是村夫愚妇家的糊墙纸罢了!
狂妄无知的他当时喝一万坛酒也想不到,一两年后,自己会在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广顺,像个重孙子一样站在画版师傅面前,听师傅拍桌大骂——
“你个癫狂的后生仔,是不是觉得自己好会画,好懂画,好能勾能点哦?你画这些线,你拐这些弯,你涂的这个色,你自己雕雕看哇?!你想累趴谁,你想搞坏谁,你说啊,大胆地说出来!来,我这就去把凿凿锤锤和刀刀都给你取来,你给我雕出版版,不然今天你我有一个去躺板板!”
现世报啊。
那时与当下仿佛隔了几辈子,唯报应来得这么快。既恍惚,又真实。
他叹息,闭眼,深深低头。
画版师傅大吼:“不要装死,先告诉我这要怎么雕!你说哇——”
.
“白兄太抬举了,只是……莱老先生宽厚,予在下一个多学习的机会。”
白易简轻描淡写问:“纪兄见过蒜老先生么?”
纪重道:“莱老先生让在下参与绘图那日,蒜老先生正好在画坊。当时便有幸拜见了。”
“在下曾与蒜老先生匆匆会过一两面,可惜未能细谈。”
白易简微带憾意,轻叹。
“能否请教纪兄,你觉得蒜老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一直品茶旁听的文少爷看着白易简,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
纪重暗忖,难道姓白的向文少爷吹嘘,伊与蒜老先生交情深厚,定能让蒜老先生带着《北山老狸》投奔瀚海书局,如此换来跟少爷喝茶的机会,而现在聊着聊着露馅儿,文少爷发现不对了?
唉,不关他的事,最多是跟着白易简一道被文少爷送客呗,本也是托白兄之福才身在此处,理应同进退。
他仍谨慎地回答:“在下不敢妄称与蒜老先生相识,只恰好有缘拜见过一两次。蒜老先生和蔼慈祥,平易近人,待在下这样打杂的小工,也十分亲切随和,毫无架子。”
白易简仍轻描淡写问:“蒜老知道前几卷的图全是纪兄所画么?”
当然知道。
纪重拱手:“白兄之言着实谬误,在下一个打杂的,怎能独当书绘重责。仅是承蒙莱老先生厚赐机遇,于旁侧观摩学习,偶有幸添补一两笔罢了。”
白易简摇头:“纪兄为何仍这般谨慎,不肯吐露实情?莱壶子与他的那群学生代笔,没一个能绘出纪兄的画作。他原未料到这书会火,想找个生手乱画一通,糊弄过去,配合建安书坊让这书安静地窝在灰堆里。岂料蒜老喜逢纪兄,奇文遇仙画,成就佳话。莱壶子立刻蹿出抢功,将纪兄之名屡压屡降,最终除之,更趁黄医官调任之机将你踢出画坊,坏你名声,令纪兄无法再接书绘,只能在文房店打工。听闻,莱壶子新要将画坊的部分日常采买委托给善继文房铺……”
纪重闭了闭眼。
是,这样么。
也算人之常情吧。
文少爷微露惊讶之色:“忒不是东西了!莱壶子在广顺颇有些名气,竟用如此手段对付纪兄一个外来的书生。”
对啊,说出去,谁信?
少不得要问,莱老是能立派的老画师了,至于花精力对付你一个外来的小杂工么?能得多少好处,图什么?
你真这么清白,为什么画坊里没一个人说你好?
文少爷冷笑:“当真如此,莱壶子再有名声,瀚海书局也不会请他作绘。”
白易简轻叹:“少爷便是想请,也请不到了。昨夜,莱壶子在画坊遇害。现在应在府衙的验尸房。若无法师沟通,难与少爷洽谈。”
纪重僵住。
文少爷亦愕然,看看纪重再看白易简,惊愕之色忽变成了然。
白易简凝望纪重:“纪兄如斯惊讶,难道尚未听闻此事?”
纪重木木点了一下头。
白易简仍望着他:“那么今晨,纪兄便不是去莱壶子处送礼,请他让你继续画书绘。”
当然不是。
他再蠢也知道,求那个让你陷入困境的人帮你脱困,是一件极可笑之事。
“那么纪兄是去拜访谁?”
白易简转一转手中的琉璃盏。
“我猜,是蒜老先生?”
纪重冷冷回望白易简:“看来白兄在食铺与我相遇,并非偶然。”
四周一时静默。
.
文少爷突然出声:“与在下无关哈。纪兄,我也不知道白兄在唱哪出戏!若有冒犯,全找他!”
白易简瞅向文少爷:“少爷的义气太感动白某。”
纪重起身:“白兄既以为我因怨恨杀害了莱老先生,应当报官,为何引我到此?”
难道,为了套话?
套出确凿罪证,再送交官府,稳妥立功。
纪重在心中一笑,白兄却想不到,直接把在下送去官府,或能立更大的功。
文少爷摇头:“白兄你这喜好太愁人了。”
白易简挑眉:“字臣贤弟也真做作。现在文、图、事三样凑齐了,少爷立可开张。没红包我还没来得及计较,你先嗔怪上了。那我可请纪兄与我转投对面了。”
文少爷瞪眼。
纪重不明白他们在唱哪出戏,白易简又望回他。
“纪兄,其实,方才的话还没聊完。我想冒昧再请教纪兄,你今天早晨拜访蒜老先生,是不是没见到他老人家的面?”
没送出去的礼盒都被文少爷收起来了,兄台何必做此一问?
纪重冷笑。
白易简神色一肃:“请纪兄详细告知拜访时的情形,再微小的细节也别省去。”
纪重面无表情道:“白兄问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为帮纪兄洗去嫌疑。”
白易简真挚地凝视他。
“纪兄难道仍不知情?今天上午,蒜老先生也在家中遇袭。推算时间,或是辰时至巳时初被害。”
.
文少爷张了张嘴:“白如依,你不会怀疑纪兄连杀两人吧。纪兄这般清瘦文弱,何能如斯悍勇!”
偷袭无需悍勇,计算得当可成。
很多人仅是看似文弱,精神敛于内在。
纪重皱眉:“我正是大约辰巳交接时在蒜老先生家门前,有位访客恰好从老先生家出来,我虽没见到蒜老先生,但院内有人对我说老先生暂不便会客。”
白易简问:“说不见客的人是蒜老本人,还是他的家仆?”
纪重眉皱得更深:“隔着门,声音模糊,不太像蒜老先生本人。”
“那位离去访客的相貌纪兄可有看清?”
纪重谨慎道:“匆匆一瞥,不敢说记得十分清楚。是位约莫三四十岁的男子,样貌斯文,比在下略矮,不肥不瘦……”
文少爷从书箱中取出纸笔,卷袖磨墨:“纪兄,别费劲说了,画出岂不更简单?”
纪重接过笔,略一回忆,勾画轮廓。
发式、脸形,眉峰,鼻态,唇廓,眼神……
容貌脱出纸张,风凝水静,文少爷发出细微吸气声。
“这位似乎是……”白易简咦了一声,“啊呀,这……”
“白如依你个故弄玄虚的宗师,不要再装模作样了。”文少爷苦涩抽动嘴角,“我说你怀疑纪兄连杀两人,为什么把他带来这里盘问。原来你假意问他,实在诈我。你是来逮我舅的。”
文少爷的舅,应该是……
等等,文少爷叫姓白的什么?
白如依又真挚地凝视着文少爷:“在下以为,少东家必不是真凶。纪兄恰好是少东家的证人。”
原来如此。
纪重苦笑。
他可为少东家作证,少东家离去时蒜老先生还活着。
却无人给他作证。
少东家走后,他叩门求拜访被拒,遂暴起,闯入,行凶。
合情合理。
文少爷搁下空盏:“得了,白先生,如依兄,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招数!书里都要这么写——世上哪有忒多的刚好。纪兄只听见声音,并未看到那个送我舅舅出门的人,更不能确定这人是不是蒜老先生。蒜老这时状况如何呢?纪兄其实不知。而且,按公案小说的规矩,凶手才会炮制障眼法,没人作证的一般不是真凶。”
更新啦,本章新出的文少爷算是本文的第三位男主,不过肯定没有白老师和小纪出场多,所以还是暂在配角栏啦。
王大爷:老夫才是最璀璨的!
另外,这一卷的故事名也出来了,《北山老狸》。
敬请大人们品鉴,更盼多多指教关照![爱心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