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 第163章 第 163 章

白鹿秘神 第二

百里诺一万个不放心，滞留东方天尊府一直未离开，听见说无毒回来，急急迎接出去。天尊府外，百里诺、小金鸢、连带管家带领数十下人全都拥迎出来。无毒满脸凝重，全看在眼里，却全都不理，迈着极大的步子一路走到内厅，身子一转，坐在椅上，歪头二指支颐，望着空洞洞的房间陷入沉思。

小金鸢与百里诺从未见他如此，唯有面面相觑，一众捧茶更衣侍从更是手足无措环拥四周，不敢动也不敢离开。半日之后，无毒长长叹了一口气，小金鸢才上前，小心问道：“今日入朝可顺利？”

无毒后怕道：“临出门前一盏酒，差点吃成断头酒，我的腿现在还软着呢。这坛酒不祥，吩咐底下，将这坛酒封起来，搬到库房最里面深埋，要不还是扔东海里吧，永不再启封。”

小金鸢与百里诺听得胆战心惊又莫名其妙，忙不迭答应着，指挥底下人照办。

无毒说了一句话便又沉默，许久之后才略抬眼示意道：“百里诺过来。”

百里诺赶忙凑到近前。

无毒又开口道：“你看见的没错，沈冲天确实回来了。”

百里诺略沾沾自喜回应：“是。”

无毒接着道：“他接替冷月影做了新一任秘神。”

百里诺面上喜色消失无踪：“哦。”

无毒仍道：“三句话卸了冷月影三百六十万金甲神总指挥，交归天庭。”说完斜乜眼睛看着百里诺。

百里诺一时愣住，慢慢分析道：“啊这！金甲神监视三界，竟不是陛下的人手，居然在冷月影麾下，此番被拿走，究竟是强迫，究竟是以退为进。”

“冷月影骤然卸任秘神，他不交出来，陛下不讨要，却由沈冲天来说，难不成是陛下授意，故意给冷月影难堪。”

“沈冲天机敏，就算寻到陛下作靠山，断不该做这无头脑的不当事，不必说冷氏尊贵，不必说二人交情。”

“他们三个当着天尊的面，究竟谁与谁的密谋，故意做给人看的，还是三人计算各自的心事。天尊此番可受牵连，依天尊看，下一步又该如何？”

无毒只道：“早听文惜宝说过，他这位义父无事时极平和，却能瞬间激起雷霆骤雨之势，攒三山五岳之力，霎时如万箭齐发，箭箭不空落，之前只是一起嬉闹未曾共事，如今可见一斑。天已晚，我也不虚客套，你回去吧，告诉你一声，万事小心。”

百里诺欲走不甘，却找不到理由，只好犹豫着慢吞吞离开。

小金鸢在一旁将话全听进去，待百里诺离去，她才上前询问道：“先别管外面，我问你，若沈冲天要见绛纹，你如何说，还有芨儿，若文惜宝向沈冲天告状，你又怎么办？

无毒撇嘴道：“文惜宝不足虑，没有他义父，做了这些年看门犬一事无成；有他义父在，父子间因着沈惜墨的事早起隔阂。至于绛纹，确实是我着急，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来。不过他将婢子送我，而我收了他的婢子，又送子嗣，便是我俩心照不宣，凡人寿夭有定，岂是我能做主的。”

小金鸢望着无毒愈加紧缩的眉心，不解问道：“既是如此，你还担心什么？”

无毒叹息道：“是啊，还担心什么。”

距离东海万里遥的南方天尊府此时正大摆接风庆功宴席，迎沈冲天归家，北经略神府的列依容与寿廷夫妇，南经略神府的夏流烟、岑吕母女皆被接了过去，大家足足热闹三日。沈冲天尚健在的亲近人中，百里诺已不算数，自然未在邀请之列，还有文惜宝，虽回到义父身边，却被一道锢灵锁加身，当真派去马厩，全然没有了从前风姿。沈冲天将他带回府后似乎就忘了，再不提起。

这里是天尊府最末处，似天尊府多出的一个小小犄角，半游离府邸外，一条长长廊道与府里连通，一名小小管事并十来名粗使下人住在廊下，独没有文惜宝的位置，那一侧是远远一排马厩，烈焰马独占一间最大的，除此之外便是放马遛马的空地，他唯有蹭在马厩的檐下勉强度日。天尊府上下不见凡人，都是天生的仙家肌骨，最不济也是灵兽幻化，哪里瞧得上文惜宝一副凡躯，纵使不能到前面奉承，宁愿日日去恭维烈焰马，尚能落些实在好处，绝不废一丝气力与他说句话。他在此处莫说仙家，就是马儿的身躯都进不得，日日铲马粪，日日渐消堕，虽也曾拼尽一身谋略递上书信，沈冲天却接也不接，看也不看，指使身边人直接投进火中，如此一过就是十几年。

终于一日，沈冲天心血来潮，忽而想要巡视各处，兴致一起便再压不下去，当即唤来总管，携领各处管事一处一处、一座院落一座院落走起来。马厩这边的小管事闻讯赶紧召集起手下，催促大家惊惶杂乱地洁面洁衣，齐齐整整站成一排罗列廊下，恭候家主。沈冲天随性悠悠荡荡至此，站在廊里朝那边望望，问道：“我的烈焰一向住在此处？”

底下大小管事忙不迭应承着。

沈冲天又叮嘱道：“它的性子躁，莫要忤逆了，还有各色药草灵丹领取千万及时，务必上心，千万别委屈了。”

一众侍从顺着这话又赶紧恭维起来。

沈冲天满意转身欲走，后面骤起一声：“沈冲天”，当即唤住他的脚步。底下众侍、各级管事惊惶失措，一拥上前，七手八脚将说话的按压地上，不待说出第二句，无数手段早招呼上去。沈冲天转身，见此情景，“嗐”一声喝止，文惜宝却已满布青红伤，趴在地上一时起不来。沈冲天低头看着，笑问道：“这么不唤‘义父’了？”

文惜宝语气仍强硬：“除了我的锢灵锁！”

沈冲天淡淡道：“好歹是你姐姐留下的。”

文惜宝毫不客气回怼：“我全家都没了，哪里来的姐姐。”

沈冲天收敛起神色，满面严肃道：“犯了错就该挨罚，害了人就该偿命。”

文惜宝辩道：“我母亲、外祖家、姑母家从未伤害过你，你家一口不少却害我家全灭不留！”

沈冲天立即还口：“你姐姐也未起过害你的心。”

文惜宝发狠道：“那是你困在北海，受罡风隔阻，被冷氏守护着。”

沈冲天冷冰冰问道：“可想过下场？”

文惜宝脖颈一横：“不过一死！”

沈冲天语气倒缓和许多：“你和你姐姐是三界间唯独受白鹿老神亲传的，有些人不希望你活着，有些却不舍你死，死生由己，只别单遂了别人的意。”说完，做无奈状轻摇摇头，转身大步离开，原地只留下一众懵懵懂懂的下人。

自此之后，沈冲天再未过来，也从未问过文惜宝，当日目睹父子两个拌嘴的大小管事并马厩这边的下人却看得明明白白。尤其这边小小管事，见状赶紧让出自己所居一处三间房舍的下人院子，低声下气好言好语地请文惜宝过去。文惜宝却梗住性子，钉死在马厩外房檐下，就是不走。管事只好借烈焰马的名义领用出数床上等丝绵被衾，一股脑给文惜宝抱了过来，现地打就一处舒适下榻。在管事携领下，那些下人也学着样子，将成袋的道地药草、点不清的灵丹至宝，或是冒领或是克扣出来，纷纷孝敬了文惜宝。

文惜宝腕间命门处仍锁着一道锢灵锁，浑身本事施展不出来，却不妨碍闲散享受。如今他已不须做任何事，每日懒懒斜歪在房檐下，如嗑榧子一样一颗颗咀嚼着至宝灵丹，自有此处管事将三餐茶饭、上面清点不到的佳肴陈酿、珍稀难得的时令蔬果送至嘴边。文惜宝遇此境遇，唯有日加颓堕，先是身体似患病般懒散，不愿行动言语，不愿见人，谁知竟因此逐渐放下心中执念，慢慢至提不起任何心思，只是数着日出日落，再至浑身瘫软，起身抬手、睁眼张嘴均吃力，连日出日落也不去管，心中只剩迷糊。

一晃又是数年。一天夜深时，所有下人均回去自己房舍休息，马儿们也都睡着，沈冲天独身降临马厩，顿时惹起烈焰警醒，嘶跳预备扑向主人，被沈冲天死死按住，极力安抚下。沈冲天见烈焰咆跳之下，文惜宝就在舍外却一无察觉，竟似聋了瘫了一般。他踱步到文惜宝身边，见他点着一盏琉璃七宝灯，里面燃着与建造府邸一模一样的余烬宝石，光华醒目却不晃眼。灯下的文惜宝毫无装束可言，浑身覆着的被衾圈圈卷似螺壳，只有脑袋在外面，一头蓬发遮着脸，绾发的簪子绞在乱发中似深陷流沙。沈冲天轻笑笑，在被衾外以脚尖轻点文惜宝腿脚处，文惜宝懒得挪动一下。

沈冲天俯身笑问道：“可还记恨我？”

文惜宝一声不吭，向另一侧翻了个身，裹紧被衾。

沈冲天伸手扯开文惜宝身上覆被，扯出他一条臂膊，不提防先被里面蹿出的浓重气味顺着鼻窍直熏进肺腑，呛得直翻白眼。他急忙扭头，缓了好几口气终于回过神，待里面气味轻些才继续。文惜宝常年躺着不动，倒不妨碍吃饭，身上积攒下不少肉，青白皮色，却是虚胖，皮肉松垮垮挂在骨头上，抬臂见皮肉如帘垂，轻按即触骨，脉道沉细无力，从肌肤到骨骼吃不住一丝力气。

沈冲天不顾脏净，一下歪在文惜宝旁边，席地抱膝而坐，自语道：“也怪义父，当年亦是一样气盛，只喜欢敢冲敢闯的，却忽略你的心性，唯有出此下策。其实你与我、与你父亲，我们都是一路，决不许别人挡了自己的志向，你又有你姑母的随和，远胜我俩。若你还能记得你姑母的叮嘱，我们父子便还能同当年一样，天狼的齐王与文大将军，我们不是对头，是互为辅成。跟着我，你才是真正的狼，不是谁的看门犬，况且看门犬也有守不住门户，也有吠错贵客之时，那时节你又该如何。”

文惜宝耳朵里不停地灌着沈冲天谆谆细语，很快入睡。待他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床上，腕上的锢灵锁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