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 第103章 第 103 章

北海冷氏 第二

冷月影望着渐渐浮起来的牡鹿之形，一时不知该如何评判。

百年来，沈冲天不论受何等严重的伤，从未见如此情形，甚至从未听他并家中人提起过，冷月影也是无从知晓。至于北海之内，因罡风隔阻，似凝香与绛纹等凡人修为年岁不足为惧，至于那些精怪妖邪之流，纵使有避风兽引路，附着于他人身上也难过北海眼。冷月影见沈冲天当下情形，心中闪过千般情形，仍不得其法，唯有担心以沈冲天可怜的修为，不论沾染附着上什么东西，或是本相显露，性命必难保存。

冷月影当机立断，起身环顾房间，看到桌上排列着各色瓶瓶罐罐，竟有不少是北海所有。他略松一气，找出固护元气的药，拈出一颗，回到床边，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打不开沈冲天的嘴。冷月影开始慌张，顾不得自己重伤初醒，急度一口真气，轻吹向鼻窍，发现鼻窍也是牢牢闭锁，真气一丝都飘不进。

冷月影这一回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道：“若是我做错什么又气到你，你倒是说出来，可不能这样赌气，说死就死啊。”谈及“死”字，冷月影想到沈冲天身后的种种事，自己吓唬自己，却忽然打通心思关窍一般，想到对策。他一下翻转沈冲天左手，看到掌心的红斑，顿时欣喜自语道：“果然，果然！”

冷月影将沈冲天左手掌心朝上放在床上，他的左手握住沈冲天左手五指，轻轻摊平露出掌心，在心底搜索一番，口中念诀，右手食指尖轻轻滑过掌心红斑，红斑应势而开，化作一张樱桃小嘴。冷月影运气撮口，攒出一口真气，朝着掌心的小嘴慢慢吐出，小嘴一张一合，将真气全部吞入。冷月影见状，终于放下心来。他继续运气，又吐出第二口真气，歪头看着小嘴，有气无力却欢欣鼓舞道：“乖乖吃进去，吃进去就好了。”

一连吞噬掉三口真气，小嘴仍旧张开着。冷月影皱眉：“就不信喂不饱你！”他转身拈起那颗固护元气的丹药，轻轻放在小嘴上，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丹药仿佛落入泥沼沙坑中，慢慢陷下去，再不见踪迹，只剩一团金光在手腕凝聚，顺着手臂向上游走。这时小嘴终于慢慢闭合，仍旧恢复成一块完整的红斑。直到此时，冷月影再看沈冲天，浮于躯体上的牡鹿之形开始自下而上消退，只剩两只丫丫叉叉的大角顶在头上，最终也消失不见。冷月影这才松一口气，浑身无力，向后一仰。

沈冲天终于醒转过来，略侧头，先是看到床沿上顺向搭着一条腿，顺着腿向上看，竟是冷月影倚床柱坐着，一条腿搭在床沿上，一条腿垂下地，正歪头看着他。沈冲天掩饰不住的欣喜之情，却忽然朝向冷月影翻转白眼，闭眼扭脸向床里。

冷月影“哎”一声坐直身体：“你是什么意思！”

面对冷月影不饶不休，喋喋质问，沈冲天满腹的话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秃毛老凤凰。”

冷月影失落道：“好啊！三界骂我，魔界骂我，满天下就差一个你，如今可是齐全了。你费了诸般力救我回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听你一句骂。”

沈冲天惊讶道：“谁跟你说什么了。”

冷月影痛心道：“你与我之间为何竟要别人说。我昏过去之前周遭还是魔界，醒来就在北海，又是你房间里，若不是你，又会是谁。我依稀有些印象，恍惚听到过一个声音，说是‘小灾星来救我’，就是那一声使我惊醒，仿佛还逃了一段路。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象，是我臆想出来的，还是另有其人。”

沈冲天重重叹口气：“你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咱们都被困在郝隐的私牢里。”

冷月影听到这话，立时惊跳起来：“你是不识字吗！我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为何不听我的话，为何一定离开北海！”

沈冲天埋怨道：“你死去外面也不要紧，却留我在冰山中无人照拂，做事有始无终的，是否太有失道义。”

冷月影闻此一番似硬却软的话，满腔怒气顿时被撤了下去，四散无踪，心中却腾腾地暖了起来，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也只在大营里等着就是了，实在不该去那么危险的地方，难道从来无人告诉你仙界的修为在魔界使不出来。”

“进去了才知道。”

冷月影思索一番，试探着问道：“是父亲，还是祖父，亦或别个？”

“是老神。”

冷月影懊恼又起，埋怨道：“果不其然，你宁肯信别人一套话，也不听我一言。”

沈冲天平静依旧：“至少别人对我说的是都实话。”

冷月影心境平复，稳稳坐在沈冲天身侧，肩膀轻挤挤他，吐语和缓道：“抱歉连累到你。我自来朋友很少，知交更是一个也无，难得此生结识一个你。可我是冷氏的儿孙，又是嫡长孙，从出生那一刻起，注定要为冷氏的安危存亡、荣辱兴衰而活，没有第二选择。”

沈冲天动容，刚张口要说什么，就有一张金色大网从天而降，径直铺盖在身上，将他紧紧兜在网中。紧跟着，降下大网的地方又飘下一道符篆贴在网上。沈冲天本来身体气机尚未恢复，这张网更像是能吸纳气力一般，令他越来越虚弱。他拼尽力气挣扎，可手脸身体，不论哪一处裸露在外的肌肤，一旦碰触到网线，立时就被灼伤，网线似热铁坠入冰中，毫无阻挡，沿着灼伤的皮肤裂痕一路向下，深入肌骨，在体内牢牢束缚住沈冲天。

冷月影万没想到在北海内竟会有如此偷袭，刚要发怒，定睛细观此网竟是冷氏所独有，顿时不敢妄动。

这时，半空传来爽朗带笑的一声：“你们独坐小室，促膝长谈，却让我来相邀啊！”

冷月影闻声立即从床沿滚到地上，老实跪好，转换一副规规矩矩的语气，讨好道：“三叔。”

正说着，沈冲天房间内金光散处，显现出七八个人，各色衣袍都有，却只有为首的中年虬须男子同冷月影穿着一样，皆是鸦青袍内称着白衣苍纹。来的正是冷氏第三子冷翀。

冷翀看到冷月影倒是十分开心，一把扶起冷月影，眼含笑意地上下端详道：“暮华，你没事了。”

冷月影低眉顺眼地回答：“劳家中惦记，托祖父、父亲和诸位叔父之福，小侄已经没事了。”

沈冲天闻言，在网中仍顾得上一声冷笑。

冷月影不动声色道：“三叔，这是沈氏公子。这次正是他出力将我从魔界救出，又为我疗伤，小侄才得重见天日。这事还是祖父来托办的，如今沈公子再有不当之举，只看在祖父面上，暂且留他一命吧。”

冷翀永远笑在言前，爽快道：“这话你别跟我说，此番还是你祖父说话，你父亲下令，你也知道你三叔，在家就是个跑腿的。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团聚，一家人慢慢说。小子，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别跟你三叔耍心眼，也别让我捆你回去，那可就不好看了。”

冷月影恭敬道：“小侄不敢有违，更加不敢僭越，还请三叔先行，小侄随后跟上。”

冷翀指挥道：“你们，留下两个守着院子，看牢那两个凡间女子，不许出来，也别出事。剩下的，带上大公子和他，跟我回去。”当下就有一个答应着，收起网，牢牢扎住口，朝肩上一甩，将沈冲天背在后背。另有两个一左一右紧紧跟随在冷月影身侧，看牢他。其余人跟在冷翀和冷月影后面，离开沈冲天的小院子，朝着冷氏老宅而去。

一路上，沈冲天被困在网中，看不到外面情形，只觉昏暗一片。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变亮，接着被人一下掼摔地上，震动伤口，沈冲天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吟。他费力地透过金网观察，冷月影就在身旁，双膝跪地，低着头，垂着手，不发一声。

一个中年男子大声怒叱道：“畜生，你还有脸回来，真是枉为我冷氏儿孙！”

冷月影被这一声吓得身子直向后躲，小心翼翼问道：“儿子哪里做得不好，惹动父亲生气？”

沈冲天凭此言知晓，说话的人定然就是冷月影的父亲，冷氏长子冷翾。

冷翾被儿子一句话惹得怒气激增：“出去几年，还学会顶嘴了。你自出生起就拜师，会说话起就跟着无尘天尊学本事。到最后，第一次派你上战场，竟落得阵前被活捉。你的本事都学到哪里去了！坐骑和主人一样，既没本事，又没骨气，阵前陷落，一个逃跑，一个被活捉，留着这副脸面，任人随便看，随便嗤笑。就因为你，我冷氏成为天庭百仙的笑柄。我若是你，定然自戕以谢天下，绝不替家门召来一丝不体面之言。”

冷月影满心委屈，强忍着心绪，慢叩首，小心回答道；“父亲息怒，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学艺不精，也是这些年来，儿子一直忙于朝事，忽略了修为精益，谁知害了自己，也丢了家门颜面。望父亲饶过这次，以后再不敢了。”

冷翾怒回绝道：“你还想有以后，少拿朝事糊弄我！要不是我派战将军去你那秘神府上送过几次东西，我都不知，你竟一年一年不在家中，你府上说你一年中只有几个特定的大日子才回家略住几天。说，你日常究竟去了哪里？”

冷月影咬着牙，低头猛思索，慢慢回应道：“儿子，儿子不过是想着我冷氏偏居一隅，不能死死抱守北海，自该四处游历，多见识见识，多结交些朋友，仅此而已，别无他想。”

冷翾一指地上的沈冲天：“这就是你结交的人，你不回家，就是跟这种人在一处鬼混。多少世家子弟门人你不结交，竟去勾搭这种人。你不知他是谁吗！”

冷月影慌忙辩解：“父亲，冲儿他，沈公子修为辈分是低矮些，好歹也是南经略神之后，是好人家子弟，不是什么为非作歹之人。”

冷翾痛心疾首道：“你难道不知，他是三界挂号的‘灾星’。你自认识他之后，为自身招致多少祸患，心里果真没数吗！如今他在外惹事，略一求你，你就心软，把他藏匿在北海，我冷氏的辖地之内。你真想有一日把冷氏全族都赔进去，你才甘心。”

沈冲天之前一直隐忍，这一回再按捺不住，忍着伤痛怒怼道：“你说谁是灾星，谁又去求他！分明是你儿子把我诓骗，带至此处。就你这狐无踪雀无影的破地方，还不如魔界呢，你以为我很愿意来啊。”

冷月影担心父亲迁怒沈冲天，忙低声规劝道：“冲儿，父亲训诫须顺听，万不可忤逆。”

沈冲天回怼道：“他是你父亲，又不是我父亲，为长不尊，骂人在先，为何不许我回嘴！”

冷月影惊道：“冲儿，求你少说两句吧。”说完，忙又慌里慌张朝着冷翾一个叩首，“父亲，别的一概不论，如今所有错，都是儿子的错，父亲怎么惩罚儿子都可以，望父亲千万莫与冲儿计较。一来，他的辈分太小，修为太低，于父亲而言，不过是晚辈的晚辈，不值得父亲为他动气。于仙界诸世家洞府而言，他是玉壶真人的徒孙，由玉壶真人直接收入门下，我北海与广灵山一向无纠葛，不值得为一个无名小辈得罪他。”

“二来，冲儿是冷氏的恩人，是儿子的恩人。正是他将儿子救出魔界，又拼尽一身真气为儿子疗伤，否则，父亲如何还能再见儿子，再训诫儿子。以冲儿自由出入魔界的本事，若非信任北海，情愿与我冷氏推心交好，三叔又如何能轻易抓捕到他。”

冷翾被儿子气到环顾左右，不知如何是好，破声骂道：“你傻啊！他救你，那是还他杀你小叔叔的债，是以命抵命。如今债也还清，后面的我也不跟他计较，舍了他，便舍了多少口舌是非，若玉壶真人找上门来，我自有话说。待我先处置他，回过头来再收拾你。来人，将小灾星带着网，扔进列冽渊。”

冷月影见状直接扑在沈冲天身上，以身体护住他，大声喝道：“父亲不可。”

冷翾见一向温驯乖巧的儿子竟敢与自己作对，大惊道：“你要造反不成！”

冷月影仍旧伏在沈冲天身上，护他在肚皮下面，苦苦哀求道：“儿子从来事事听从父亲，没跟父亲央求过一件事，只这一回，求父亲放过冲儿吧。”

冷翾忙指挥左右族中众人并在场家将：“都愣着干什么，赶紧拉开他。”

另一边，冷翀察言观色，掌下已暗暗祭起旋风，眼看着就要扑到冷月影与沈冲天中间来。

沈冲天察觉到渐起的风势，知情势大不妙，正好被冷翾的话提醒，急忙低声对冷月影道：“快说，冷翼之死，另有隐情。”

冷月影情急之下依样画葫芦，忙高喊道：“父亲，冷翼……”自觉说错话，慌乱无措间一掌重重甩在脸上，“小叔叔之死，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