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金有限,林雾只能坐一天半的长途大巴到宁海城码头,再买船票到宁海学院。
坐在轮船角落位置,林雾靠着椅子,整个人像是被裹着在水里晃,犹如浮萍,分不清方向,没有落点。
天空,大海乃至船上的人也天旋地转,胃扭着,伴随着在海面上摇摆的幅度开始排山倒海。
挟着咸味与腥气的海风涌来,咽下的唾液反流,顶在喉咙不上不,林雾扒着护栏干呕。
“小姑娘第一次坐船,没吃晕船药?”
身材圆润的秃头大叔从斜挎包里掏出揉成团,皱巴巴的塑料袋,清新的生姜味扑鼻而来,“拿一块儿,含嘴里能舒服点。”
“谢谢。”
含住姜片,那股作呕感才压下来,林雾有气无力回应他的问题。
“吃药了。”
“内陆的学生跑这么远去宁海学院,真遭罪!”
大叔很自来熟。
“自己一个人?”
林雾坐直,余光扫了眼,又低下头,身体往护栏上靠,“他们提前到了,在学院等我。”
秃头大叔看着林雾毫无血色的脸,撇嘴,“也不给你准备点姜汤姜片,这比药好用。”
林雾抿嘴,笑的牵强,“还好。”
“什么专业?”大叔又问,林雾含糊回:“学心理。”
“真巧,我儿子也是心理学,应用心理学,你们说不定还是同学。”
“我是基础心理学,和应用心理学同系不同专业。”
“都差不多,反正在一所大学,你要是在学校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我儿子帮忙,我儿子叫孟嘉宝。”
“宁海学院也就这几天对外开放,在学院里遇到什么麻烦还需要你们这些学生互相照应。”
林雾点头。
“宁海学院是好大学,好好学,未来肯定能混得不错,这社会对我们普通人很残酷,你还是孩子不太懂,我是过来人。”
大叔开启对宁海学院的花式夸,夸的天上有地上无,不上宁海学院后悔终生。
“为了让我儿子来宁海学院,我做不少准备,还带他提前坐船适应,要不然跟你一样难受。”
听大叔絮絮叨叨,林雾一搭没一搭地回。
广播响起。
“各位旅客,本船已安全停靠启明港。请携带好个人物品,……”
大叔还意犹未尽,“这么快。”他扭头看林雾,语气熟稔:“要不要我送你一程,行礼在哪儿放,我帮你。”
“不用,我爸在岸边等我。”
大叔略显遗憾离开。
站在甲板队伍末尾,林雾眺望到了簇拥在密林深处的庞大建筑群。
其中刷白漆,古欧风格的钟楼卓然独立,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船舱内的车辆有序停靠在港口,从船上下来的年轻人拖着行李箱奔向自家轿车,少数零星几个在家长陪同下走向林荫道。
林雾提着行李箱边走边拨林远山电话。
无人接听,她收回手机。
从有霍芬芳和霍娇进门开始,她就没有爸爸了,这些年攒够了失望,再没期待,也不会难过。
路两旁的榕树粗壮,一株五六人合抱都勉强,而这样的榕树绵延一路,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形成天然绿色屏障,只有少许阳光透过绿叶泄下斑驳光影。
林雾拉上拉链,戴上帽子手插兜里,另一只手缩进袖子拖行李箱。
薄雾弥漫,像罩上一层白纱,越往深处走越浓,前路不过百米绿到发墨,幽邃得看不到尽头。
目之所及的车辆与行人,一步步走入深渊巨物的血盆大口中。
脊背蹿上一股寒意,林雾打了个寒颤,追着影影绰绰的背影。
走得越快,人影越是模糊。
没由来的窥视感油然而生,黏腻阴冷,如影随形。
“喵——”
林雾刚拿出手机,背后猝不及防响起猫叫声。
心脏漏跳一拍,她下意识回头。
一只通体黑色,毛发油润光泽的猫,正蹲在身后不远处,慵懒地舔爪子。
“差点吓死我。”
林雾松口气,蹲下身逗弄黑猫,“咪咪怎么自己在这里?”
可惜没带什么吃的。
黑猫撩起眼皮,绿瞳瞥了眼,纵身跳到榕树后。
林雾三两步小跑上前,哪里还有什么猫影?
以后可以备点猫条,也不知道学校能不能收快递。她想着往上扯衣领,脖子又往后缩了缩。
白雾吞了车和人,连一丝车尾灯的光都透不进来。
周围安静到只能行李箱车轮摩擦地面发出的“咕噜咕噜”声。
雾越来越浓,林雾已经看不清路边的榕树了。
周遭一片奶白色,像是被隔绝在白色罩子中,没有人,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林雾走了几分钟,给林远山拨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预料中的机械女声让林雾自嘲地笑出声,已经没指望的人,还是在第一时间想到他,然后自取其辱。
她长按联系人列表中林远山的名字,没有一丝犹豫选择删除。
“就这样吧。”
林雾喃喃着,握住拉杆,沿着隔离栏大步朝前。
望着漫无边际的白雾,已经分不清方向的前路,她忽然生出挫败感,被父亲抛弃,被全世界遗忘,迷失在雾色中,永无终点。
偏偏这个时候,林远山与她之间还算温情的记忆一帧一帧在脑海中闪过。
曾经拥有过,才让他现在那么面目可憎。
明明有血缘关系的是他们,可他却把父亲对女儿的偏爱全部给了霍娇,甚至用母亲留下的相册让她来这个鬼地方上学。
怨恨,委屈,不甘心等等情绪纠缠着理智,烧灼眼眶,不知不觉间脸颊变得冰凉。
她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抬手摸开脸上的凉意,触及一片凉透的泪渍。
“滴——”
让雾色晕开的浅黄色车灯伴随着鸣笛声,穿透浓雾,照亮林雾周身。
一辆模糊到只能看到轮廓的车停到路边,坐在副驾驶位,穿着黑色卫衣的男生打开车窗,朝她挥手:“同学,过来坐车,我送你去学校。”
“现在雾太重,容易迷失方向。”
或许是看到了人,林雾惶惶不安的心落了下来。
她擦掉泪痕,“好,我从哪里过去?”
男生指向前方,“往前走一百米有路口,车开慢点,跟着车走。”
“好。”
雾好像稀薄了一些,林雾看清车道上行驶的是一辆卡其色观光车,也看清了副驾上男生的脸。
他皮肤白皙,脸又窄又小,五官在脸上分布恰到好处,是精致的建模长相。
目光与他含笑的眸子触及到一瞬,林雾局促移开视线,快速低头。
男生的视线格外专注,她瞬间丧失所有思考能力,脸上与身体上的温度迅速攀升,好似跳进沸水中,整个人都要“烫熟”了。
“同学,在路上有遇到其他东西吗?”
林雾觉得问题有些奇怪,下意识认为他说的是人或者物品。
“没……没有。”
“到路口了。”男生提醒,观光车停下,他打开副驾驶车门。
车道与人行道有一级台阶,林雾提起行李箱看着路,没注意到男生已经走到身边。
“我帮你。”
温润好听的声音猝不及防从头顶传来,林雾一趔趄,往前踉跄。
薄荷味扑鼻而来,紧接着手肘被外力拖住,“小心点,站稳了吗?”
林雾彻底宕机,男生掌心的温度隔着衣料灼的她身上发麻,“抱,抱,抱歉,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根本不敢抬头,盯着男生的运动鞋鞋尖,拖着拉杆后退,“我自己来就行。”
林雾绕过男生时,拉杆上忽然贴上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以后都是同学,互相照顾是应该的。”
皮肤相触,手触电般迅速缩回袖子攥住,眼看着行李箱被那只筋肉分明的手提起来,她手足无措,只恨不能找的地缝钻进去。
“谢……谢谢。”
男生轻笑,扶着车顶,“不用客气。”
林雾始终低着头,坐在行李箱旁的座位上。
男生坐上副驾,车子启动。
她打开窗,趴在边上,任由冷风灌在脸上。
男生回头:“可以冒昧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我叫陆明曜。”
她小声回:“林雾。”
车内安静没多久,陆明曜又问:“什么专业?”
“应用心理学。”
他唇角弧度加深,眼睛亮起来,“好巧,我也是应用心理学。”
“知道宿舍在哪栋楼吗?”
“开车送你过去。”
林雾抠着掌心,“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观光车就是接送新生的,不过大家都有家长陪,用不上,恰好遇到你了。”
聊天的功夫,外面的雾散了,车道上车辆来往不息,人行道上也熙熙攘攘,目之所及都是带行李的学生和父母。
车速度慢下来,林雾奇怪,“好多人,怎么起雾的时候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就好像全世界剩下她一个人似的。
“你来的比较晚,又不凑巧起雾了。”
“岛上遇上雾浓经常会有与世隔离的错觉,没太阳的时候不要外出,容易迷路。”他补充:“校内也是。”
陆明曜事无巨细地叮嘱。
林雾余光觑他后脑勺,发现他有转头迹象,仿若无事发生地转向窗外,“我记住了,谢谢。”
林荫道尽头豁然开朗,人们聚集在青铜色的青石前。
林雾看到青石上篆刻的鎏金色大字—宁海学院,下方缀着各国语言翻译。
车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由六根粗壮的科林斯式石柱支撑的门拱映入眼帘。
石柱巨大庄重,上面缠着藤蔓的蔓延至门拱上的折翼天使,束缚住翅膀与四肢。
校门是青铜质地,厚重高大,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古朴气息,门上依旧是天使浮雕,只是面目有些狰狞,透着惧意的镂空眼睛直勾勾盯着车内的林雾。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毛毛的。
“是不是像活过来了?”
陆明曜的话拉回林雾思绪,她抱着手臂搓了搓,“像是被什么怪物盯上,想跑却被锁在门上。”
“我也这么觉得。”
校内建筑以中世纪欧风为主,周围簇拥着密集又高大的绿植,古典中透着幽邃的静谧感。
“快到宿舍楼了。”陆明曜指向前方哥特风十足的堡垒形建筑。
林雾倒吸气,“这么大!”
陆明曜下车拉开车门,快过她提起行李箱,“习惯就好。”
“不,不用麻烦你,我可以自己来。”林雾追着他跳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