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通元号的银票安静地躺在信封之中。一张面额为五百两,另一张则是三百两。苏玉淑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带着油墨香气的票面,只感觉心脏仿佛被一个重物猛然撞击了一下。
她抬眼看向白梅,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问道:“母亲……她怎么知道我需要用钱?”
白梅眼圈微微泛红,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说道:“夫人昨夜不放心您,便偷偷到您的房门口查看,见您翻找旧物,便知道您是银钱不足了。她悄悄去了账房,本想支些银子给您,却发现公中账目近来被老爷看得很紧,根本无法动用。
夫人不懂生意上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积蓄,这些钱是她的私房钱,小姐……夫人心里是向着您的。”
“她可知道我要做什么?”苏玉淑追问道,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白梅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急忙点了点头:“夫人没问,她只说‘淑儿向来有主见,她想做的事,定有她的道理。我这个做娘的,帮不上别的,这点银钱总能让她少些掣肘’。
她还说,让您万事小心,若在外受了委屈,家里永远是您的……退路。”
最后那句“退路”,白梅说得极轻,却像一根针一般,轻轻刺破了苏玉淑强撑着的坚硬外壳。
她想起母亲平日里温婉恭顺的模样,又想起她面对父亲偏见时欲言又止的眼神,原来那些看似无声的包容,早已在岁月里织就了一张最坚实的网,在她决意破釜沉舟之时,悄然托住了她下坠的身躯。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却未曾想身后一直有一盏灯为她照亮前路。
“小姐,还有一件事……”
“你说。”
“少爷请您前往清雅楼一趟。”
苏玉淑轻轻皱起眉头,这清雅楼是苏家规模最小的一处茶楼,平日里苏家的家人们很少会去这个地方。此刻叫她过去……
白梅见此情形,赶忙补充道:“少爷说这件事不宜在府中谈论,让您务必亲自过去一趟,还说……还说这关乎您此次前往京城的成败。”
苏玉淑的指尖轻轻捻着那两张薄薄却重如千斤的银票,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再次泛起涟漪。她沉思片刻,将银票小心谨慎地贴身收好,然后对车夫吩咐道:“先去清雅楼。”
马车的轱辘缓缓转动,载着她驶向那未知的远方。
清雅楼离美人街并不远,仅仅一炷香的时间便抵达。苏玉鸿早早地在此等候,听到马车声响,他焦急地探出头张望,直至确认是妹妹的身影,才放下心来。
他担心她不愿前来。
他埋怨自己,埋怨自己昨天没为她说上半句好话,也痛恨自己。
痛恨自己为何就是保护不好妹妹。
他明明是兄长,却总是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选择沉默,任由父亲的偏执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
此刻看着妹妹略显憔悴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他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沙哑——
“来了。”
苏玉淑点点头,跟着他走进清雅楼二楼最为僻静的雅间。刚一落座,她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哥,你特意叫我来,到底所为何事?”
苏玉鸿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紫檀木盒,推到她的面前:“玉淑,拿着。”
木盒打开,里面是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三张银票,还有满满一层铺得十分规整的宝石。
她惊愕不已,连忙将盒子推回:“哥,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妹妹,有些话……我早该跟你说了。”苏玉鸿艰难地开了口,他依旧保持着一贯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看上去莫名有些苦涩,“我知道自己天资比不上你,也明白自己远没有你的魄力。父亲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在我心里,你比世上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出色。
这些年你为家里生意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只是我性格懦弱,始终不敢违抗父亲的意愿,才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这次你要走,我知道拦不住,也不该拦。这盒子里的东西,是我这些年攒下的私产,你拿着。去京城后打点人脉、站稳脚跟都需要钱。
别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你……还有我这个哥哥。”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满是浓浓的愧疚,“父亲那边,我会想办法去周旋,你只管放心去闯。若是……若是在京城遇到难处,一定要告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帮你。”
“哥。”
苏玉淑甚至无需翻看,便深知苏玉鸿必定是将自己的钱,大部分乃至全部都给了她。苏家商号众多,然而所需周转的资金数额巨大,公账有专门的账房先生每月核查。哥哥定然是动用了自己这些年积攒的私房钱,可是……可是他自己往后该如何是好呢?
“我不能……”
“你不要钱就是不要我这个哥哥。”
苏玉鸿少有地黑下脸,他将盒子重新推到她面前,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这些钱你必须收下我把这些给你,一来是为了让你在京城能有底气,二来也是替父亲……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他顿了顿,眼眶微微泛红,“你放心,家里的事有我盯着,父亲那边我会慢慢劝。你只要记住,往后无论何时,无论何种境地,我这个哥哥,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苏玉淑望着他眼中闪烁的真诚与担忧,心中那道坚冰般的防线悄然裂开一道缝隙,滚烫的暖流顺着缝隙缓缓淌过四肢百骸。她沉默片刻,终是伸手将木盒紧紧抱在怀中,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清晰:
“哥,谢谢你。”
“去吧,玉淑。”
苏玉鸿率先站起身来,快步走向门前,却又蓦地停住。他背对着妹妹,用力抹了一把脸,声音略带哽咽:“明日我就不送你了。我……我实在舍不得。”
还没等妹妹反应过来,他已匆匆下楼,身影瞬间消失在转角处。
苏玉淑恶狠狠地攥着衣角,她不能哭,一定要忍住。这么多年来,自己一味埋怨父亲不公、哥哥平庸,可曾真正了解过他身为长子的苦闷?他既要在父亲的威严之下维持家族的体面,又要在兄妹之间平衡关系,或许早已习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在温和的表象之下。
她轻轻打开紫檀木盒,指尖拂过那些晶莹的宝石,阳光折射出五彩的斑斓,每一颗都宛如哥哥无声的守护。
“哥……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把呢喃藏进一片坚定的决心之中,她是一位勇往直前的战士,绝不能在此处动摇自己的勇气。
母亲和兄长给予的疼爱千真万确,可这些年来自己遭受的苦难也实实在在。她苏玉淑不会平白无故地选择原谅,更不会毫无缘由地心生怨恨。
那些对她好的人,她必定会舍命相酬,而那些对她不好的人……她也定然会睚眦必报。
苏玉淑定了定心神,此时人手已布置妥当。茉莉花露虽仍有瑕疵,但倒也来得及到京城之后再作打算。银钱的问题目前已然解决,她只需在今天确认好最后一件事——公凭。
她内心是信任林长亭的,可如今的形势让她不得不亲自走一趟。听不到他亲口承诺,她始终放心不下。
苏玉淑并未带上白梅,毕竟白梅对她的事情知之甚少,而且唯有安稳地待在母亲身旁,才能得到保全。此次出行已然连累了绿萝和石竹,她不能再无端牵连一个人了。
“在琳琅街停下,到富字号的院子里等我。”
人多眼杂,还是谨慎些为好。
她绕了两条街,确认身后无人跟踪后,才迈进御史府衙。林长亭今日正忙着处理私盐案的收尾工作,听到下人前来通报时大为惊讶。他当即放下手中的卷宗,妥善交代好手头事宜后,快步迎了出来。
在听闻消息的那一刻,他内心便隐隐有了不祥之感。而当看到她那强作镇定的小脸时,他心中的担忧便真切地落了地。
林长亭深吸一口气,此地并非适宜交谈之处,可他实在无法抑制那一丝心疼。在她那苍白的笑容面前,理智终究还是敌不过情感。
他轻轻握住她的胳膊,轻声说道:“没事的,有我在。”
林长亭领着她穿过回廊,来到书房内室,屏退左右后,这才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
“别骗我。”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怖,狭长的眸子陷入一片阴影,如鬼魅般紧紧攫住她的视线,“你肯定是遇到麻烦了才会上门找我,不是吗?是生意上有难处,还是有人为难你?”
他一连串地发问,语气中满是急切与焦虑,仿佛她身上的每一丝异样都触动着他最敏感的神经。
苏玉淑微微一笑,尽量轻柔地说道:“我明天……就要前往京城了。”
林长亭眉头微皱:“为何如此?怎么这般匆忙?才刚回来两天,诸多事情都还没料理妥当……怎么突然就要去京城了呢?”
“眼看就要入秋了,到了京城也得花些时间做准备。我不想错过年节这个赚钱的好时机。” 她竭力挤出一个与平日别无二致的笑容,道:“林大人,我的公凭……”
她怎么这般傻。
真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
林长亭望着她眼中刻意掩饰的慌乱,心中那丝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太了解她了,她向来不愿轻易示弱,此刻这般急切地提及公凭,必定是有要紧之事。他没有再追问原因,只是默默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轻轻放在她面前。
宣纸之上盖着鲜红的官印,墨迹未干的字迹尽显他一贯的严谨。
“这是……”
“京城那边我已经传信打点好了,你大可放心。”他稍作停顿,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这是我的亲笔信,你收下。到了京城,交给京城商税务的钱知事,你就能顺利拿到公凭了。
其实这封信……我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我原本想着,或许我们可以一同出发,这样就用不着了……没想到终究还是要分开。”
苏玉淑拿起信的手微微一颤,抬头时正跌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担忧,有伤感,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温柔。
“谢谢你。”万千话语只化作一声轻轻的道谢,她知道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是徒劳。
如果可以,她也想两人秋日策马,带着一众好友奔腾于红叶林间,看层林尽染,听秋风过耳。她甚至有一瞬的动摇,是否是自己太过倔强刚直了?
或许只需向父亲低下头,又或许向林长亭告个状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可她做不到。
她一路走到现在,不是为了把自己送到谁的家里做笼中雀的。
林长亭的笑难掩苦涩:“和我……你永远都不必道谢。”
“咱们两个不一起走挺好的,若是过从亲密反而招人非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城?”苏玉淑不喜欢这种伤感的分别场景,便笑嘻嘻地岔开话题,“等你回来,差不多也能请我吃糖葫芦了。”
“我的大小姐,等那时候你恐怕都赚得盆满钵满了,还让我请你吃饭呀?”
她轻叩着自己的下巴,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兴致勃勃地说道:“那就本小姐请你!到时候糖葫芦、炒栗子,还有冬米酿,你随便选!要是下了雪,咱们还能叫上鸩和那两个臭小子一起打雪仗呢!提前说好,你可不能让他们下手太重,要是把绿萝和石竹欺负哭了,我可就要生气了。”
苏玉淑竭力提高声调,将重逢的场景描绘得栩栩如生,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分别带来的伤感。
她越是手舞足蹈,林长亭的心里就越感难过。他清楚她是在强颜欢笑,那些看似轻松的玩笑话,不过是她用以掩饰内心不安的铠甲。
他多么想告诉她,不必如此故作坚强,不必独自承担所有重担,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为一声低低的叹息。
“苏玉淑。”
“嗯?”
他将她拥入怀中。
“林长亭,你……你干什么……”
“别动。抱歉,我知道……但是……你先别动,好吗。”
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墨香与淡淡的暖意,将她整个人轻轻包裹。苏玉淑的身体瞬间僵住,甚至忘记了呼吸。
她只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稳而坚定,仿佛要透过衣衫传递到她慌乱的心底。林长亭只是更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这个向来从容谨慎的男人,此刻手臂却在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那环在她腰间那小心翼翼却又不容挣脱的力道,比任何承诺都更让她心酸。
书房里静得只能听见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还有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酸涩。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那些强撑着的镇定与伪装,在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中,寸寸瓦解。
“林长亭……我走了,你,你好好照顾自己,你还要照顾好我哥和我娘,还有我家的盐场,你别抓太多人走……”苏玉淑哭得伤心,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满是孩子气的叮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林长亭只是更紧地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好,都听你的。盐场的事我会留意,你哥和伯母我也会照看好,你放心去闯。只是……到了京城要记得按时吃饭,夜里多穿衣服不要乱跑,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传信回来,别一个人硬扛着,知道了吗?”
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我会尽快处理完这边的事去京城找你。等我。”
她抽噎着脱离开他的怀抱,她贪恋那一份温暖,可却不能一直沉溺其中。
苏玉淑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会在京城打下自己的一片天……忘了告诉你,京城的铺子我定了名字,叫玉海亭。
取得是君子比德如玉,高洁明哲之意……更重要的是,包含了你我的名字。林长亭,不是我等你,而是你等我。”
他再度拥她入怀:“好,我等你。”
这一章写得好心酸,作者本人也是异国恋来着……唉
要异地恋啦!
不过你们两个终于抱抱了!好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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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