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淑在桂花树上弯折下一根枝丫,选了块沙地做起分析:
“你们看,现在明面上是两方势力,我们和贾骐。但如果我料想得不错,在这背后应当还有第三方,那就是……”她稍作停顿,继而下定巨大的决心:“是皇帝。”
林长亭点点头:“说下去。”
“刚才你提到当今圣上对私盐一案仿佛并不上心,那么我可以做出两种揣测。其一,就是圣上知情,但背后牵扯过多,所以不愿操之过急。其二……那就是他是默许了私盐的存在,甚至是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说句大不敬的话,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不能把皇帝看作是自己人。”
“若是再往坏处想想,林长亭这一路上遇到的刺杀……”
“不会是圣上的人。”林长亭笃定地摇摇头,“皇帝近侍和豢养的死士的杀招我都见识过,不是一路子。”
“那有没有可能是他故意掩人耳目,派出另外的杀手呢?”
“可他是皇帝啊……若真是想要杀了我,又何必大费周章呢。”
“对啊!”苏玉漱眼神一亮,“我们虽无法确定皇帝的态度,但至少可以断定一点——他没有插手的意图。如果真要置你于死地,他大有其他手段可为。如今的局面已经明朗,私盐一案的重犯捉拿归案,贾骐自然撇不开关系。接下来,我们就要抓出这幕后的主使,只要有机会向圣上禀明利害,兴许还能将他变成我们的底牌。”
她聪明、坚韧,可林长亭从未料想过她会有此等勇气和智慧。
苏玉鸿看着地上比比画画的三角,话语之中满是担忧:“玉漱,你……你要怎么做?”
“上京城。”
这三个字,她说得掷地有声。
“上京城?”
“对,上京城。”她回握住兄长的肩膀,“哥,想要救苏家,就只有这么个方法。待我们拿到小六子的名单,我便可以假借开商行的由头到京城探访。要想把盐卖出去,这些人之中必有商号,唯有这个方法才能接近真相。此案苏家必受牵连,如果我能配合林大人把真凶揪出来,或许能将功折罪。不然等着我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到京城开办商号是需要公凭的,咱们家产虽丰,可是京城的公凭向来是难以到手……就算是林大人能帮我们拿到,那我们到京城的商号要经营些什么呢?以目前的布局来看,我们家的产业并没有适合涉入京城的。”
苏玉漱狡黠一笑:“哥,我有个好主意。不过……得林大人帮个忙。”
林长亭抬了抬下巴:“说来听听。”
“我苏家有个商号,叫做盈字号。其下有首饰店几间,衣料店水粉店几间。这几间铺子一直是由我在背后点拨,因此我最熟悉不过。据我所知,胭脂水粉一类受的朝廷管控极松,溢价也是最高。若是林大人能助我拿到开店公凭,我们便可由盈字号的王掌柜做先锋,用樊城的两味特产来做军士。”
“我在商税务有同窗,我可修书一封,想来拿到公凭并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你说的特产是?”
“这还得多谢林大人的提点。”苏玉漱晃了晃袖口,那股清新细腻的茉莉花香气仍久久不散,“樊城地气偏暖,这里的花型正香浓,正是做花水和头油的好料子。我今日上街,发现这里的桂花树也颇有特色,这里的桂花不同于其他地方的丹桂,而是香气更加馥郁的金桂。
樊城经史明这么一折腾,眼下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我们何不利用这两样,既能帮苏家打开京城的大门,又为樊城的百姓增一增收入呢?”
“这倒是个好方法,只是……”苏玉鸿还是不免担忧,“京城乃龙潭虎穴之地,就算是林兄也屡遭刺杀,我们无权无势又初来乍到,难免遭人暗算。”
“哥,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她执金桂之笔用力戳向三角的正中,“别说是龙潭虎穴,就算是天庭地府我也非得走这一趟。经此一事我才明白,若想保小家平安,需得天下太平。
我们苏家百年基业至今实属不易,我不能眼见它高楼崩塌。哥,我们是苏家的孩子,更是东梁的子民,如今之情势,我们不得不管。”
苏玉淑从未如此坚定。从前她只盼清风朗月,嬉闹人间,可如今她才开始领悟于世间行走的意义。
她于许多人来说,已是幸运至极,她有富庶的家庭,疼爱她的哥哥,还有闯荡的权利。
这不够,远远不够。
她要一片众生平等的地,她要海晏河清的天,纵使前路危险漫漫,她不怕。
她要闯。
苏玉鸿不再多言。他揉了揉她的头,手上稍使了力量:“我妹妹长大了。”
林长亭看着月下的少女,她身上仿佛带着一阵肃杀的风霜。她从灯火中走来,却不沾染任何温度。
傲骨铮铮,一身凛然。
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所寻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曾想过,那个人或许是风情万种,或许是娇小可爱,但都不敌面前这个冷冽的人。她像一只无畏的小兽,明知前路危险,却一往无前。
没有什么人比她更适合站在自己的身边。
苏玉淑的心也早已平静下来。时局已然厘清,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去面对。哭泣和逃避没有任何意义,她会永远记得今日——她因自己的弱小而落泪的这一天。眼泪并不耻辱,冲刷过后她才能更好地看清这个世界,看清自己。
“林……”
她刚想和盟友说些什么,可远处人声突然随着火光沸腾起来。三人远远循声望去,竟是樊城的百姓自发搭起了戏台子。柴火被堆叠在一起,喊着号子的壮汉光着膀子戴着面具,举着火把高高跳起,火光霎时点燃了樊城,热浪仿佛都扑在了众人脸上。
“御史大人——苏小姐——苏少爷——”
或许是无需当值,知府竟换上了一件粗布麻衣,看上去与教书先生别无二致。他一溜小跑,直颠得胡子乱颤:
“今天刚好是十五的大日子,多亏了林大人的善心,大家伙儿又把社祭的东西取出来了!这社祭是樊城的旧俗,每月初一十五的时候跳上一跳,能祈求风调雨顺,酬谢各路神仙。想来几日后各位便要离开樊城,不如今日与民同乐,保佑林大人仕途顺遂,苏家商路达通!”
“我……”林长亭面上居然闪过一丝羞赧,“我就不了……”
苏玉淑二话不说打断了他的话头:“走!我们一起去!”
“我不会跳……”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我没有……”
“一回生二回熟嘛。”她笑得明媚,“还是说……林大人不想赏我这个脸?”
见御史大人沉默不语,苏玉淑眉毛一抬,挽起哥哥的手就往人群里走:“唉……那只能和我哥去跳喽……唉……”
“哎!”
没走几步,她意料之中的声音便从背后响起:“我跟你去。”
林长亭的面颊染上一丝红,颤抖的睫毛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她抬头看了看哥哥,苏玉鸿了然地点点头:“去吧。”
“哥你真好!哥你和叶英玩!”
人群愈发喧闹起来,苏玉淑趁林长亭不备,一把牵起了他的手——
“走吧!我们一起去跳舞!”
林长亭瞪大了双眼,世界的一切此刻都与他无关,他的眼中只容得下那只白净又温暖的手,它是这样小,又这样有力,不容分说地带着他走向无尽的繁华。他忍不住回握,两人的心跳与体温融合在一起,仿佛全世界只剩心动的声音。
“你不怕我们少爷给你妹妹拐走啊?”叶英不知何时出现在苏大少爷的身旁,他嘴里叼着一根随手薅来的狗尾巴草,脑袋上还插着朵喇叭花,“我家少爷可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哦。”
“嘁。我妹妹那还孔武有力,国色天香,足智多谋呢,你家少爷可别五迷三道地找不到北。”
二人对视,有如短兵相接,空气中闪过一阵霹雳哗啦的火光。叶英不服气地指了指篝火:“比比?”
“比什么?”
叶英下巴一扬,指尖那根狗尾巴草精准地射入三丈外的火堆:“要比武功太欺负你了,就比跳舞,比谁学得更像。”
苏玉鸿一口答应:“比就比,你输了可别找你哥哭鼻子。”
“我?我哭鼻子?”叶英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才是输了别要妹妹哄!”
“走啊!”
“走!”
“走就走谁怕谁啊?”
鸩远远地摇了摇头。她掏出怀里的桂花酒,歪坐在房顶上低叹一声:
“哼……幼稚。”
“可是你也没比我们大几岁呀。”叶荣捧着一碟子糕点坐在了她的身旁,虽说高处不胜寒,可二人远观这人间星火,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樊城的桂花酒真是香,难得今夜能有时间喝上一杯。”他取出自己的小酒壶递到鸩的身前,“千岁?”
鸩犹豫了一番,桂花香浅浅萦绕,仿佛樊城的风都透着香甜。
“千岁。”
这是她第一次与人碰杯。
篝火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通红,吵嚷的人声把他们的身影包围。苏玉淑带着林长亭混进了少年少女之中,他们跳着樊城社祭特有的舞步——双手斜着弯举在身侧,双腿随着鼓点交替向前,身体再随之上下摇摆。
动作虽简单,可林长亭却觉得难如登天,他那写字作画舞刀弄剑的手脚今夜也不知怎的,死活都不听使唤。
他想伸左手,右手却不自觉地给了旁边的人一肘;他想踢右腿,却莫名其妙地伸左脚绊了苏玉淑一跤。
林长亭有些气恼,他泄气地看向身边之人,却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苏玉淑面若桃花,曼妙的光影如同神祇落在她脸颊上的亲吻。她高举着双手,踩着清脆的鼓点,身体融入轻快的吟唱之中,自由的步伐宛若天成。桂花还别在她的发上,在一片明亮之中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她恍若月桂仙女般轻盈起舞,脖颈的线条是如此高洁,一双含笑的眼睛更是优雅沉静。
他的呼吸在那一刻滞住了。
周遭所有的喧嚣、热浪、吟唱,都像潮水般褪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火光中旋转的身影。她不再是那个在账本与沙盘前运筹帷幄的少女,此刻的她,是月下的精灵,是火焰本身,她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在他心间最坚硬的冰层上踏出了裂痕。
她像是一汪永不干涸的泉水,又像是一座不会枯竭的宝藏,她永远在生长,永远发着光。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林长亭?林长亭……林长亭!”
苏玉淑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你在看什么?叫你怎么不理我。”
“我,啊,我……我在……我在看这个舞怎么跳。”他慌乱低下头,“抱歉,我看得出神了。”
她莞尔一笑,继而伸出了手:“林大人,我有这个荣幸与你共舞一曲吗?”
他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再不放开。
世间的纷扰自有解决之道,只是与现在的二人毫无关联。她的发梢都在跃动,每一次旋身都带着樊城独有的暖意,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他的脚边轻轻蜷缩。
林长亭跟着她的节奏,僵硬的四肢渐渐舒展,那些朝堂的权谋、江湖的诡谲,此刻都被篝火的温度融化成指尖相触的温热。鼓点愈发急促,少年少女们的笑声此起彼伏,苏玉淑忽然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轻声道:
“你看,这样跳是不是很简单?”
温热的气息混着茉莉花香拂过耳畔,他只觉得心头一跳,连呼吸都漏了半拍,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远处苏玉鸿和叶英正为了谁的舞步更标准争得面红耳赤,鸩与叶荣举杯的剪影在月光下格外清晰,而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人明亮的眼眸和交握的双手,以及那支跳不完的樊城社祭舞。
夜色渐深,篝火却越烧越旺,映得每个人的脸庞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那些积压在心头的烦忧与算计,都在这热烈的氛围中悄然消散。
或许前路依然荆棘,或许未来仍有许多险阻,但此刻他心中却无比笃定,只要身边有她相伴,便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切未知。他握紧了她的手,随着鼓点的节奏,舞步也愈发流畅自然,仿佛他们天生就该在这火光下共舞,将樊城的夜晚染上属于他们的独特印记。
一片被火焰热浪掀起的桂花,金灿灿地落在她的肩头。
他看见了,他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拂去落在她身上一切尘埃的妄念——无论那是花屑,还是来自京城的风雪。
至少今夜,且让她忘一回忧吧。
你俩给我谈恋爱!立刻!马上!谈恋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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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