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
林长亭早早便守在了苏玉鸿身旁。依照约定,今日他们要与人交接私盐,苏玉鸿需带着令牌,佯装成代替杜家的接头人前去应对。此去凶险异常,若能顺利完成,自然皆大欢喜;可一旦有一步走错,便会满盘皆输。苏家与林长亭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无论谁都只能背水一战。
苏玉鸿此刻正站在一旁望着盐箱出神。
父亲总是和他说起当年先祖靠着盐业发家的不易,可兴许是这些年来好日子过得太多了,平淡的光景如同流水一般把他苏家的棱角磨得光滑圆润,早就忘了什么居安思危的道理。这盐乃食肴之将,盐业乃生民之喉命,苏玉鸿突然有些迷茫,也不知是这太平盛世造就了苏家,还是苏家的生意推动了这天下的太平。
或许二者都不是。
这天下的太平从不在平民的手里,而在朝堂之人一念之间。
“没事的,有我在。”
苏玉鸿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说道:“林兄依旧这般稳妥可靠,如此一来,我便安心了。”
“我的人手早已暗中部署妥当,你只需按计划行事即可,他们会优先保护你的安全。”林长亭环顾四周,见无人在场,便凑近苏玉鸿,压低声音说道,“玉淑也有专人守护,她不会有事的。”
“我担忧的并非今日之事。”苏玉鸿笑着拍了拍林长亭的背。
“那你是在担心何事?”
“无妨,若日后有机会,我再向林兄解释。今日……”
这时,张青叫嚷着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远远便能看出他醉意阑珊的模样。昨夜,他带头聚众赌钱、饮酒作乐,吵嚷声让整个院子都不得安宁。若不是此人还有些用处,林长亭早就一剑将他斩杀,以求清净了。
“等今天这破差事一结束,咱们哥几个就去樊城吃酒、逛窑子!哈哈哈哈!到时候我看谁还能管得了我!什么规矩、祖宗,都给我靠边站!”他宿醉之后,嗓音愈发难听,好似一只刚被开水烫过咕咕乱叫的老斑鸠。
林长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对这个人早已忍无可忍。
倘若只是普通的地皮流氓,若赶上他心情不错,或许还能饶其一命。但像张青这等货色,就算他能容忍,想来苏玉淑也绝难容下。这种人不仅毫无用处,还整日吵吵嚷嚷、聒噪不休,一张嘴到处惹是生非,倒不如一刀了结,以绝后患来得痛快。若不是张青犯傻,只怕私盐一案还没这么快解决,他们到头来还得感谢这个没用的家伙。
刘掌柜听到声音,急忙提着裤腰慌慌张张地往外跑。他顾不上脚步踉跄,伸手就去抓张青的袖口,急切地说道:“你给我闭嘴!这儿可不是盐场,这是樊城!”
“我才不管这是哪儿!”张青大手一挥,将掌柜的甩出去二尺多远,嚣张道,“反正今天这事儿有我的功劳,上面的大人难道还能杀了我不成?要是论功行赏,我只怕比你还更吃香呢!都到这地步了,就别再拿你那副掌柜的派头来压我了,
告诉你,老子可不吃这一套!昨天已经有人亲自给我送来了送盐的地址,现在可轮不到你说话了!等老子飞黄腾达了,姓刘的,你还得求着我呢!”
刘掌柜的嘴唇微微开合,胡子抖了又抖。他欲言又止,手在半空中伸出去又缩回来,最后只留下一声长叹。
“兄弟们,起箱——”
据张青所说,写着交易地点的纸条是在他喝得酩酊大醉之后,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他神气活现地走在队伍最前面,活像一只昂着脖子的鹅。林长亭趁人不注意,迅速将消息传递了出去,此刻他的人马也正在集结赶来。
苏玉鸿没有骑马,他走在队伍正中间,腰间显眼的位置挂着那枚令牌。
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樊城大街,零星的路人目不斜视地从街道两旁匆匆走过。这座城安静得宛如一座死城,唯有车轮滚滚之声,像是这死寂之地唯一微弱的心跳。林长亭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腰间的匕首,这里的诡异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他誓要在樊城了结此事,将这里作战场,作牢笼。
接头地址位于城郊,他们几乎斜着穿行了整座城市。车队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显眼,想来这正是接头之人的意图。路程越长,越便于观察。就连苏玉鸿也察觉到了来自不同方向的视线,他不自在地挪动着双腿,强装镇定。
苏玉淑在鸩的指引下小心翼翼地变换着位置,对方人手众多,且早已占据了最佳位置。他们既要避免被发现,又要保护好林长亭和苏玉鸿,这对初出茅庐的她来说,着实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好在林长亭的手下身经百战,一路上虽有惊险,但总算有惊无险。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众人终于抵达此行的目的地。
与樊城城内规整的布局不同,城郊显得格外荒凉,视野也更为开阔。站在这条大路上,一眼便能望到尽头。尽头处布满了带刺的篱笆栅栏,几名身着重甲的士兵手持利刃,严阵以待。兵甲操练扬起的沙尘格外醒目,耳畔偶尔还传来几声马的嘶鸣——
这里分明是一座军营!
“你就待在这儿。”鸩指了指脚下,“一步都不许离开。”
苏玉淑撇了撇嘴,刚想开口,一抬头便对上了鸩的目光。
那些耍赖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她从未见过鸩如此冷峻的神情。
鸩的一双黑眸毫无光亮,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深渊。
“情报里并未提及这里有军营。”她的声音冰冷,“我不敢保证你不会出事。少爷吩咐过,要我保护好你。你先待在这里,我去打探一番就回来,切记不要暴露自己。”
苏玉淑点了点头。
她深知当下的局势,自己在林长亭的计划中,是一颗不安定的棋子。听从鸩的指挥是最为明智的选择,她绝不能任性妄为。
一阵沙沙声过后,鸩已消失不见。苏玉淑静静地伏下身子,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军营的校场,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却又无能为力。
车队在军营正门口停了下来,守卫似乎早有预料,连多问一句的意思都没有。张青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军爷,军……”
守卫斜睨了他一眼,那冰冷的目光从重甲的缝隙间射来,张青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守卫上下打量了张青一番,紧接着用枪柄猛地将他撞了出去,喝道:“滚!”
苏玉鸿知道他在找什么。
他穿过队伍,对着守卫轻轻拱手作揖,说道:“您可是在找在下。”
墨玉般的令牌在阳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泽,守卫当即转身招手,喊道:“放行!”
车马如流水般从张青身边经过,除了刘掌柜瞥了他一眼,没有一个人多看他。他浑身沾满泥土,嘴角还糊着些沙子,狼狈不堪地瘫倒在地上。换作常人,此刻怕是早就灰溜溜地躲起来,羞于见人了,可他张青却不一样。
他双眼急切地瞪着那块随着大少爷步伐晃动的令牌,眼神中几乎要迸射出绿光。不就是块令牌吗?这破牌子能从杜家到苏家,就能到他手里!今天是他张青这辈子的重要日子,他一定要想个法子,盖过苏玉鸿的风头。
张青狠狠啐了一口,抹了把脸,又屁颠屁颠地混进了队伍里。
一行人在兵卒的护送下来到空旷的校场。按理说,此时正是操练的好时机,可校场却仿佛被特意清空,只留下一片空地。苏玉淑远远地看见哥哥上前与人交谈了几句,随后一抬手,盐工们便将箱子运往军帐后方。
她紧张到了极点。此刻,鸩不知道埋伏在哪里,其他人手的分布她也一无所知,她只能胆怯地望着林长亭那张冷静的脸。
蓦地,林长亭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抬头看去。他很快又转过了头,尽管只是一瞬间,苏玉淑还是感觉到两人的目光如电光石火般交汇。她张了张嘴,却又迅速压抑住这股冲动。
按理说,他是看不到自己的,这不过是巧合罢了。
苏玉淑蹲下身子,在巨大的压力下,她一把抓住身旁的青草,几乎要将汁液攥出来。
不能慌,千万不能慌。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扛着内心的惊恐挺直了身子。此刻,校场上只剩下当家的苏玉鸿,林长亭扮成小厮站在一旁。刘掌柜在后方指挥着私盐的装卸,以他的老练,此时绝不是出风头的好时机,倒不如老老实实闭嘴干活。
“制置使有令,传苏家商号苏玉鸿进帐说话。”
苏玉鸿此刻也是心跳如鼓。他不动声色地咬了咬后槽牙,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恭顺的模样。天气酷热,军帐里却凉爽宜人,硕大的冰块就摆在帐子正中央。要知道,冰在民间可是极为稀罕,就算是苏家这样的家底也轮不到用冰。
可在这里,冰块却像路边随手就能捡到的东西。
廉价得可怕。
“小人苏玉鸿,参见制置使大人。”
他跪倒在地,压低身子,就像往常拜见那些高官一样。
“呵呵,早就听闻苏家大少爷是个文雅君子,脾气秉性再好不过。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啊,哈哈哈!”
“大人过奖了。”
这人声音洪亮,听起来中气十足,不用抬头便知是个身强体壮之人。苏玉鸿谨守本分,头低得不能再低,此时他身处军营,纵使有什么办法,也得先小心应对。
“起来说话吧,我们可不像那帮文官那样酸溜溜的。”
“谢大人。”
苏玉鸿这才壮着胆子起身抬头,只见面前坐着的正是制置使史明。他身着黑漆顺水山字甲,嵌着金银掐丝花纹的兜鍪端端正正地放在一旁。手甲与云靴上绣着相同的纹样,披帛和笏头带则随意地搭在一旁的架子上,整个人看起来威严端庄又不失亲和,乍一看,实在难以将他与私盐一案联系起来。
“你可知道你此次为本官运送的是何物?”
苏玉鸿点点头:“小人知晓。”
“回答倒是干脆。”史明轻轻哼了一声,“你就不害怕?”
“自然是害怕的。”
史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害怕?听说你可是从令妹手中夺过令牌,抢着为本官跑这一趟的?”
苏玉鸿心中一惊。他们这一路把张青和刘掌柜看得紧紧的,到军营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是如何这么快得知此事的?
难不成还有奸细?
来不及多想,苏玉鸿猛地跪倒在地:“大人,令妹行事无状、举止粗野,怎可为大人效力?我苏家虽不算高门大族,但也想在贵人面前挣些脸面。玉淑年纪尚小,即便有心效力,却无才无能,不如我这个做哥哥的为大人跑这一趟更为稳妥。还望大人能庇护我苏家,给我一个为您办事的机会。”
随行进来的林长亭着实为他捏了把汗。幸好苏玉鸿反应快,这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本事,只怕只有他这个经常走南闯北的商贾才有。他趁机偷偷瞥了一眼史明,刚刚还紧皱的眉头此刻已舒展开来,脸上堆满了笑容,连胡子都跟着抖动起来:
“哈哈哈哈!不愧是苏大少爷,说话就是顺耳!罢了罢了,看在你一路舟车劳顿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这么多了!只是一样……东西可完好无损?”
“任凭大人检查。”
史明话锋一转,说道:“苏家办事,我还是颇为放心的。只是今日乃是你头一遭亲自运送,我难免要多问上几句。苏大少爷……你这令牌……”
苏玉鸿立刻呈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那杜家为了些许蝇头小利,便与师城各方结下了仇怨,自然不再适宜出面。杜老爷年事渐高,身体也日益衰弱。临终之前,杜老爷特意将其妻女及家中生意托付给家父照料,而大人这边的事务,家父自然会更加上心。从今往后,由我苏家接手为大人效力,这令牌自然也就到了我们苏家人手中。”
“杜家的事儿我也略有耳闻,论起关系来,我还是他家拐弯抹角的姨丈呢!若不是夫人举荐,我可瞧不上这姓杜的。对夫人不好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呸!”史明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爽朗地笑道,“死了也好,只是这盐事至关重要,我不得不小心谨慎呐。苏少爷,你自行开箱吧!”
苏玉淑蹲在低矮的灌木丛里,对军帐中刚刚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眼见苏林二人的身影出现,她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只需静观其变,等待信号即可。
然而,就在苏玉鸿触碰盐箱的瞬间,变故陡生。一道人影冷不丁地从众人中蹿出,径直滑跪在史明身前:
“大人!草民有要事相告!”
要干仗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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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