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朔 第3章 第三章

苏玉淑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伫立在高高的城墙上，俯瞰着脚下的兵荒马乱之景。梦见无数穿云箭朝着自己呼啸而来，遮天蔽日。梦见远处传来妇孺的悲哭声，还梦见自己流落街头沿街乞讨。马车里本就闷热，她却生生憋出了一头冷汗。

绿萝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去那些汗珠。她自幼便与玉淑一同长大，虽说年龄稍长一些，可终究不如玉淑有主见。她只能像个姐姐一样陪伴着她、守护着她，却也不知还能为她再多做些什么。玉淑这孩子性格直率又高傲，除非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事情，否则又怎会听从老爷的安排呢。

这家里恐怕免不了一场大闹了。

她轻轻握了握苏玉淑的手，稍稍使了点力气。玉淑从小顽皮好动，不是舞刀弄剑、骑马射箭，就是自己捣鼓些小玩意儿，这一双手竟比她这个婢女的手还要粗糙。

“今晚我非得逼着你用栀子蕙兰汁水泡手不可。”

“嗯……”苏玉淑手上感受到压力，她终于从那冗长的噩梦中挣脱出来。她用力睁开眼睛，马车里略显浑浊的空气让她的鼻腔猛地一紧，“绿萝？”

“在呢。快到地方了，小姐醒醒神。你是不是梦到什么了？出了这么一头汗，擦干了再下车，不然怕是要伤风感冒了。”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可能就是闷得难受罢了。”

“没什么就好，要是像杜家那个三小姐似的被噩梦吓着就不妙了。”

“杜家三小姐？是那个特别嚣张的吗？”

绿萝两眼放光，兴奋地说道：“没错，就是她，上次在大街上打人的那个。听说她在家中梦魇发作，得了癔症，成天寻死觅活的，说有鬼天天盯着她，大白天的还往湖里跳呢！”

“这种人不过是恶有恶报罢了，我又没做亏心事，怎么会被吓到。不过我一直听闻她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之前在宴会上也见过她几次，不像是会被吓疯的人啊。她家权势那么大，怎么没请郎中或者其他先生来瞧瞧呢？”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绿萝撇撇嘴，转而又高兴起来，“小姐，我给你打听打听，我就知道你也想听！”

“那行，打听好了记得告诉我。她们杜家怕是要有热闹看了，但凡有什么有趣的事儿，都一并打听来，省得咱俩晚上无聊。”

“小姐，您这爱听别人家墙角的毛病还是没改呢，嘿嘿。”

苏玉淑双眼一瞪：“你懂什么！这叫情报，懂不懂情报的重要性？没有情报，如何做决策？商场如战场，做生意和做人是一个道理，你明白不……”

紧接着，她又开始念叨成本、利润、几分几钱之类的，绿萝听得云里雾里。一时间，马车里洋溢着欢快的氛围。

总算熬到下车，绿萝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小姐，到地方了。您要是再接着说，我都要犯迷糊了。”

安字号的牌匾比盈字号大了许多，在师城这条最繁华的主街上极为显眼。安字号主要经营贩盐和粮油生意，取的是安定祥和的好寓意。她们苏家的盐质量远超其他家，质地细腻，色泽雪白，杂质极少，祖传的晒海盐技术无人能及，苏家的盐更是官盐中的上品。师城每年的贡品里，苏家的盐必定榜上有名。

只是盐家家户户都要用，价格自然不高，而且制作工序复杂，苏父这几年也不太上心，大有放手不管的架势。

“苏大小姐，有失远迎啊！是哪阵风吹得您大驾光临？您怎么想起到安字号来了！”

苏玉淑循声望去，只见刘掌柜正迈出门来迎接。他比王山年长不少，在这几家字号的掌柜中，也是最早到苏家做事的。

刘掌柜只是微微拱手，不像王山那样毕恭毕敬地行礼。他满脸堆笑，本就不大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似乎连光线都透不进去。

这副谄媚的模样，让苏玉淑浑身不自在。

“刘掌柜，我就是出来随便逛逛，顺道过来看看，没什么事。账本准备好了吗？”

“是，已经提前给您拿出来了，就放在柜台里。咱们安字号有个规矩，账本不能离台，就算老爷来了也是这样。大小姐要是想看，只能委屈您到柜台里面站着看了。”

说罢，刘掌柜微微欠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这有什么可委屈的，您恪守安字号的规矩，这是好事。做生意要是没了规矩，只怕离倒闭就不远了。”苏玉淑不卑不亢地微笑着，“我自己去看就行，掌柜的自便。绿萝，咱们走。”

她没有看一旁的掌柜，径直朝着柜台走去。几本厚厚的账本堆放在台面上，其中几本甚至有些发黄卷边。苏玉淑皱了皱眉头，从最上面的一本开始翻看。

“大小姐，您很少来我们安字号，不知这次所为何事呀？”

她抬眼看了看刘掌柜，没有说话。

最上面这本是去年年底的，看来这里是这半年来的账目了。盐庄的账目和胭脂水粉店面的稍有不同，这里的账目没有标明进价，只是每三个月和盐场那边对账核算。

安字号所贩卖的盐大多是细盐，上面每一笔销售量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虽然每家每户用的盐不多，但是整个师城的户数累积起来，一家盐号的利润竟然比美人街上的几家铺子加起来还要高一些。

“大小姐，是老爷想起来对账吗？只要老爷吩咐一声，小店上下都会做好准备的……”

她依旧没有搭话。

绿萝走出柜台，屈膝行礼：“刘掌柜，我们小姐看东西的时候不喜欢有人说话，您请自便吧。这么大一家店，想必有许多事要劳烦您呢。”

“是，是，早听说苏大小姐天资聪颖，这不是盐店事情又多又杂，怕给小姐添麻烦嘛……我这就走，这就走。”刘掌柜尴尬地笑了两下，转身招呼店里的客人去了。

“绿萝，你看到他那副样子了吗？”

“小姐，奴婢最讨厌这种贼眉鼠眼的人了。”绿萝低下头，微微翻了个白眼，“您还是快点看，看完咱们好回去。”

“我是说他刚才那个眼神。”

“什么眼神？”

“嘴里说着恭恭敬敬的话，眼里却全是算计。什么账不离台，我看是钱不离手才对。”

她接着继续研究手中的账目。盐庄的数目着实庞大，乍一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可玉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而且这账本上有股说不清楚的奇怪味道，她一时也分辨不出来是什么。

“隆发顺饭庄，细盐八十斤……”

“同兴号饭庄，细盐一百二十斤……”

“暮春楼，细盐五十斤……”

绿萝忍不住插嘴道：“小姐，暮春楼的桃花芙蓉糕可好吃了，下次我给您买回来。”

“行。也不知道是我嘴馋还是你想吃。”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苏玉淑稍稍松了口气。这么大一间盐庄，要是出了事，刘掌柜首当其冲脱不了干系，或许是自己多虑了。

“诶！我说你这老头儿！”一道粗粝的男声吓了两人一跳，她俩抬头望去，正好瞧见热闹一幕。

“你不买就别摸我家的盐，行不行！瞧你那手脏的！”

老人颤颤巍巍地辩解道：“我……我得看看盐够不够细啊……”

“嘿哟！你看什么看！谁不知道我们安正庄的盐是师城最好的？哪儿来的臭要饭的，土老帽儿，别以为我不清楚！还什么细不细的，怕是想蹭指甲盖里那点盐巴，回家去炒盘菜吧！”

“他说话也太难听了！”绿萝刚要发作，苏玉淑却摇了摇头。

“大掌柜的！您来了！”那伙计三步并作两步，一边作揖一边跑到刘掌柜身边，“您看这臭老头儿，都把咱们店的地砖弄脏了！”

“买不起就别买，我们安正庄又不是做慈善的，要饭去别的地方要，滚！”刘掌柜连正眼都没瞧老人一下，“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给我轰出去？一会儿千山饭庄的老板要来算账，别让他看见，真以为什么人都买得起我们的盐啊！”

得了命令的伙计瞬间得意起来：“走！走！一把老骨头能拿出几个子儿，别逼我动手抽你！”

“诶，掌柜的，你……诶……别推，别推……”

眼见老人大半个身子都被推出了门，绿萝有些着急了：“小姐？”

这次她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住手！”

那伙计像没听见一样，手上的力气丝毫未减。

“小王八羔子，我让你住手！”

绿萝这一嗓子中气十足，那伙计仿佛如梦初醒，这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是在骂他。

“我说，你家里没爹没娘吗？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沙子堆里挖出来的，还是死人堆里自己爬出来的不成！”

苏玉淑微微一笑，她太了解绿萝的脾气了。如果说自己是果敢刚毅，那绿萝绝对是刚正不阿。绿萝虽是奴婢身份，却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一张利嘴行侠仗义时毫不留情，整个师城里敢和她叫板的，怕是没几个。

“嘿，你这死丫头片子——”

“闭嘴！混账羔子！”

刘掌柜及时喝止了刚要发作的伙计：“这是大小姐身边的人，你有几条命敢和东家叫板？让你滚就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着贵人的眼！”

“听见没有？你们掌柜的让你滚！还不赶紧趴下？”绿萝双手叉腰，活像个小母夜叉，“滚啊？等我扶你呢？刚才不是挺横的吗！”

刘掌柜一时语塞：“这……啊这，哎哟……姑奶奶，您这……”

绿萝仍是不依不饶：“滚啊？你到底滚不滚？”

“绿萝！”

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事态有失控的趋势，苏玉淑及时站出来制止了这场闹剧。

“刘掌柜，您平时就是这么替我们苏家打理安正庄的？”

“哎哟大小姐，您这说的什么话！”刘掌柜脚下一软，差点跪下，“只是咱们盐庄杂事繁多，大单又多，经常顾不上这些手脚不干净、小偷小摸的人。您看这些事儿又没法记在账上，积少成多了，我可没法和老爷，哦不，没法和大小姐您交代啊！”

“话虽如此，但经商之道贵在和气，更何况这位老人并没有偷盗行为，我倒不明白竟有越过府衙，私自给人家定罪的道理。”

“是，是，大小姐说得是。”

“老人家，这件事是我们苏家做得不对。”苏玉淑拱手行礼，“绿萝，去装一袋子细盐来，给这位老人带上，就当赔罪了。”

“是，大小姐。”

“当着你姑奶奶我的面愣着干什么？还不让开！”绿萝手脚麻利，当即推开发愣的伙计，装了满满一袋子盐交到苏玉淑手上。

“来，您拿着。”

眼见大小姐屈尊亲自把那一袋子白花花的盐递过来，老人连忙摆手：“我……我有钱，我自己买一些……您……”

“老人家，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您的钱自然是您自己的，这些盐是我向您赔罪的，哪有让您自己花钱还受气的道理呢。今天让您看了我们苏家的笑话，多有不当之处，还望您能多多谅解。”说罢，她径直握住老人的手，将沉甸甸的盐塞进他怀里。

“那，那就多谢大小姐了！您真是大好人啊！苏老爷真是教导有方！”

苏玉淑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刘掌柜，只见他神情十分难看，仿佛老人拿走的袋子里装的不是盐，而是白花花的银子一般。她心里对其十分鄙视，但还是挤出一副淡然的模样，说道：

“刘掌柜，今天我当众驳了你的面子，你可有怨言？”

“岂敢岂敢，大小姐教训得是。”刘掌柜转而怒目圆睁，喝道，“你！滚过来！”

小伙计吓得身子一抖，哆嗦着肩膀磨磨蹭蹭地挪到二人身旁。

刘掌柜突然抡圆了胳膊，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我让你嘴贱！我让你猖狂！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瘪犊子，老子今天就打断你的腿，扔到野狗堆里去！”

“掌柜的，掌柜的，我不敢了！”

小伙计年纪不大，被刘掌柜斗大的拳头揍得连哭带嚎，想躲又不敢躲，想站直了又实在疼得厉害，一时间眼泪、鼻涕和血珠子混在一起，脸上那叫一个五颜六色。

“行了。”苏玉淑知道他是在给自己做样子，便直接攥住刘掌柜的胳膊，他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他也算知道错了，这做生意的地方，见了血多不吉利。”她摇了摇头，头上的珠翠叮当作响，“我今天也累了，账本不看了，掌柜的你且去忙吧。”

说着，玉淑转身向外走去，只觉得阳光十分刺眼。

她轻声道：“绿萝，来扶我。”

“小姐，就这么放过他了？”绿萝气鼓鼓地坐进马车，说道，“您看他那副样子！安正庄怎么能交到这种人手里啊！”

苏玉淑扭过脑袋，在后腰处不知捣鼓着什么。

“我说小姐，您别太不拘小节了，虽说在车里，但车夫毕竟是个男的……”绿萝压低声音，四处看了看，“您要是屁股痒，奴婢给您挠挠就是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苏玉淑瞪大了眼睛，说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看看这是什么。”

一本泛黄的账本神奇地出现在绿萝面前，她顿时愣住了，说道：“小姐，你是怎么弄出来的啊！”

“趁乱塞进衣服里了，什么账不离台，我倒要看看里面有什么猫腻。”苏玉淑扬了扬下巴，自信地一笑。绿萝最喜欢她这副模样，骄傲得如同盛放的蔷薇一般，那股野蛮的生命力让她折服，更让她担忧。

“苏玉淑。”

她吓得一激灵，说道：“你叫我大名干嘛？我什么都没干！你要干什么！”

绿萝咬牙切齿地用两根手指头捏起账本，说道：“你就把这么个有馊味儿的脏东西塞进新给你做的衣服里？”

“呃……”苏玉淑尴尬地翘着嘴角，眼睛疯狂地眨巴着，但她心里清楚，这下完蛋了。

“你今天晚上别想偷吃夜宵了，我不会给你拿了。”

“不要啊！绿萝不要啊！”

马车载着一箱哀嚎向苏府奔去，街道上方无人留意的瓦片上，一道身影迅速闪过。他闪转腾挪，似乎对师城十分熟悉，不一会儿便来到一人身前。

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

“少爷，有眉目了。”

小修1.0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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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