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您别跑啦,小姐!”绿萝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她前方那个身着鹅黄色衣衫、撒腿狂奔正欢的背影,对她的呼喊置若罔闻,一溜烟儿地径直往前跑去。
“小姐!小姐!您别跑了,我有事儿和您说!”绿萝又跌跌撞撞地追了两步,可她家小姐根本不理会她,脚底仿佛抹了油一般,眼看就要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苏玉淑!你给我站住!你还有完没完了!”
刚才还跑得风驰电掣的身影猛地来了个急刹车,脚底险些擦出火星子。她从小便和绿萝一起长大,虽说名义上是主仆关系,但大她两岁的绿萝总是像姐姐一样,关键时刻从不纵容她。甚至在私下无人的时候,还会偶尔数落她几句。
“站住了……”苏玉淑迟疑着转过身来,“你别凶我,别凶我……”
“你都多大的人了,还玩什么离家出走!你不知道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吗?老爷太太让你挑选合适的人家,你撒腿就跑。要是换做别的人家,直接给你指定一门亲事,苏大小姐您怕是要把家里一把火烧了吧?”
“我没离家出走……”
“那你跑什么?”
“我采买些东西……”
绿萝抓着她的手暗自用力,脸上却还是云淡风轻:“跟我回家。”
“好好好,回家。”苏玉淑讨好地笑了笑,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再被数落。旁边的人往这边看了几眼,也都见怪不怪地笑笑,并未言语。
这苏玉淑在师城可是声名远扬。倒不是因为她是商贾世家苏家的嫡女,也不是因为她擅长做账,更不是因为她模样清丽出众,而是因为她实在是太爱折腾了。三岁时就上房揭瓦,五岁学着男子舞刀弄枪,七岁非要和其他子弟一同进书塾。
如今年方二八,非但不想着给自己寻个好人家,反而每天不是在自家的柜坊抛头露面,就是带着婢女游山玩水、吟诗作赋。师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三岁孩童,没有一个没听说过苏大小姐的名号。
她就是不想嫁人。
“来,你说说,为何不想嫁人!”苏老爷望着被一路揪回来的丫头,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家里对你百般宠爱,你想做什么,无不依着你。如今到了议亲的年纪,你却还是这副模样!哪个敢将你娶回府去!”
“不敢娶就算了呗……”
“你这个不孝女——”眼见苏老爷抄起茶杯就要扔,夫人赶忙按住他:
“老爷,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她默默将茶杯摆放好,“要扔就扔那边的,这个可值钱呢。”
“你说什么!”苏老爷气得双手直抖,“你们娘俩儿真是,一个个都盼着我早点被气死,是不是!”
“我只是还不想嫁人,您何必说得这么过分。”苏玉淑索性不跪了,站起身来,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双亲,“我还没看够这世间万物,还没领略过这大好河山,难不成就要被塞进别人家,去做一只笼中雀?”
苏老爷气得胡子都跟着颤抖:“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你一个女孩子家,不嫁人,难道还想当官府老爷不成!”
“我若是当得了呢?”
厅上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苏玉淑目光坚定,毫无闪躲之意,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毫不掩饰眼中的野心与**。倘若真能成为那公正廉明的青天大老爷,她又怎会甘愿困于这一方小天地。苏老爷抬眼扫了一下,他最厌恶苏玉淑脸上这副神情。
这孩子从小就不懂得温柔婉约为何物,不服气就动手,打不过便硬挺着,家规刑罚受了无数也不见她认错,全然没有别家女儿那种娇柔羞怯的模样,空有一副好皮囊。
她这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他这个精明世故的商贾,怎么看都不顺眼。
眼见这对父女剑拔弩张,争吵即将爆发,苏母赶忙上前打圆场:“好了,老爷,玉淑还小,她懂什么呀,改天请个教导嬷嬷来家里,教教她规矩就行,何必气坏了身子。”她看了一眼绿萝,只一个眼神,绿萝便心领神会,迅速将梗着脖子、满脸不服气的苏大小姐带离了厅堂。
“你说说她一个女孩子家,每天不是招惹猫狗就是舞刀弄剑,好不容易安静一会儿,不看女德,却去看什么四书兵法,你说她这是想干什么,盼着我这老头子早点死了她当家不成……”
身后的唠叨声连绵不绝,一句比一句难听。苏玉淑看了看绿萝,无奈地叹了口气。
喜欢琴棋书画就是喜好,喜欢文韬武略就是过错吗?她实在不明白其中缘由。
苏家自祖上起便世代经商,家中基业雄厚,成为师城首富实属不易。只是这几代后人,竟没有一人踏上科考仕途,苏家即便再富有,也不过是富商乡绅,没有权力的支撑,经商之路更是处处受限。
苏玉淑从小看惯了那些用人时殷勤备至、用完后弃如敝履的丑恶嘴脸,也看惯了那些仗势欺人、欺压百姓的狗官。她无时无刻不想着翻身,真正能够为自己、为苏家、为师城的百姓做主。若自己生来是男儿身,以她的天资,又怎不能登上高位、拜相封侯。
等等。
绿萝被自家大小姐看的浑身发毛:“我的小姐,您又想着干点什么?”
“要是我是个男人就好了。”
“是不是老爷把你骂傻了?”
她心里清楚,从小到大,苏玉淑只要冒出什么馊主意,脸上就会露出那副贼眉鼠眼的表情。果不其然,这次也不例外,真是黄鼠狼撅腚——没憋好屁。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苏玉淑一脸诚恳地说道,“绿萝,这家里就属你跟我最亲,咱们打小一起长大,难不成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随随便便就被嫁出去,嫁进一个不知什么德行,两面三刀的人家吗?”
“您要是嫁人,我必定会一直相随,即便赴汤蹈火,我也会陪在您身边,任人处置我都绝不多说一个字。但大小姐,议亲之事已迫在眉睫,您还是自己想想应对之策吧。”
“哎,你真是个死脑筋,你——”
绿萝摆了摆手,直接把她的话堵了回去:“大小姐,您有闲工夫胡思乱想,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奉陪。老爷吩咐了,今天要带我陪您去咱们家的布料铺子挑选些时新的料子,好为您新裁几身衣裳。稍后还要去首饰铺,新打造的簪子已经做好了,要取回来为您梳个精致的发髻呢。”
“我不去,我身上的衣服穿着挺舒服的。头上戴那些东西也不方便,那都是你们喜欢戴的,你要是喜欢就拿走。”
“奴婢不敢。”绿萝行了个礼,说道,“大小姐还是回房歇息吧,等我套好车再来叫您。”
苏玉淑不再多言。
绿萝的性子她再熟悉不过,眼下怕是也在生她的气了。这也不能怪绿萝,每天跟在她这个闯祸精后面收拾残局,换做是她,怕是早就一刀两断,图个痛快了。
与其此时针锋相对,不如提前想好对策。正所谓善始者必虑其终,成功者先谋于始。眼下可不是冲动行事的好时机,还是静观其变为妙。
这么多年憋闷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天吗?
苏玉淑叹了口气:“知道了,你去吧,我回房了。午饭送过来就行,我就不和父亲母亲一起吃了。”
绿萝一走,院子里愈发安静,连初夏里细微的风声都能听得真切。苏玉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望着抽出新芽的老树发呆。她不喜欢闷在屋里做女红,像母亲和那几位姨娘一样,对着一块布料研究个没完。
她更喜欢待在外面,写写字、练练剑,哪怕看看账本也好。她对绣样、首饰、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却常常被苏父逼着整天守着这些所谓“女孩子家的玩意儿”。
但她向来善于在困苦中寻得乐趣,久而久之,竟也掌握了估算这些财物价值的本领。新到的货品只需她看上一眼,便能道出其质地与来历,还能预估出未来几个月的库存销售情况。
苏家的几家铺子在她的悉心指点下,销量比其他几家主营米、油、茶的门店好了许多,几位掌柜的腰杆直了一截。
苏父每次查账,看到家中钱财日益增多,便深感自己的经商天赋超群。高兴之余,又为家中没能出个官场人物而感到惋惜,随后便会到苏玉淑的院子里威风一把,彰显一下家主的威严。
回想起这些年他耀武扬威的模样,她就觉得胸闷气短。哥哥的天赋还不如自己,背书要花上好几个时辰,快十岁了才能舞动两斤重的剑,可即便如此,竟也能得到父亲的赏识,被称作堪用之才。各式各样的先生和师父请了满满一马车,却也没见他学成个什么样子。
这些年来,她在里里外外受的气还不够多吗?别以为她猜不到,这时候要把她嫁出去究竟安的什么心思。如今谁不知道师城即将迎来一位上面派来的大人物,说是要为她物色好人家,无非就是找个由头,看看能不能攀附上高枝,摇身一变成为凤凰罢了。
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路,更不清楚其年岁几何、是否婚配,这帮人听风就是雨,眼中只看得见那金钱和权势,却看不见那金山银山背后累累的枯骨。
苏玉淑越想越头疼,索性回房,取出了自己的佩剑。这把剑还是她金钗之年得到的,如今已略显陈旧。但对她来说,舞剑也是平日无趣生活中不可多得的慰藉。剑身上寒光闪烁,映在玉淑的面庞上,更为她增添了几分英气。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剑,右肘微微向后拉紧,双眼直直地盯着正前方。一阵微风吹过,玉淑身上鹅黄色的飘带倏地扬起,她猛地发力,持剑笔直向前刺去。她手腕灵活翻转,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耳边满是呼啸的风声,她已分不清这风声是自然而起,还是宝剑斩断那股恶气时迸发出来的战意。
苏玉淑并不甘心只去刺那面前并不存在的敌人,她似是发了狠一般将剑往下压去,金属与碎石碰撞,发出刺耳声响,剑痕在地面刻出一条条蜿蜒的沟壑。她一路倒退至树脚下,随即一个转身,如轻盈的黄鹂般灵巧翻飞,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竟折射出几分虹彩。
她心中着实烦闷,随意舞弄几下根本难以消解心中郁结,索性也不管什么章法剑法,只是发了疯似的朝着空气劈砍,直至力竭方才罢休。
“唉。”
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任由那愈发毒辣的日光毫无遮拦地照在自己身上。已然是入夏时节,身上出了汗,反倒觉得凉飕飕的。苏玉淑心里清楚,此时在此处发狠也无济于事,发泄完后,依旧要老老实实听从家族的安排。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她愈发感到困厄无解,只不知有何办法能够逆天改命,不至于活得像那些终日不得自由的女人。
要是能一走了之……
逃。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如同毒药一般迅速侵蚀了人的四肢百骸。苏玉淑恶狠狠地摇摇头,她不能这么做。
绝对不能。
尽管她内心万分不情愿,但她毕竟是苏家的嫡女,肩负着苏家的颜面。倘若因畏惧这门姻缘而落荒而逃,真不知城里会传出怎样的闲言碎语,旁人又会在背后如何指责苏家,更不用说家人也会因此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虽说她生性无拘无束,心中所装之事远不止内帏庭院这些琐碎,但若是只图自己一时之快,而将他人置于不利境地,这绝不是她苏玉淑会做的事。
眼下时局不佳,北边战事又起,南边商路时断时续。她们东梁地处几个国家之间,虽坐拥大部分海路,人杰地灵且资源丰富,但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想到这里,玉淑不禁又叹了口气。在这节骨眼上,父亲不去操心家里的生意该如何应对当前的局势,却来操心自己这毫不相干的婚事,当真是目光短浅、难成大器。
她环顾四周,却发现手边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她也无心回房安静地读书。玉淑沮丧的目光再次落在手边的宝剑上,一个比逃跑更妙的想法突然在她脑海中闪现,她瞬间兴奋起来,若是能办成这件事,或许当下的难题便能有转机。
“小姐,吃饭啦。”绿萝拎着食盒走进院子,“我去小厨房给您加了一道白玉鲈鱼羹,其他的菜也都是拿您爱吃的,您就别生气了,先吃饱肚子再说。”
苏玉淑坐在树下,仿若没听见一般,目光呆滞。
绿萝撇撇嘴,心想自家小姐这脾气,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了。
“好啦,现在外面也暖和,要不我把饭菜摆在石桌上,小姐你在外面吃呢?反正老爷夫人不在,只要你能开心点,也不用守着那堆规矩。”
“嗯。”
绿萝轻轻摇了摇她的胳膊,说道:“别发呆了,快起来吧……”
“绿萝。”
“嗯?”
苏玉淑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抹严肃之色:“去打听一下,即将来到师城的那个人是什么来路,是军方的,还是官场的。”
“小姐,你又打算做什么呀?”绿萝看着苏玉淑那坚定的眼神,本想反驳,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了,奴婢这就去办。”
“不急,先吃饭。”苏玉淑大大咧咧地打开食盒,“下午不是还有正事要办吗?”
“正事?”
她狡黠一笑:“没错,是我们苏家的,天大的正事。”
终于工作告一段落可以更文了呜呜呜呜填坑写新文我一定要干自己喜欢的事呜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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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