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有二心 第111章 一百一十回

自从离开火云洞之后，猪八戒总感觉孙悟空哪里不一样了。他一向是以好吃懒做的印象出现在人前的，其实心思也比寻常男子细一点。他自以为起码比沙僧细点吧。

哪里不一样了呢？

猪八戒说不上来。

自从离开火云洞以后，他看见自己大师兄的唇总是没来由的发白。明明是个火辣辣的酷暑天，自家大师兄却看起来清凉凉得很。他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不然也不能当上天蓬元帅。料想是孙悟空降妖除魔难免伤到内里，一时体贴，也少说了许多话。

只是他不说话了，还是有人会说的。

自家师父整日里都要唠唠叨叨的，说什么《多心经》《般若密多心经》。其实这些经不经的说了他也听不懂，沙僧也不一定能听得懂，能跟这位高僧说上话的，也只有猴儿哥了。似乎也像是说给孙悟空听的。

“多心经乃浮屠山乌巢禅师口授，总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个字。我当时耳传，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哪一句？”

“老师父，你忘了‘无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人，眼不视色，耳不听声 鼻不嗅香，舌不尝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谓之祛褪六贼。你如今为求经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舍身，要斋吃动舌，喜香甜嗅鼻，闻声音惊耳，睹事物凝眸 招来这六贼纷纷，怎生得西天见佛？”

三藏闻言，默然沉虑道：“徒弟，我自从当年别了陛下，昼夜奔波，路上丝毫不敢懈怠。芒鞋踏破山头雾，竹笠冲开岭上云。何时得正果，何时取得如来妙法文？”

“说了半天，原来师父你这是思乡难息啊。常言道，‘功到自然成。’有何难哉？”

八戒忍不住咕哝：“哥啊，若是依照这般魔障凶高，就是走上一千年也不得成功啊。”

孙悟空懒懒笑了一声。

沙僧说：“二哥，你与我一般，拙口钝腮，不要惹大哥生气。只需捱肩磨担，终须有日成功也。”

八戒闻言，叹了一口气，抖擞两下身子，又上路了。

三人的神色都有些愁，算算路程，这才走了三分之一而已。孙悟空眯了眯眼睛，其实他何尝不急呢？

宝珠净瓶本就是观音的伴生法器，随了她的力，所濯的水，都是世上最清澈的水。在那水里走上一遭，他也有些吃不消。连着好几日，都感觉到内力有点虚弱。

六界中在风云下隐藏的那些事情，隐隐有蓄势待发的痕迹。在这样麻烦的时候，他没想到误打误撞，封印提前被他打开了。真的让阿音想起了这些法术，只是阿音究竟能想起来多少，如今又想起来了多少？孙悟空摸不准。

走了半日，一阵清风吹来，孙悟空的耳廓动了动，站住了身子——“情劫将开，涅槃火不可滥用。”

眼前的暑气冲得头晕，沙僧见孙悟空没跟上来，赶紧回头叫他：“大哥，怎么了？”

孙悟空用力闭了闭眼睛，佯装无事：“无事。”

心门里的小人切了一声：“死鸭子嘴硬。”

悟空懒得理他。

清尘经过这段时间的修炼，已经大有精进，不再是当时那个苍白毫无血色的镜灵了。算算日子，他也要走了。

“喂，猴子，你把妙华镜骗过来。我还可以在你这里多呆一阵子。”

孙悟空在心里嗤了一声：“怎么，舍不得走吗？”

“我走了我倒没什么。”清尘看了一眼心门深处，只是那团东西，就没人帮你压制了。”

心门深处有团人形的黑影，周身环绕着暗紫色的电弧。清尘用了妙华仙法，才将他锁在这里。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壮大。

清尘是镜灵，哪怕他将自己的元气都放回了镜子里恢复了不少修为，那他也终究是离不开镜子的。如今他不再毫无力量如同困兽一般，想要彻底恢复自由身，只有回镜子里面去。

但走之前，他也想为这位救命恩人做些什么。

心门里的气息有些紊乱，清尘知道他的担忧从不会说出口。

“猴子，我就奇怪了。你到现在还在帮她，你为她报的恩也有个头吧，你现在可是自身难保了……”清尘不嫌事大，“都说了，我帮你解开妙华镜的禁制，她自然就什么都想得起来了。什么狗屁情劫的，她还不一定能过去呢。想要成佛哪有那么容易，如来当年不是道祖帮了他一把，能有现在这样的地位吗？说什么成佛不成佛，紫气鸿蒙总共就七条，若是还有人成佛，那不就多了一个圣人？全是他瞎说的，害，我真的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孙悟空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你别帮她解开禁制，也别管我。如来不会坐视不理，心魔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定然就是死期。”

“瓜熟蒂落？”清尘翻了一个大白眼，“你忘了你被心魔控制，差点亲手杀了观音吗？我可告诉你啊，他的力量现在远比那时候强大多了，搞不好，可不是什么杀不杀观音的事情了。最后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

“你有没有在听啊？”

“……”

清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哎，做神仙的都出了那么多情种，想想我主人当年也是这样。猴子啊猴子，你死了，我可上哪儿去报恩啊。”

“我将他逼出，就能避免我被他控制。”

“啊？！”清尘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你是不是糊涂了？消除心魔已经很难了，你还想着等他修出真身你再战胜他？你这是…逆道而行。”

“何为道？”孙悟空看着一片金灿灿的西天，勾起了一个嘲讽的微笑：“如来可以背道而驰，为何我不可？天道隐去，就证明有个时代已经结束了。”

“敢情，你要以身证道吗？不行不行，现在你怎么凭一己之力证道？如来为了发扬西方，下了二十万年的棋，到现在还没个定数。你别做傻事。”

“我曾经以为，我也应该顺应这个道法。直到阿音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开始逆天而行。结果呢？我换来了今天的契机。”

清尘在他都心门里面坐了五百多年了，他也将孙悟空的往事都了解了一个遍。他只是器灵，很难理解这种超越物的情感。但他尊重，就像尊重他主人一样。

“你也看到了，契机是有了。只是，你心里的阿音早就不存在了。现在看到的是背负整个极乐的观世音菩萨，一旦你帮她过了情劫，她就会成佛，虽然我不清楚那佛是什么佛，究竟是不是和如来一样的佛，但起码，到时候她背负了整个极乐，你再也没办法拉她出来了。”

清尘的话，孙悟空怎么会想不通？

“清尘，她没成佛，是我破坏了她的结束。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是应该帮她成了这个果。四万年前她为了我愿意忤逆如来去修道，她也为我背道而行过。不管如今我对她究竟剩下的是情爱还是恩情，我都应该帮她完成。”

清尘没有心，他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样的情感。自己的主人当年就是因为没有尽力去做，最后得知真相，悔恨至极，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他不想孙悟空也走上这条路。

想着，清尘给心门深处那团影子多上了一道锁。

“好，我帮你。你说说，你要怎么做。不过，我很快就要回妙华镜去了。你要快一点。”

孙悟空笑了。

其实他骗了清尘。

他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能够挣脱心魔。

这心魔是承了昼煞的修为之后开始涨大的，他半妖半魔，曾经师承菩提祖师，体内的佛魔之法难以相融。总要争一个鱼死网破。

而这心魔本生就有，因情而起。心魔陪着他几万年，陪他出生入死，陪他度过了无数黑暗的日子，早就成为了另一个他。两者，只能有一个活着。

阿音差一个情劫修得正果，这劫何况不是他的劫？

他在全盘托出，赌如来会功成之后将他视作弃子，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相信观音会成为一个比如来更好的佛。他只是观音无量劫中的一劫，比起他的一生唯一一次情劫，太过于渺小。

假如他助了阿音渡过情劫，那他就过不了情劫。

阿音过情劫是为了成佛，他的情劫只是为了阿音。

他本来可以自在当一个美猴王。不寻仙问道，不修长生不老之术，可是他闯了南海圣境，闯入了六界的风云诡谲里面。

他还有一次机会可以全身而退，可是他没有。他逆道而行，想要拨开这一团团迷雾，看看六界究竟为什么要为难一个女子。

现在他隐隐约约明白了。

曾经在斜月三星洞，他的师父就说他此生一定坎坷异常，那时候他很兴奋，美猴王就是要这样。不然哪里来的传说？

菩提祖师很喜欢夸他，但有时候他也会默默叹一口气：“悟空，悟空，你可知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是什么意思？”

十万八千里。

也是她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