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总是来得缠绵,像扯不断的丝线,淅淅沥沥下了整夜。温野的“野渡”咖啡馆里,暖黄的灯光把玻璃窗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他坐在靠窗的吧台前擦杯子,指尖捏着干净的棉布,一圈圈摩挲着玻璃杯壁上的纹路。
窗外的街道被雨水打湿,青石板路泛着湿润的光泽,路灯的光晕在雨幕里晕染开来,像揉碎的金箔,模糊又温柔。偶尔有晚归的行人撑着伞走过,伞面转动时溅起细碎的水花,脚步声混着雨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吧台上的收音机放着轻缓的爵士乐,唱针划过唱片的沙沙声,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温野把擦干净的玻璃杯倒扣在沥水架上,拿起手机,屏幕亮了亮——还是半小时前他发给陆时衍的消息:“忙完早点回来,别淋着雨,我给你留了灯。”
手机安安静静躺在吧台的木质托盘里,没有新消息提示。温野知道,这个点的急诊室正是最忙的时候,陆时衍要么在抢救室里跟死神抢人,要么在走廊里跟家属沟通病情,根本腾不出手看手机。可他还是忍不住,每隔几分钟就瞟一眼屏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边缘——那是去年他亲手做的,用胡桃木雕刻了小小的十字图案,是陆时衍的职业印记。
十一点多,雨势忽然变大。风卷着雨丝狠狠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尖急促地叩门。咖啡馆里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温野起身去关窗户,指尖碰到冰凉的玻璃,才发现外面的路灯已经被风吹得微微摇晃,光晕在雨里晃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斑。
他心里忽然有些不安,总觉得这样的雨夜,陆时衍出门容易出事。转身走进厨房,烧水壶“嗡”地一声亮起绿灯,他从橱柜里拿出陆时衍的保温杯——是个深蓝色的不锈钢杯,杯身上印着医院的logo,边角已经被磨得有些发亮。温野抓了把生姜,切成细细的姜丝,又放了两颗红枣和一勺红糖,冲进滚烫的开水,搅拌均匀后盖上杯盖,放在吧台最显眼的位置,想着等陆时衍回来,刚好能趁热喝。
墙上的挂钟指针一点点挪动,爵士乐不知循环了多少遍,咖啡馆里只剩下雨声和挂钟的滴答声。温野坐在吧台前,手里拿着本没看完的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时不时起身走到门口,透过玻璃门往外看,街道上空空荡荡的,只有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
凌晨一点整,门口的风铃忽然“叮铃”响了一声,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推门声。温野猛地抬头,就看见陆时衍走了进来——他的头发湿了大半,黑色的发丝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落在白大褂的领口。那件他穿了三年的白大褂,肩膀处洇开一大片深色,雨水顺着衣摆往下淌,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痕,显然是淋了不少雨。
“怎么淋成这样?”温野连忙起身,从挂钩上取下那条米白色的大毛巾,快步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心里又急又疼,“不是让你带伞吗?上次你淋雨感冒了好几天,忘了?”
陆时衍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刚送一个重症病人去楼上ICU,走得急,伞落在办公室了。楼下打车等了十多分钟,雨太大,司机不敢开太快,让你等久了。”
他说着,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让他平日里锐利的眉眼柔和了不少,却也更显憔悴。温野看着他这副模样,到了嘴边的埋怨瞬间咽了回去,只是把吧台边的姜茶递给他:“快喝点,驱驱寒,别又感冒了。我放了红糖,不怎么辣。”
陆时衍接过保温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掌心,顺着胳膊一路暖到心口。他拧开杯盖,姜茶的辛辣混着红枣的甜香飘了出来,喝了一口,暖意滑入喉咙,顺着食道往下走,驱散了身上的不少寒意。他靠在吧台上,看着温野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对方正从衣柜里翻找干净的衣服,嘴里还念念有词:“早就给你备好了加绒的卫衣和裤子,就知道你不爱带伞,每次都得让我操心……”
厨房的灯光落在温野身上,给他的发梢镀上一层浅金色。他弯腰找衣服时,后腰露出一小截白皙的皮肤,陆时衍的视线落在那里,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被雨水浸泡过的海绵,沉甸甸的,却又透着暖意,堵在胸口,又酸又软。
他放下保温杯,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温野。手臂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鼻尖蹭到他柔软的发丝,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面粉香——那是下午烤蔓越莓饼干时沾染上的味道,混着淡淡的咖啡香,是属于“野渡”咖啡馆,也是属于温野的味道。
“怎么了?累坏了?”温野被他抱得一僵,手里的衣服差点掉在地上,随即放松下来,反手拍了拍他的背,动作轻轻的,像在安抚一只疲惫的兽,“是不是又没吃饭?我给你煮点东西?”
“有点。”陆时衍的声音闷闷的,贴在温野的颈窝里,热气呼在他的皮肤上,“今天那个病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车祸送过来的,抢救了两个小时,最后还是没救回来。她爸妈在外面哭,我……”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收紧了手臂,把温野抱得更紧了些。温野能感觉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平日里沉稳有力的呼吸,此刻也变得有些急促。
温野沉默了。他太清楚这种无力感对陆时衍来说有多难熬。陆时衍在急诊室待了五年,见惯了生离死别,可每次面对抢救失败的病人,他还是会难过很久。他总说,急诊室是离生死最近的地方,每一次抢救,都是在和时间赛跑,可有时候,跑得再快,也追不上生命流逝的速度。
温野转过身,轻轻推开他一点,双手捧着陆时衍的脸。他的手指碰到陆时衍冰凉的耳朵,忍不住用掌心替他焐了焐,然后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已经尽力了。你守了她两个小时,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不怪你。”
陆时衍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眼底还带着未褪去的疲惫和失落。他看着温野眼里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温柔,像看到了黑夜里的一束光,心里的郁结渐渐散去。他低头,吻住温野的唇。这个吻带着雨水的微凉,却又无比滚烫,像是要把所有的疲惫、压抑和无力,都倾泻出来。
温野没有推开他,只是抬手环住他的脖子,回应着他的吻。窗外的雨还在下,店里的灯光暖黄,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像一幅流动的画。
不知过了多久,陆时衍才松开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温野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轻声说:“先换衣服,我给你煮碗热汤面,多加辣椒和姜片,暖暖身子。”
陆时衍点点头,接过温野递来的衣服——灰色的加绒卫衣,黑色的运动裤,都是他平时在家穿的款式。他走到卫生间换衣服,温野则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里,燃气灶“噗”地一声燃起蓝色的火焰,温野往锅里倒了点清水,等水烧开的间隙,他从冰箱里拿出一颗番茄,切成小块,又切了点青菜和火腿肠。水开后,他下了一把细面,用筷子搅了搅,防止面条粘在一起。
陆时衍换好衣服走出来时,就看见温野站在灶台前,背对着他,手里拿着锅铲,正往锅里加调料。他的头发用皮筋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身上穿着那件米白色的围裙,上面印着只卡通猫咪,还是去年圣诞节陆时衍送他的。
“面马上就好。”温野听见脚步声,回头笑了笑,“你先坐会儿,桌上有剥好的橘子。”
陆时衍没坐,只是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温野煮面的动作很熟练,手腕轻轻转动,调料加得不多不少,刚好是他喜欢的味道。他想起第一次吃温野煮的面,是三年前的冬天,他值完夜班,冻得瑟瑟发抖地走进咖啡馆,温野也是这样,在厨房里给他煮了碗热汤面,加了很多辣椒,吃得他浑身冒汗,心里却暖烘烘的。
从那以后,只要他晚归,温野总会给他留一碗热汤面。有时候是番茄鸡蛋面,有时候是酸菜肉丝面,不变的是,永远多加辣椒和姜片,永远是温热的,刚好能暖到心里。
“面好了。”温野把面盛进碗里,撒了点葱花,端到餐桌上。面条冒着热气,香味扑鼻,红色的辣椒浮在汤面上,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陆时衍坐在餐桌前,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温野坐在他对面,没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时不时给他添点汤,或者把自己碗里的青菜夹给他——他知道陆时衍不爱吃青菜,却总是忘了提醒他多吃点。
陆时衍吃得很慢,像是在细细品味每一口。温野看着他,想起他刚进急诊室时的意气风发——那时候他还是个刚毕业的实习医生,穿着笔挺的白大褂,眼神锐利,走路带风,对每个病例都充满热情;想起他为了一个疑难病例,在办公室熬了两个通宵,眼睛红得像兔子,却还是坚持要把病例分析完;想起去年冬天,温野给他织了条歪歪扭扭的围巾,针脚疏密不一,颜色也选得奇怪,可陆时衍还是天天戴着,同事笑话他,他却笑得一脸骄傲:“我家温野织的,好看吧?”
心里忽然无比柔软。这个总是把坚强挂在脸上的男人,在病人面前是沉稳可靠的陆医生,在同事面前是认真负责的陆哥,可在他面前,却能卸下所有的伪装,露出脆弱的一面。而他能做的,就是在他累的时候,给一碗热汤;在他难过的时候,给一个拥抱;在每个雨夜,亮着灯,等他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时衍吃完了面,把空碗推到一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休息。温野收拾好碗筷,放进洗碗机里,又拿了条厚厚的灰色毯子,盖在他身上。自己则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手肘撑在桌沿,看着窗外的雨。
雨声淅淅沥沥,像是一首温柔的催眠曲。偶尔有闪电划过夜空,照亮窗外的街道,随即又陷入黑暗。温野看着陆时衍疲惫的睡颜,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在梦里也在为病人担忧。
温野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头,想替他抚平,却又怕吵醒他,只好作罢。他想起刚认识陆时衍的时候,对方还是个毛躁的实习生,第一次给病人扎针,手抖得厉害,扎了三次才扎进去,病人没说什么,他自己倒红了眼眶。那时候温野就觉得,这个医生,虽然看起来严肃,心里却比谁都软。
后来熟悉了,才知道陆时衍的父亲也是医生,在他高三那年,因为抢救病人时感染了病毒,走了。所以他报考医学院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了急诊专业,他说:“我想替我爸,多救几个人。”
温野那时候没说话,只是给他续了杯热咖啡。他知道,陆时衍肩上扛着的,不仅是自己的梦想,还有父亲的遗愿。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小了些,从“噼里啪啦”变成了“淅淅沥沥”。陆时衍醒了,睁开眼睛,就看见温野趴在他腿上睡着了。他的头歪在一边,脸颊贴着他的膝盖,眉头微微蹙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陆时衍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腿,生怕吵醒他。他低头看着温野的睡颜,手指轻轻拂过他柔软的头发,心里一片柔软。温野的头发很软,像棉花糖,每次他撒娇的时候,就会用头发蹭他的下巴,痒得他心尖发颤。
他慢慢起身,弯腰,小心翼翼地把温野抱起来。温野睡得很沉,被他抱在怀里也没醒,只是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像只寻求温暖的小猫。陆时衍低头看着他,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脚步放得极轻,往楼上的休息室走。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陆时衍一步一步往上走,怀里的温野呼吸均匀,偶尔发出一声小小的呓语,不知道在说什么。
休息室里很安静,只有一盏小夜灯亮着,散发着柔和的光。陆时衍把温野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又把他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温野在梦里似乎感觉到了温暖,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还微微翘了翘。
陆时衍在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握住温野的手。温野的手很暖,手指修长,指尖因为常年做咖啡、烤饼干,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里忽然无比踏实。
窗外的雨还在下,雨滴落在窗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休息室里很安静,只有彼此平稳的呼吸声,还有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陆时衍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的一个雨夜,他也是这样,抱着睡着的温野上楼。那时候温野说:“时衍,以后每个雨夜,我都等你回来。”
那时候他没说话,只是吻了吻温野的额头。可他心里清楚,所谓的岁月静好,或许就是这样——在一个深秋的雨夜,有个人亮着灯等你回来,有一碗热汤暖胃,有一个怀抱可以依靠。不需要轰轰烈烈,不需要惊天动地,只需要这样,安安静静地依偎着,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就很好。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像是在诉说着什么。陆时衍低头,在温野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躺下,把他揽进怀里。温野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陆时衍闭上眼睛,闻着温野身上的面粉香,感受着怀里的温度,疲惫和失落渐渐消散。他知道,明天醒来,他还是要穿上白大褂,走进急诊室,面对那些生老病死。可他不再害怕,因为他知道,无论多晚,无论雨多大,总有一个人,在“野渡”咖啡馆里,亮着灯,煮着热汤,等他回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心里的每个角落,早已被暖意填满,柔软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