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效应〔无限流〕 第4章 阳光工程（四）

步非休一夜浅眠，意识如同漂浮在黑暗的浅滩，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动惊醒，抬眼看向墙壁上那个在微弱可见的机械挂钟。

当时针与分针终于在模糊的视野中艰难地重叠在“6”字上时——

窗外那片浓稠的、令人不安的黑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再次按下了开关，毫无预兆地瞬间褪去。

那缺乏生气的橙黄色“阳光”再次君临天下，填满了每一扇窗户，将室内的一切重新拖回那虚假的、令人窒息的温暖滤镜之下。

光线角度、强度，与昨天“傍晚”他们醒来时所见，别无二致。

时间在这个空间里，仿佛只是一个可以随意重置的变量。

众人陆续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地毯和沙发上爬起。

步非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个人。

吴绝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不住地打着哈欠；简莺语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眼神惶惑不安；虞多愁也是一脸疲惫，不住地按着太阳穴。

看来昨夜无人真正安眠，恐惧和不安侵蚀着每个人的神经。

除了傅弥留。

他坐起身，随意地理了理丝毫未乱的长发，那双天蓝色的眼睛清亮依旧，脸上找不到一丝倦容，光彩照人得与周围憔悴的众人格格不入。

众人围坐在沙发上，气氛沉闷。

结合昨天的熄灯和今天的“日出”，看来活动时间被锁定在早上6点到晚上10点。

“所以，那个‘光感器’要修的，果然是窗户外面那个鬼东西吧？”吴绝期指着窗外那一片橙黄，声音沙哑，“假的太阳……人长时间照不到真太阳，难怪这家的女儿会得那种病，只能靠吃药硬扛。”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窗外的“阳光” 今天显得极不稳定。

那一片均匀的橙黄不再永恒不变，时不时会猛地闪烁几下，短暂地露出后面那令人心悸的、爬满彩色条纹和噪点的“真实”。

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阵虽然微弱却尖锐刺耳的电子噪音，如同指甲刮擦黑板，狠狠蹂躏着众人的耳膜和神经。

“又来了！”简莺语缩起脖子，忍不住捂住耳朵。对比昨天，大家明显已经冷静许多。

步非休盯着那不时故障的“天空”，冷静地修正了昨天的判断：“看来问题不在夜晚，而在于这个模拟系统本身就在不断损坏。故障会越来越频繁，直到……”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完全崩溃。”

“副本内的限制时间就是模拟系统完全损坏前。”

而他们的主线任务，是终止“阳光工程”核心设施的运行。如果窗户外的模拟器就是核心设施之一，维修它，岂不与任务背道而驰？

步非休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更深处，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个副本隐隐的熟悉感所带来的不适。

一只骨节分明、冷白修长的手，轻轻搭在了他身旁的沙发扶手上。

傅弥留不知何时坐到了他身边，倾身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耳语般的声音低语：“你看起来很急。”那天蓝色的眼眸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步非休微微蹙起的眉头，“很想快速离开这里？”

步非休心底的烦躁感似乎被傅弥留的话语刺激到，骤然加剧，几乎要冲破他温和的伪装。

他强压下情绪，扯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带着点无奈和归心似箭的笑容：“对啊，无论是谁，突然被拉到一个莫名其妙又危险重重的地方，都会很想回家吧？”他反问得合情合理，将一个普通玩家的渴望表达得淋漓尽致。

傅弥留安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如同最深的海，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

几秒后，他轻轻颔首，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我知道了。”说完，他便起身走开，留下步非休一个人对着空气，完全没搞懂这段没头没脑的对话究竟是何意。

还没等步非休细想，书房里突然传来吴绝期兴奋的、几乎破了音的喊叫：“开了！开了！电脑打开了！”

步非休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在沙发上坐了很久，连其他人早已离开都未察觉。

步非休立刻起身快步走进书房。果然，那台老旧的显示器屏幕上，古老的Windows XP桌面赫然在目。

“怎么突然打开了？”步非休讶异地问，目光扫过围在电脑前的几人。

吴绝期激动地指着傅弥留：“是傅哥！傅哥弄开的，牛逼啊！”

步非休闻言望去，再次对上了傅弥留的视线。那一刻，步非休心里莫名地跳出一个荒谬的形容：他的眼睛，像天山之上人迹罕至的碧池。

极致纯净，却又冰冷彻骨，深不见底。

步非休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文艺念头惊了一下。

他从未去过天山，那座山脉早在几十年前就因为生态灾难和军事管制彻底封锁，普通人连远远望一眼都是奢望。他迅速压下心头异样，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傅弥留的表情依旧平淡，语气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因为我想离开这里。”

步非休：“……”

幸好吴绝期在一旁迫不及待地抢着解释，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步哥你是没看到，我们一开始还傻乎乎地想找密码，傅哥直接绕过去了。他说老式XP系统有内置管理员账户，开机的时候按F8进安全模式就能选账户登录。我靠，这操作太骚了，副本里居然还能这么玩？这算不算卡BUG？”

灵异副本还能这么做吗？

电脑屏幕上，一个早期聊天软件的对话框被最大化地打开着。对方的昵称赫然是——【地平线光辉动力公司-客服008】。

聊天记录很长，充满了这家人焦急、愤怒乃至绝望的控诉，以及客服那边机械、敷衍、永远在打太极的回复。

【冬日暖阳】：你们这个阳光工程到底怎么回事？装了三个月，电费蹭蹭涨，效果一点没有。说好的模拟自然光呢？我老婆皮肤现在变得又干又痒，去医院看了说是缺乏光照引起的皮肤病。

【客服008】：亲亲，您好呢~非常理解您的心情哦。我们的阳光工程是采用国际最新技术，光谱经过精密调校，绝对模拟自然日光呢~您说的“不暖和”可能是体感差异哦。关于皮肤问题，建议及时就医呢，阳光工程不背这个锅哦。

【冬日暖阳】：放屁！体感差异？！我女儿最近老是腿疼没力气，医生说是骨质软化症早期，就是因为缺钙缺日照。你们这破光根本没用。我们要退款，立刻停止使用。

【客服008】：亲亲，消消气呢~骨质软化症成因很复杂的呢，不能单纯归咎于我们的产品哦~我们的工程是经过权威认证的哦~退款需要走流程呢，这边已经为您记录了呢~请您耐心等待哦~至于停止使用，这边不建议呢，会影响您家的照明呢。

底下附上了一张模糊不清的证书图片。

【冬日暖阳】：记录记录！你们只会说记录。照明？我们需要的是能治病的光，不是这种看着就晦气的假货。看看这个，新闻都报了。

一张模糊的新闻截图被发送过来，标题大意是：惊爆！“阳光工程”涉嫌技术造假，模拟光无法替代真实日照功效。

【客服008】：亲亲，网络上谣言很多呢，请不要轻信哦~我们公司一向诚信经营呢~您反馈的问题这边非常重视，已经立刻为您安排了专业的维修师傅上门检测哦~保证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呢~

聊天记录到此戛然而止。

后面无论【冬日暖阳】如何愤怒质问、发送新闻链接，客服那边都再也没有回应，只剩下冰冷的自动回复。

众人看完，一股怒火憋在胸口。

吴绝期气得直捶桌子：“这什么狗屁公司！太无耻了，草菅人命！” 简莺语也气得小脸发白，紧紧攥着拳头。

回到客厅，众人根据聊天记录串联线索。

咕噜——

一阵尴尬的响声打断了分析。

“……一天下来都没吃东西了，有点饿。”吴绝期红着脸尴尬道。

不说还好，一说大家都感到难掩的饥饿感。

虞多愁主动开口说：“我看冰箱里有些食材，正好大家都饿了，我平时在家会做点饭，要不我给大家来一手？”

虽然众人嘴上不说，但眼神里的渴望根本掩盖不住。

“……那就辛苦虞师傅解决我们所有人的温饱问题了。”步非休朝虞多愁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这有啥。”说着虞多愁进到厨房里开始忙活，刀具剁菜的声音和起锅烧油的响声传到客厅里。

没过多久饭菜的香味从厨房的饭桌上飘来。

看着吴绝期和简莺语迫不及待的开始动筷，虞多愁看向步非休和傅弥留。

“虞师傅您是今天的掌勺，理应您先吃。”

虞多愁也没有过多推辞，直到虞多愁咽下第一口饭菜时，步非休才开始动筷。

余光瞟到傅弥留一直坐在椅子上不动。

傅弥留仿佛察觉到步非休的眼神，终于拿起筷子吃饭。

饭后，一齐人依旧聚在客厅里讨论。

步非休嘴上跟着一起梳理线索，心里一直在思考。

这家人显然最后没能成功停止阳光工程，否则也不会有他们“终止运行”的任务了。而那个上门维修的师傅……

步非休的目光缓缓转向沉默旁观的虞多愁。

步非休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洞穿一切的锐利：

“虞师傅，戏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你根本，就不是和我们一样的‘玩家’，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