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姻缘三人离开后,通道内短暂地恢复了沉寂,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水族馆背景音乐和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吴绝期率先打破沉默,压低声音问道:“步哥,我们要不要现在就按他们说的,去那个‘深海长廊’附近看看?万一真有什么隐藏空间呢?”
步非休没有立即回答,他再次展开那份略显简陋的地图,指尖沿着表演场馆的出口路径滑动,最终停留在标注着“深海长廊”的区域。那里距离他们现在的位置确实不远,途中恰好会经过“珊瑚礁世界”。
“顺路。”步非休收起地图,做出决定,“先去珊瑚区,把徽章任务推进一下。收集徽章是明确的主线,不能耽搁。同时,我们可以沿途观察,特别是靠近深海长廊的区域,看看是否能发现舒姻缘所说的‘距离不对’的迹象。”
众人对此均无异议。在危机四伏的副本中,遵循主线任务是最稳妥的策略。
他们踏上通往珊瑚区的路径。通道内光线幽蓝,偶尔能遇到其他行色匆匆的玩家,脸上大多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恐或是一种被巨大压力碾磨后的麻木。有些人身上甚至还带着伤,眼神空洞,如同惊弓之鸟。显然,这个规模庞大、规则诡异的副本对新人极不友好,死亡陷阱无处不在。
吴绝期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踉跄跑过的玩家,一边忍不住低声庆幸:“我的妈呀,这么一看,我们上个‘阳光工程’副本简直就像新手教学关。活动范围小,线索集中,虽然也危险,但跟这里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地狱难度的开放世界。要是啥都不知道就被扔进来,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董游园闻言,脸上露出无奈的哂笑,搂紧了身边的女友付惊蝶:“这么说,我们还真是遭了无妄之灾。本来只是开开心心去智谷区参加狂欢节,结果莫名其妙就被卷进这场‘死亡游戏’里了。”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命运无常的感慨和对未来的忧虑。
交谈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珊瑚礁世界”的入口。拱形的门廊上装饰着五彩的珊瑚模型,门旁贴着一张醒目的注意事项:
【珊瑚礁世界游客须知】
亲爱的游客朋友们,欢迎来到梦幻珊瑚礁世界!为确保您的安全与游览体验,请务必遵守以下规则:
1. 严禁使用任何光照设备的闪光灯功能。
2. 请绝对不要用手触摸开放式水箱内的珊瑚及其附着生物。部分珊瑚含有微弱毒素,其触须或可能对皮肤造成刺激或伤害。
3. 本区域光线经过特殊设计,以保护珊瑚生态。若您感到严重不适,请立即停止凝视珊瑚,并远离水箱,前往休息区。
4. 如遇任何无法自行处理的异常情况,请寻找身着深蓝色制服、佩戴清晰名牌的工作人员寻求帮助。
5. 徽章领取任务:请在入口处工作人员那里领取一台专用小相机,与您最喜欢的珊瑚礁背景合影一张,将冲洗出的照片交还给工作人员,即可获得珊瑚纪念徽章一枚。
6. 请爱护馆内设施,祝您游览愉快。
步非休逐字逐句地阅读完规则,镜片后的目光锐利。
规则比之前互动区的更加详细,特别是第三条。
他们步入珊瑚区。内部的景象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是一种介于瑰丽与诡异之间的梦境感。
巨大的、如同洞穴般的空间被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族箱分割,里面生长着形态各异、色彩绚烂到不真实的珊瑚礁,宛如海底凝固的烟花。
光线并非均匀明亮,而是在幽蓝、紫红与惨绿之间缓慢循环变换,投射出晃动的、扭曲的光斑,落在游客身上和光洁的地面上。水声咕噜,背景音乐空灵缥缈,偶尔有几尾色彩鲜艳的小丑鱼或雀鲷像幽灵般从珊瑚丛中穿出,又迅速消失在阴影里。
一些珊瑚虫伸展着纤细的触须,在水流中微微摇曳,动作带着一种非生命的、机械的重复感。
区域内玩家和NPC都不算多,零星分布,显得空间格外空旷。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清洁工,正拿着拖把,在不远处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擦拭着已经光可鉴人的地面。
在入口处的员工台,他们顺利领取到了一台老式的、带着点笨拙感的数码相机。吴绝期尝试着问道:“我们人多,能不能多给一台相机?”
坐在台后的无面员工,用那毫无波动的音色回答,语气却模拟出一种为难:“抱歉呢,亲爱的游客。本馆相机数量有限,平日游客众多,需要周转。虽然现在人不多,但规定就是规定。反正你们是一个团体,挤一挤,一起拍也是可以的哦。”
看着这空空荡荡、人影稀疏的场馆,众人内心一阵无语。
这借口找得实在敷衍,但没人会蠢到去和一个规则NPC较真。步非休表示理解,接过相机,又顺势试探着询问:“请问,现在几点了?”
员工空白的面部转向他,回答机械而冰冷:“抱歉,查询时间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再次一无所获。
领完相机,步非休没有急着拍照完成任务。他观察到这片区域人员分散,他们五个人聚在一起目标太大,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无论是来自副本机制还是其他玩家。
“我们分头行动。”步非休低声布置,“仔细检查各个珊瑚缸,注意是否有异常现象,其他不合常理的东西。”
随后他特别强调了规则第三条的内容,提醒大家注意自身状态。“注意灯光变换的节奏,以十五轮颜色循环为限,无论有无发现,必须回到这里集合。”
众人点头表示明白。
这时,傅弥留轻轻拉了一下步非休的衣袖。步非休转头,对上他那双天蓝色的眼眸。
此刻,那眼里没有了平日的疏离,而是漾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近乎依赖的水光,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我想和你一组。
步非休挑眉,心底被微妙地触动。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点头道:“好,傅弥留跟我一组。吴绝期,你和董游园、付惊蝶一起,互相照应。”
傅弥留嘴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顺从地站到了步非休身边。
众人分散开来,融入这片光怪陆离的珊瑚迷宫中。
步非休和傅弥留朝着最近的一个大型珊瑚缸走去。
缸内是繁茂的鹿角珊瑚和脑珊瑚,在幽蓝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静谧的深紫色。
站在巨大的玻璃缸前,仿佛置身于深海,能听到循环过滤系统模拟出的、低沉的水流声,这声音混合着身边傅弥留清浅而规律的呼吸声,竟有一种奇异的安宁感。
步非休察觉傅弥留靠得有些过近了,几乎能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微热。
他下意识地想稍微拉开一点距离,维持惯有的安全界限。然而,眼睛余光瞥见傅弥留正轻轻揪着他外套的一角,那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依赖,像害怕被丢下的小动物。
步非休心头莫名一软,一种混杂着好笑与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涌上心头——他最终没有动,默许了这种近距离的接触。
两人移动到旁边一个开放式的珊瑚水箱旁。这里的水面与参观走道几乎齐平,水质看起来清澈见底,色彩斑斓的软珊瑚在水下轻轻摇曳,显得宁静而安详。
步非休俯身,仔细观察着水中的珊瑚,试图寻找任何规则的蛛丝马迹。然而,就在他目光聚焦于一处缓慢开合的珊瑚虫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他。
视野开始旋转、模糊,耳边除了水声,似乎响起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那声音分辨不出男女,带着一种扭曲的、仿佛隔着重水的温柔与安抚:
“小休……快过来啊…你看…”
声音似乎带着某种魔力,诱惑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更靠近那看似无害的水面,甚至想伸出手去触摸。
他的神智如同陷入泥沼,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前倾……
“步非休。”
一声清晰的、带着急切情绪的呼唤,如同利剑刺破迷雾。
同时,一股坚定的阻力从手腕传来——是傅弥留紧紧抓住了他险些触碰到水面的手。
步非休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额角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好险,只是多看了几眼,竟然就差点被迷惑,违反规则,后果不堪设想。
傅弥留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反而转为十指相扣,力道有些紧,仿佛生怕他再次迷失。他另一只手指向水箱的某个角落,声音还带着一丝未褪去的紧张,轻声说:“步非休,你看那里。”
听到“你看”这两个字,步非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是一阵恍惚。刚才幻觉中的声音也说了“你看”……但那声音的质感与傅弥留的截然不同。
他迅速定了定神,甩开那怪异的感觉,顺着傅弥留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原本清澈干净的开放式水箱底部,不知何时,竟然覆盖上了一层黏稠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蓝色污浊物质。
而在那片污浊覆盖的、一个不起眼的珊瑚骨架缝隙里,隐约可见一块半掩着的、闪着微光的金属铭牌。
步非休精神一振,立刻思考如何取出那块铭牌。
直接伸手是绝对禁止的,刚才的幻觉就是警告。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那个仍在机械拖地的清洁工,以及他放在一旁的清洁车,心里立刻有了主意。
他轻轻挣开傅弥留十指相扣的手,低声道:“等我一下。”
傅弥留的手骤然落空,他愣愣地看着步非休转身离去的背影,天蓝色的眼眸里迅速闪过一丝被撇下的、真实的受伤情绪,如同被雨打湿的蓝色鸢尾。
但在步非休看不到的角度,那受伤很快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痴迷的凝视。他缓缓抬起刚才被步非休握过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残留的触感和温度,然后反复地捏紧、松开,仿佛要将这短暂接触的感知牢牢刻印在记忆里。
步非休走到清洁工附近,对方依旧对他视若无睹,沉浸在自己的重复劳动中。
步非休试探性地拿起清洁车里一把用来刷洗缸壁的长柄硬毛刷,对着清洁工说道:“你好,借用一下这个工具,可以吗?”
清洁工毫无反应,继续拖着地。
步非休便顺势说道:“那就当你同意了,用完会还给你。”说完,他拿着刷子转身返回。
回到傅弥留身边,步非休将刷子在傅弥留眼前晃了晃,脸上带着一点计划通的微小得意,低笑道:“看,有办法了。”
然而,傅弥留却没有看他手中的刷子,只是微微低下头,额前柔软的发丝遮住了他部分眼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执拗,轻声说:“……不要再撇开我了。”
步非休微微一怔,以为他还在为刚才差点出事而心有余悸。
他放柔了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保证道:“好,下次离开会先和你说。”说着,他甚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傅弥留的脸颊,动作自然,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亲昵,“别担心。”
这个触碰让傅弥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翻涌的、得逞般的暗色浪潮。
步非休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水箱。他估算了一下距离,将长柄刷小心翼翼地伸向水底那块铭牌所在的位置。
就在刷毛即将触碰到水面的刹那,异变陡生。
原本安静摇曳的珊瑚像是瞬间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附着在其上的珊瑚虫如同被惊醒的毒蛇,数以百计的细小触须猛地激射而出,快如闪电,瞬间缠上了刷杆。
那些触须带着惊人的力量和黏性,如同活物般迅速缠绕、收紧,眨眼间就将整个刷头包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不断蠕动的蓝色茧状物。
接着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吸力从水箱中传来。
步非休只觉得手上一轻,定睛看去,那硬塑料和金属制成的长柄刷,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分解。
不过两三秒的功夫,整个刷头连同包裹它的珊瑚虫触须,一起化为了细密的泡沫,消散在水中,什么都没剩下。
步非休:“……”
他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看了一眼远处依旧在拖地的清洁工。看来这刷子是没办法“完整归赵”了。
“先欠着吧。”他只能这么想。
他快速估算了一下时间,十五轮灯光变换差不多要到了。
他本想找东西遮掩一下这个异常的水箱,防止被其他人发现。然而,就在他思考的这短短几十秒内,水箱底部那片诡异的蓝色污浊物质,竟然开始自行快速消退、溶解,如同被无形的手抹去一般,很快恢复了之前的清澈见底,那块金属铭牌也随之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们的幻觉。
步非休沉默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对傅弥留说:“……好吧,至少现在不用费力隐藏了。”
两人回到集合点,吴绝期和董游园、付惊蝶已经等在那里。大家开始分享观察到的信息。
吴绝期先开口:“我那边没发现什么特别异常的珊瑚缸,于是重点观察了其他几个也在做拍照任务的玩家。我看他们用的相机好像都没问题,拍照时也很顺利,没看到闪光灯亮起,拍完就去交照片领徽章了。”
董游园和付惊蝶则拿出了一份有些年头的宣传册:“我们在一张椅子下面发现了这个。”展开的宣传册页面已经泛黄褪色,原本鲜艳的蓝色封面只剩下隐隐发白的青蓝色。
册子上画着海洋馆早期的宣传图,下面写着介绍文字:
“蓝色水族馆于2003年8月24日正式面向公众开放!……”
宣传册上标注的区域与现在略有不同,明确多了一个“员工休息区”,位置就在深海长廊的附近。
这与舒姻缘团队的说法相互印证。册子内页的游客须知也比现在简单温和得多,没有那么多诡异致命的条款。
“本来还不确定员工休息区的具体方向,现在有这份旧地图,就好找多了。”董游园说道。
步非休也分享了他和傅弥留的发现,详细描述了那个开放式水箱的异常变化、珊瑚虫的攻击性,以及最关键的——他自己产生的幻觉。
“你们在长时间凝视珊瑚时,有没有出现类似头晕、或者听到奇怪声音的情况?”步非休询问道。
吴绝期和董游园夫妇均肯定地摇了摇头,表示除了觉得灯光变幻有些晃眼外,并没有其他不适感。
步非休心下凛然。只有他一个人出现了幻觉?是因为他触发了某个特定条件,还是他本身存在某种“特殊性”?
他迅速回忆起规则第三条,那更像是专门针对某种特定情况的警告。这绝对不对劲,他必须弄清楚原因。但眼下,优先事项是拿到那个水箱里的铭牌,并完成拍照任务。
已知水箱里的珊瑚虫和可能存在的粘液具有极强的腐蚀性,塑料和金属都难以抵挡。必须找到更坚硬、或者能不被腐蚀的材料,并且动作要极快,才能在珊瑚虫反应过来之前取出铭牌。
“先完成任务,拿到徽章。”步非休做出决定。
虽然吴绝期说其他玩家拍照没问题,但步非休潜意识里总觉得不安。人类对危险有时有着超乎理性的直觉,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打开那台老旧的相机。屏幕亮起,画质粗糙,像素极低,拍摄预览画面糊成一团,几乎难以分辨人脸。步非休熟练地进入设置菜单,找到了日期显示选项,点击开启。
相机屏幕的左下角,立刻跳出一行小小的白色数字:
2003/08/24
“2003年8月24日……”吴绝期念出声,一脸困惑,“这不是宣传册上写的开馆日吗?难道相机里的时间设定一直没改过?还是说……我们现在的时间就是这个?”
大家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将今天的日期显示为很多年前的开馆日,这本身就充满了悖论和诡异。
“暂时存疑。”步非休冷静地说,他更倾向于这是一种误导或象征。
他再次进入设置,专门检查了闪光灯选项,确认处于强制关闭状态。
“好了,我们拍一张。”步非休举起相机,示意大家站到一起,将镜头对准了团队成员身后的珊瑚背景。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快门。
“咔嚓——”
预想中的黑暗没有降临,相反,一道无比刺眼、惨白的光芒从相机镜头猛地爆发出来——闪光灯亮了。
规则第一条被触发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水族箱内循环的水声,消失了。
彼此的呼吸声,消失了。
远处其他玩家和NPC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声,也彻底消失了。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绝对、死寂的无声状态,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这极致的寂静,使得接下来爆发的、来自四面八方珊瑚水箱内的疯狂撞击声与某种黏腻的蠕动声,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刺穿每个人的耳膜和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