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下午的心理社活动,似乎成了他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约会。
每次,叶叙白都会“恰好”坐在他旁边,会在讨论时“恰好”补充他的观点,会在活动结束后“恰好”和他同路一段。
没有人点破,但某种无声的默契和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就在这安静的心理社活动室里,在每一次短暂的眼神交汇和并肩同行中,悄然滋长。
江辰景几次想跟着来“见识”一下,都被叶叙白用眼神制止了。
对方霁而言,心理社不再仅仅是逃避的避风港,因为叶叙白的存在,它开始变得……有了温度,甚至,有了一丝隐秘的期待。
而他不知道的是,对叶叙白而言,选择这里,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离某只总是下意识把自己藏起来的小云雀,更近一点。
心理社这次的活动主题是“压力认知与自我觉察”,社长带来了一套专业的心理健康自评量表。
活动室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笔尖在纸面上划过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方霁握着笔,目光快速扫过一道道题目:
“你是否感到难以放松?”
“是否对以往感兴趣的事物丧失兴趣?”
“睡眠质量如何?”
“是否常感到孤独或与他人疏离?”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内心不愿触及的角落。
那些在寄宿学校辗转时深埋的惶恐,被收养后依旧如影随形的格格不入感,对未来的不确定,以及内心深处那份始终无法真正融入许家的疏离……所有这些,都在这些冷静的条目下无所遁形。
他太熟悉这种量表了,熟悉到清楚地知道每个选项对应的“正常”范围。
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暴露真实情绪可能会招来不必要的“关心”甚至审视。
他下意识地想要藏好那些“不正常”的痕迹,就像他多年来习惯做的那样。
于是,他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在所有选项中,都勾选了那个最符合“健康”、“积极”、“正常”的答案。
笔迹稳定,毫不犹豫,仿佛在完成一份与自己无关的作业。他甚至还刻意在最后一道开放题“近期最大的困扰是什么?”
后面,写下了“课业压力略有增加”这样冠冕堂皇又无懈可击的回答。
他几乎是第一个做完的,将问卷翻过来,轻轻放在桌角,然后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笔袋,避开了可能与任何人对视的可能。
社长开始收集问卷。当收到方霁这里时,他如释重负地将纸张递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坐在他旁边,一直沉默地看着自己问卷的叶叙白,却忽然伸出了手,不是递出自己的问卷,而是轻轻按住了方霁刚刚交上去的那一张。
方霁心里猛地一紧。
社长也有些疑惑地看向叶叙白。
叶叙白没有看社长,他的目光落在方霁微微蜷缩的手指上,然后缓缓上移,对上方霁有些慌乱的眼睛。
他的眼神很深,没有什么责备,也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早已看穿了他所有精心构建的伪装。
“你跟我出来。”叶叙白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活动室瞬间安静下来,其他几个还在书写的社员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叶叙白抓着方霁的手腕走出活动室,确保周围只有彼此。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方霁问卷上某一处——那是关于情绪低落频率的题目,方霁勾选的是“从未”。
“上个周四下午,”叶叙白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社团活动取消,你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靠窗最里面的位置,对着外面下雨的院子,发了整整两个小时的呆。期间,你翻了三次书,但没有一页是看进去的。”
方霁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褪去血色。他怎么会……
叶叙白的手指又移到另一题,关于睡眠质量的,方霁选的是“很好”。
“这周有三天,早上第一节课,你的眼下都有很淡的青色。”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课间休息趴在桌子上时,你其实根本没睡着。”
方霁彻底僵住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一切,在这个人面前,竟然如同透明。
叶叙白收回手,目光依旧锁定着方霁,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心理测评的意义在于了解自己,而不是表演正常。”他顿了顿,看着方霁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嘴唇,声音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引导的意味,
“在这里,不需要伪装。没人会因此看低你。有问题我们应该去解决,并不是遮起来就不存在了。”
羞愧、难堪、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尝到血腥味。
叶叙白没有再逼他,留下他一个人回到了活动室。
平复好心情后方霁也回到了教室。
活动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继续,但方霁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他感觉叶叙白的目光偶尔还是会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不再带有压迫感,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和理解。
活动结束后,方霁几乎是逃也似的想立刻离开。
“方霁。”叶叙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方霁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叶叙白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走向门口,在无人的走廊上,他才低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下次,选‘有时’也没关系。”
方霁猛地抬头看向他。
叶叙白侧头,夕阳的光线将他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他的眼神却异常清晰:
“至少,在我这里,没关系。”
那一刻,方霁筑起的心防,仿佛被这句话轻轻敲开了一道裂缝。
他一直以为隐藏得很好的一切,原来早已被人看在眼里。
而那个人,并没有因此远离,反而……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试图告诉他,真实的他,也是可以被接纳的。
那种感觉,比他精心勾选的所有“正常”选项,都更让他心慌意乱,却也……生出一点点隐秘的、酸涩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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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心理社活动室出来,与叶叙白在岔路口分开后,方霁脸上强装的平静如同潮水般褪去。
叶叙白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句“下次选‘有时’也没关系”,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不是安慰,更像是一种温柔的审判,将他多年来精心构筑的伪装彻底击碎。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许家那栋安静的小楼。
二哥许岑还在部队未归,家里空无一人。这死寂般的安静,反而放大了他内心喧嚣的、自我厌弃的声音。
“表演正常……”
“没人会因此看低你……”
“至少,在我这里,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