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罗门岛链「回收行动」结束第9天,早晨。
谢森独自在墓地献花。
花瓣是淡蓝色的,丝绒般在黄蕊边紧簇。他捻下一片塞进嘴里细嚼,微毒苦涩盖过了口腔常年散不掉的烟味。舌头很快麻了,但他毫不在意。把那束花放好后,他挺直脊背静默,难得斯文没有抖腿。
这里背靠圣洛普斯中心教堂,是伊甸方舟最大的墓园,每天都有白鸽盘旋,每周都有圣歌慰灵。所有墓碑排列整齐,即便没有亲属扫墓也干净如新,因为教堂的人会定期打理,哪怕这片恩泽地里没有任何尸骨。
作为人类最后生存的家园,伊甸方舟仅占地球6%的陆地面积,由于四面被海洋包围才阻隔了卡塔斯芬的大规模进攻。这块洲陆原为古澳洲,最初的统治者将之更名为「伊甸方舟」,就像历史上曾记载的诺亚方舟一样为人类给予庇护。
谢森出身自古亚洲,是家族唯一也是最后一个登上伊甸方舟的人。或许受名称影响,他从未觉得自己踏上的是新陆地,而是真正在海洋航行的大船。
家人已被卡塔斯芬残杀殆尽,他和其他人一样,只能将思念与痛苦寄托于这座空坟墓园,祈祷亡灵的新生。而每一块墓碑都属于某个家庭,某个家族,或是某个非血缘关系组成但胜似家人的团体——比如塔执行部队。
“晚安。”他轻声向死去的家人与战友告别,片刻后双手插兜离开了,步伐又逐渐轻浮起来。
……
……
“我亲爱的孩子,你来了。”
谢森推开门时嗅到一股好闻的苦咖啡味。他迎上对面慈爱与严厉并存的视线,很快把门关上,走到唤他的人前单膝跪好:“抱歉,副主教大人,我迟到了。”
皱纹遍布的双手捧住他的面颊,谢森闭紧眼睛,感受额上传来的轻吻。
“坐下吧,孩子。告诉我这些天的事情,”副主教温和道,瘦长的手指把刚萃取好的咖啡朝谢森推了推,“感谢主的恩赐,今日的咖啡口感极佳。”
谢森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唇齿留香。他开始一一向副主教汇报:“第一件事是,司诺在裴吉教士的劝说下,已经同意修复苏和的精神图景了。我问过苏和的主治医生,他这几天恢复状态好了很多。”
“看来老裴吉对自己的学生了如指掌,”副主教笑着点了点头,“他很善良,说是亲生女儿也不为过。”
司诺从巴罗门返回后就一直拒绝为搭档提供疏导,理由是苏和应当顺应淘汰规律,可以从容等死了。这已是与她建立结合的第五位哨兵了,和前四位哨兵一样都是塔极优的资源,但很稀缺,现在也没有第六位哨兵安排给她。
放弃苏和意味着未来一段时间她将无法执行任务,毕竟没有剑的剑士就是废物。司诺本身也很清楚这一点,但她依旧固执,哪怕面对教会的勒令也无动于衷,为此触犯戒律受了鞭刑。
被副主教命令去找裴吉教士出面解决这件事时,谢森恰好遇见同样来老师这委屈诉苦的司诺。她平日趾高气昂的态度在父亲般的老师面前尽数褪去,整个人半伏在沙发上裸露后背,倔强忍着眼泪让裴吉教士给她搽药。
谢森只瞄了一眼她背后被鞭子抽出的血痕,立即不动声色地退出去了,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动用精神体偷听她和裴吉对话,因为凭司诺的能力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尤其她裸露的后背有部分肌肤微微发蓝,这说明她开启了精神领域。
这种类似变异的蓝色皮肤他曾在江别羽身上见过,范围比司诺大一些,就像不小心被泼洒了油漆。它们只在二人使用精神图景力量时才会显现,但也因为衣料遮挡日常不会被人看见。
或许是“神选”的后遗症。
谢森回忆自己先前的探查,试图找出这对无血缘关系兄妹觉醒向导能力的起源。虽然信息零碎串不起来,但都指向了13年前那个被命名为「神选」的计划——如果情报准确,江别羽和司诺是那批参与人员中的唯二存活。
至于裴吉教士,就是后来负责教导他们使用精神图景、照顾他们日常生活的老师。他在几年前就因病提前退休了,司诺没少因为这事不分场合地指责江别羽,声称就是因为他才会导致老师健康状况急剧下降。
江别羽对此不可置否。自愿脱离教会后,他和司诺不再保持亲密联系,谢森不止一次看到过司诺愤怒质问江别羽为什么不肯承认她是妹妹,以至于后来也生分地称呼哥哥为师兄。
不过到底是幼时曾互相取暖的亲人,心底的依赖难以磨除。谢森等司诺离开后才再次拜访,礼貌询问教士能否帮忙劝说时,这位拥有高度觉悟的教士就告诉他刚刚已经解决了。
裴吉教士虽然退休,但一直很关注自己最重要的两个学生。听说司诺一意孤行要放弃苏和,他也有些感慨,想必是当初那个叫真正叫做“阿修”的哨兵给她带去的打击太大。
而解决办法居然简单得离谱。他只是告诉司诺,如果她不救自己的哨兵,塔可能会强行命令江别羽去救,而一向服从命令的江别羽绝不会拒绝,“这样的话,属于你的哨兵会被你哥哥触碰”。
谢森听他说完,苦笑道:「“副主教大人原本还想请您继续劝说那件事,如此看来连您也劝不了了。”」
他说的事是让司诺入侵若普的精神图景,找到他的意识体进行信息复制。教会太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扯断江别羽的结合带,让江别羽这3年能力丧失,沦为不能作战的残废。
「“司诺很敬重自己的哥哥,虽然现在表面上看不出来,”」裴吉教士和蔼道,由于病痛折磨他瘦得有些脱相,双颊下的皮肤松弛耷拉,「“她不会同意侵犯那个哨兵的图景,这意味着背叛。比起让她配合这件事,不如担心她会不会过激杀了他。塔似乎很在意那个哨兵,不要为此引起纷争。”」
「“关于那位首席哨兵,您现在对他的态度是什么呢?”」谢森友好问道。
教士轻轻叹了口气,面上既没有对江别羽不争的伤心,也没有对若普毁了自己学生的怒意。他只是摇头不作答,像是疲倦得不想再谈这些往事。
……
……
搅拌匙有些失仪地敲上杯壁,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谢森汇报完了所有事项,正等待副主教接下来的示意。
副主教的脸色已经变得很不好看了,像一周前江别羽解决若普重度神游症那天一样。
那天江别羽从科学理事会离开后,谢森很犹豫地告诉副主教,若普利用江别羽防身的枪打碎了静音室内的监控,再根据海东青散发的微弱精神波纹分析,他们可能进行了“更深度的结合”,而江别羽没有拒绝。
「“这简直是一种玷污!”」副主教冷漠道,「“江别羽应该认真请教他的妹妹,学习如何最大化利用精神结合,而不是□□!”」
而现在这位副主教脸色不好看,是因为谢森告诉他,江别羽和若普之间的关系捉摸不透——这会对接下来的安排造成很强的干扰。
若普清醒后依然留在红白塔养伤,而江别羽被塔下了指令,最大限度确保若普精神图景正常运转,加速他身体恢复的速度。两人每天见面,却又回到原先的陌生距离。这一周以来,江别羽和若普几乎互不搭话。他在病房呆10分钟就立刻走人,连精神疏导都在诡异的沉默中显得相当随意。
监控显示唯一一次交流,是向导忽然拧住哨兵的衣领,单方面说完鸟语花香的“问候”又松开了,面上愠怒明显。哨兵只盯着他,就是不说话。
谢森看了头疼。其中一天他假装临时探监偶遇,偷摸分析了被他借口留下和自己精神体一起玩的海东青,发现他们甚至没用结合带交流,根本无法理解!
“江别羽近期在忙他学生的事,”见副主教紧皱眉头不语,谢森适时道,“据我所知,他想让那个女学生休役,但塔没有准许。因为这件事他情绪受影响也在所难免。”
副主教在脑海里整理了近3年多个事件的思路,恼火渐渐平复下来。
“孩子,有一环被我们忽略了,”他点肩祷告,“主将恩泽降临世间,世人虽苦但愚昧,更需要神使传递福音,光渡众生……交流,是绝不可少的一环。”
他和裴吉交好多年,也算得上看着江别羽长大的人,对他的脾性多少也了解。江别羽看似行事乖张,骨子里却深耕自负自卑,爱憎有别,否则当年不会和裴吉教士撕破脸面,最终脱离教会。但面对扯断结合带导致他伤残的若普,分开3年后竟然还能毫无芥蒂地发生性关系……
他们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被故意隐藏的额外交流,被所有想知道真相的人忽略了!
谢森认真倾听:“您注意到什么了吗?”
“并非是我,而是主的指引。”副主教纠正他。他从沙发起身,在整齐码放书籍和文件的墙柜里寻找,最后抽出一张光碟,来自科学理事会某位研究员的记录。
“我一直很在意那个哨兵的手指。他总是缄默,这是藏了很多事的表现。但这半年他开始露出破绽,让我们有近距离观察他的机会。后来,我们发现在诱发失智的情况下,他依然能死守它们,不透露任何,除了他的手指。我不认为这是巧合,”副主教道,把光碟递给了谢森,“这是备份他的记录。去找历史记载的所有信号密码,我要求你破译它。”
谢森一头雾水,虽然不明白这位副主教大人在说什么,但他能明白副主教的良苦用心。回收行动中,是副主教给予了他无论形势如何,都必须引爆首席哨兵体内所有衰竭针的命令和决意。
首席哨兵历来不受教会管控,塔也拒绝教会过度干预,只能靠这种方式拿到更多关于首席哨兵的信息和数据。哪怕谢森有恻隐之心,若普会因此吃尽苦头——
可圣光计划必须成功,确保它成功的第一条件就是消除所有潜在风险,掌控全部!他决不允许自己的犹豫导致教会错失时机,阻碍伊甸方舟的进程!
他立刻双手接过光碟,忠心耿耿告诉副主教自己会完成指令。
每周来教堂合唱的孩子们陆续到了。孩子们在领班修女的引导下手拉着手,笑脸灿烂。谢森经过他们,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猥琐大叔,把腰杆挺起来走路。
“神启福音,博爱众世……”
童音齐声歌唱圣歌,第一句就是圣洛普斯教会追求的至高理念。谢森在心底跟着哼吟。他走出教堂外,一只白鸽扑棱翅膀,忽然从他眼前飞过,遗落的洁白羽毛被他伸手接住了。
“是神的馈赠吗?”他哑声笑,把它收进口袋里,靠在了烟盒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