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吧。”谙长出一口气,一把关上那扇由自己亲自打开的门,背靠在上面,没了下文。他的身影有些颓唐,也是头一次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了。
“为了让你们安心充军,他们暂时是不会动其他人的。”桃悦雪在谙身边坐下,安慰一句道。
“嗯。”谙也明白这个道理,心情却并没有轻松很多,“这个村子有问题,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桃悦雪垂眸:“是。”
“那你为什么……”谙想问她为什么不提醒自己一句?但他知道,她不信任自己,就像自己也并没有多么信任她一样。
“天黑了。”桃悦雪只答了这么一句,但谙却是瞬间就明白过来了。是啊,当时天快黑了,雪也越下越大,他们不在这里落脚,又能去哪里呢?
“……也是。实在是抱歉了,害你碰到这种事情。”谙道。
“不必,并非你所为,便无须你来道歉。无论是我与他交换了身体,还是我们如今落到这般境地,皆非出自你手,你又何必着急替那幕后之人揽罪。若是等我调查以后发现,这两件事情中的哪一件与你有关,你再来道歉也不迟。不过,前提是你还有活着再见到我的机会的话。”桃悦雪低声道。
她头一回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却是难得顺着自己的心意,想说便说了。许是眼前这个少年真的跟她很像吧,所以她也难免对他多出几分纵容。
若在寻常,她才不管不相熟之人的死活,早便离开这里,寻自己的身体去了。
“你说的对,而且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需要你的帮助。毕竟,我们现在也算是绑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不是吗?”谙只消沉了片刻,便又重新振作。
桃悦雪淡淡道:“也可以不是。”
“那换个说法,同一条船上的渡客。总之,我们也可以尝试着给对方多一些信任嘛。我相信你是好人。”谙态度坚定道。冲着桃悦雪没有弃他们于不顾,只身离去这一点,谙便愿意相信她了。
桃悦雪此时很想说一句“你难道就不怕我别有所图?”
但对上谙那灼灼目光,她忽然就哑了声,浅笑一声,点了点头。这便是答应了。
谙于是也笑了笑。
其他不幽镇民见谙跟诡相视而笑,原本还在好奇他们在说些什么的,这下也不好奇了,看向‘诡’的眼神中除却忌惮以外,隐隐多了几分感激。毕竟,自从梅村那男人走后,谙的情绪一直都十分低落,周围的气压也难得低的叫人不敢靠近。
在此之前,他们从没见过谙这副样子,也在心里暗自打了个激灵。往日只觉得诡不说不笑的吓人,却没想到原本爱笑的人,一声不吭起来,更叫人胆战心惊。而现在,虽然不知道诡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但能叫谙重新展露笑颜,着实是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雪姐,我以后可就叫你雪姐了啊。”谙道。
桃悦雪微微蹙了蹙眉,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雪姐,你既然是白道人,那就肯定对这里知之甚详。我能不能问你一些事情?不会触及什么秘辛的那种。”谙十分自然的就改了称呼,热切道。虽然他并未问过桃悦雪的年纪。
“你且问问看。”桃悦雪道。脸色分毫未变,看不出任何破绽。
“这里经常打仗吗?”谙问道。瞳境上至境主城,下到不幽镇,从没有起过什么大的争端,战争更是只存在于典籍记载之中。
“对。战火纷飞、瘟疫横行、天灾不断。白道这十多年来,至少自我有记忆的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是这样的。见怪不怪了。”桃悦雪道。
谙若有所思。
桃悦雪又道:“你知道整个白道如今余下多少人口吗?”
谙摇头。
桃悦雪:“不足三千万!”
谙吃了一惊。单他们一个瞳亥郡就有逾一千万的人口,竟然就能比得上白道的三分之一了!要知道,瞳境有瞳甲至瞳癸十个上郡、瞳子至瞳亥十二个下郡,虽说上郡人口不如下郡的多,但怎么说,也有个至少七八百万的人口。再加上,灵修与世家所居的境主城,整个瞳境至少也能有上亿的人口。可白道如今却……
“境民们既要抵御种种灾害,又要四处躲避战火,甚至还要想尽办法缴纳赋税。家破人亡、死于非命,亦或是妻离子散、流落街头的太多了。”桃悦雪说的太过平静,甚至有几分漠然。
就好像……她只是做为一个旁观者见证,当下又只是单单做为一个叙述者讲述。
但谙莫名从她话中听出了悲悯,神女爱世人那般见之、怜之,却无法给予庇护、转机的悲悯。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却又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为什么不离开呢?既然这里不适于生存,为什么不往其他境去呢?”谙问。
桃悦雪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将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他为什么会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离开,即为背叛;逃离,不可实现。我不知道你们上六境的风气是什么样的,但在下九境,这是人人生而知之的准则。”很多人坚持不下去了,想过就此死去,却也从未想过要离开。离开,意味着境民不满境主的统治。除却部分灵修以外,寻常境民根本没有擅自离开的权利。
谙眉头紧蹙。他的确从未在瞳境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想来,可能是境主大人将他们保护的太好了吧。
他很感激统御瞳境的境主——‘烆’,他给了瞳境境民数百年无忧无虑的生活。虽然瞳境的结局令人唏嘘,但烆却也从始至终无愧于任何人。瞳境境民们也没有哪个会因这突来的变故,而记恨境主,即便瞳境劫难之时,他并未现身。
“天灾并非人力所能左右,伤亡惨重,叫人痛心。可战争却是可以避免的,挑起事端之人又为何……要选在这种时候雪上加霜呢?”谙向来不喜欢战争一词。它带有极重的血腥色彩,虽说灵修、能人猎杀妖兽也血腥,但比起人吃人、人杀人却远远不及。
“他们自诩天命,有改天换地的使命在身,大肆散播白道如今天灾不断,乃是上天不满于当今境主的统御,从而降下的警示。又恐吓境民们说,倘若他们继续拥护印樊,终将致使白道被上天厌弃,最终彻底覆灭。”桃悦雪讥讽道,“呵,实在是可笑至极。不满境主统御的当然有,是不是那虚无缥缈的上天,倒是说不一定。”
“如此听来,雪姐是拥护印境主的了?”谙道。
桃悦雪这番话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放在她身上是实在罕见。可见,她对这位印樊境主不仅仅是拥护,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信任的了。即便他所统御的白道如今灾祸不断,但桃悦雪却非常笃定,祸不在他。
“虽然我从未与印樊打过交道,但仅凭这么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要将灾祸源头嫁祸于他,这个行为本身就不够可信。”桃悦雪答道。
“说的也是。那梅村人说的充军可是境卫军所为?为与贼人抗争?”境卫军,顾名思义,便是各境负责守护全境的武将。大将军一职,多由境主城中的灵修担任,底下的士兵中绝大多数则是习武的普通境民。
谙将桃悦雪口中那不合时宜的争权夺利之人称为‘贼人’,桃悦雪并未觉出任何不妥,反倒认为非常合适。
“我个人更倾向于相反的观点。”
也就是说,桃悦雪认为那个男人说的充军,应当是贼人为扩充兵力,强制要求周边村庄交出青壮年,否则就要烧杀抢掠的威胁之举。没有正规军队的花名册,也没有俸禄,甚至没有抚恤手段。否则,梅村之人不至于怕成这样,怕到要拉旁人充数的地步。
“是吗?”谙眼前一亮,心里有了打算。
“大概率。”
“我还有个疑问。梅村的人知不知道前来‘征兵’的,我们暂且先称为‘征兵’,知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属于境卫军,还是那伙造反的贼人?”
桃悦雪思索片刻,道:“应当知道。境卫军若要招人,定然要登记入册,他们是绝不可能拉旁人充数的,尤其还是非白道之人。”
不在白道境民名册上的人,哪个正规军队敢轻易动用?怕不是嫌头上乌纱帽戴的太牢,想松一松了吧。
“那就妥了。”托桃悦雪的福,谙如今对那些反贼一丝好感也无。虽然他杀过无数妖兽,也救过不少人,从未动过要杀什么人的念头。但若是被逼的紧了,他也不介意让他的瞳匕上,沾上些同一物种的血。
“当然,也不排除梅村人见识短浅,不知道有花名册这种东西的可能性。”见谙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桃悦雪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淡淡道。偏她这副与方才无异的神情语气着实唬人,谙一时间竟真觉得有几分道理,脸色刷的一下重又带上了几分凝重。
坏人也便罢了,好人他是伤都不愿伤的。
“那我们该…”谙一脸严肃的看向桃悦雪,却见她扬了扬唇角,轻笑出声。谙瞬间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耍了,佯怒道,“好啊,你居然戏弄我,亏我还叫你一声姐姐呢!”
桃悦雪这才没再笑了。
屋子里被遗忘了许久的其他人,看见那个平日里总是闷不做声,又死气沉沉的诡,居然在谙面前这么多话,那张嘴几乎就没怎么停过,心里都是一阵感慨。
而看到他百年难得一见的笑颜,更是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像见了鬼似的。
回过神儿来的时候,诡已经没再笑了,和谙也没再继续往下聊,像是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们被关太久出现的幻觉。
但……诡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哈。众人彼此之间交换了极复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