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人呼吸滚烫,打在自己脖颈上的时候显得格外灼热。谙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你终于醒了”,却是听见了这么一句令人胆寒的话来。
他顿住脚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诡已经昏睡了十多天了,这段日子里,谙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他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因此哪怕知道自己是在做无用功,他却也从未放弃过时不时的跟诡说说话。要是他能回上一句那就太好了,至少能证明他还活着。
可现在……
“你别是烧糊涂了吧?或者想开玩笑吓唬我!我告诉你,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儿!”谙不可置信的道。
“……抱歉,咳咳,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诡的眼神暗了暗。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记得我了?”谙的眼眶瞬间就红了,连忙小心翼翼的将诡放下,然后两手攥上他的双肩,急切的问道。声音也控制不住的发颤。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按他的性格,他是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谙顿时心慌不已。
想起自己最初碰见诡的情景,谙怔了怔,脑中逐渐有了一个猜测。
难道、难道诡每一次发烧,都会忘记之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他上一次发烧,连自己叫什么?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那,这一次呢?他都忘了谁,又忘了多少呢?
谙无助的看向神色复杂又满身敌意的诡,一颗心终于凉了个到底。
对了,他是忘了我啊……
“没关系,没关系的……你如果忘了,那我们就重新认识一下。这样、这样也可以……”谙眼眶登时红了,强笑着说道。
谙不是在安慰诡,却是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但也实在难以掩盖心中的悲伤。
他怎么能忘了呢?怎么能…就这么把我给忘了……
谙的胸腔随着他情绪的骤然变化,又开始隐隐作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并不是在做梦,眼前的人,是真的不认识他了。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骤然塌下肩膀,要哭不哭的少年,诡原本就疼的头越发疼痛难忍了。他目前还没有搞清楚眼下的状况,只好皱着眉,不停的揉捏自己的太阳穴。
但至少他能确定,这个少年对自己没有敌意,也绝对不是致使自己变成这副样子的罪魁祸首。
只是他这身体……怎么能虚弱到这种地步?诡越想越郁闷。
谙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么来了几次以后,才终于算是平复下了激荡不已的心绪。
“我叫谙,你的名字是诡,我给你取的。你之前就很喜欢的,这次也不许说不喜欢……”
他看着诡,神色温柔,却又被诡看向自己时,眼中的探究和防备深深刺痛。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么陌生又冰冷的眼神了。
谙索性不再看他,将目光投向远方,将记忆抛回不久以前,“我们在瞳境一起生活了五年。你教我修灵,给我烹茶做饭,连打扫屋子、买菜洗衣这些事情也全部包揽……总而言之,贤惠的不得了呢。在外人看来,你面若冰霜、不近人情,但在我这里,你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对我来说,你就是这世上最无可替代的人,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家人啊……
诡一开始只是觉得,自己被谙救下,就应当为他做些什么。他在镇上的小孩那里打(偷)听到,原来“滴水之恩,当以身相许”。更何况,谙对他的可是救命之恩,所以,他又回去了谙那里,并且决定留下,还包揽了家里上上下下的所有活计。
后来,当他了解到“以身相许”真正的意思以后,还羞耻了好几天的时间,并且严肃考虑过要不要默默离开。
可一看到谙的脸,看到他冲自己笑得明媚张扬的脸,他就什么想法都没了。
他只知道,他想待在他身边。
……
听谙这么说完,诡脸上的神情变了变,由一开始的疑惑逐渐变为明悟,看向谙的眼神中也再没有了一丝防备。
他的体温也越来越正常,头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我差不多明白了。”诡抬手攥了攥拳,手上也终于有了些力气。
“明白什么?”谙不明所以。
“这么说吧,”诡直视谙的双眼,神色严肃,“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或者确切的说,不是那个灵魂。”
“啥?”谙呆了呆。脑中一片空白。
“我有记忆,也什么都没忘。”‘诡’扭头咳了咳,咳得脑仁发疼,“这个身体的状态,真的好差……”
“你快继续说啊!你什么都没忘是什么意思?”谙急不可耐的追问。
他不是笨人,虽然‘诡’没有说的十分明确,但他依然从他透露出的信息中猜测出了什么。只是这个猜测多少有点惊世骇俗,且叫人难以置信。
“我的名字……咳咳咳,叫、桃悦雪,土生土长的白道人。关于瞳境,我只知道它归属于上六境,而且马上就要覆灭。”‘诡’,不,如今应该说是‘桃悦雪’,抬头看了一眼天边,似乎想要找一找瞳境的所在,一无所获之后,便又收回了目光。
“那诡呢?他现在在哪儿?!”桃悦雪的话证实了谙的猜测,却也令他更为恐慌。
他不知道这个自称‘桃悦雪’的家伙,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占据了诡的身体?又究竟想要做些什么?而真正的诡,如今又身在何方?
谙怒火中烧,呼吸也粗重了几分,垂在身侧的两手无意识的紧握成拳,却全然不敢激怒眼前的家伙,生怕这人一个不高兴,做出什么对诡不利的事情。
天上慢慢飘起了雪花,白道小小一团的、遥不可及的太阳,也逐渐改换了停留的地方。
桃悦雪像是完全看不出谙有多么生气似的,用诡的脸摆出一副神神在在的表情。
“不出意外的话,他现在应该在我的身体里。”桃悦雪瞥了谙一眼,用诡的声音淡淡道,“你冲我发火也没用,因为很显然,我也是受害者。我知道的东西,也并不比你多多少。”
谙闭了闭眼,竭力按下不知诡去向的恐慌,道:“……对不起,我太激动了。”这人说她有记忆,那就应该记得她自己的身体在哪里。谙还要靠她找到诡,眼下就还不能跟她撕破脸。
尤其,诡的身体还在发烧,需要赶快去找灵医瞧一瞧。
“无妨,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因为……她估计会跟你有相同的反应。如果她发现,我不见了的话。”想到某个跟眼前的少年有几分相似之处的家伙,桃悦雪的神色也柔了柔。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不是他?”谙越想越气,自己好不容易趁着诡什么也不记得,决定鼓足勇气对他说一些听上去有点肉麻的话,却没想到全都说给了一个陌生人。
简直白瞎了他一通深情自白!
“我当然要先确定,你不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元凶。而且,我一开始就这么说的话,你会相信吗?”桃悦雪依然十分淡定。她似乎跟诡差不多,都不是什么爱笑的人,调用起诡为数不多的表情来,几乎是毫无违和感。
但她终究不是诡。
明晰了这一点以后,谙越看越觉得,桃悦雪跟他的诡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微表情、说话方式,还有断句习惯等等,都与诡截然不同。
谙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她一上来就说自己叫‘桃悦雪’,谙估计还会以为,是诡想起了自己真正的名字。想清楚了以后,谙总算是长出一口气,心脏重又回归正常状态,不凉,也不多跳了。谙看向桃悦雪的眼神也友好了不少。
换魂总比失忆好。谙心想。
虽然诡本人不一定会赞同这一点。
“好吧,”谙道,“既然话都说开了,你也醒了,那我们就赶快找个地方落脚吧。这雪看上去马上就要下大了,再不走估计就走不了了。而且,他的身体也不能再耽搁了。”
说完,谙就站起身,冲桃悦雪伸出手。
“嗯。”桃悦雪借力站起身以后,便松开了谙的手,想了想,还是多嘴安慰了一句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他这就是普通的高热,喝点药就没事了。而且现在的情况,比起我刚有意识那会儿,也已经好很多了。”
至少自己走路是不成问题的。虽然桃悦雪承认,她有强撑的意味。但怎么说也比要靠别人背着强,尤其他们还只是刚认识的陌生人,哪怕身体已经与对方相识很久了。
桃悦雪说完就率先迈步,凭着记忆中的模糊印象,朝着离这里最近的镇子走去。边走边想着,与这个叫诡的人交换身体之前,自己具体是在什么位置。
听桃悦雪这么说,谙的眉头反倒暗自皱了皱。
明明之前在瞳境的时候,怎么喝药也没用。可听桃悦雪的意思,诡的情况正在逐渐好转。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此时此刻显然不是思考其他问题的好时机,谙便也只好暂时将问题抛在脑后,跟上了桃悦雪的身影。
与此同时,白道境主城。常明客栈。
这一觉,诡睡的非常舒服,从身体到灵魂。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谙背着自己求医。那之后的事情,诡一概不知。
因此,当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客房时,倒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对,只以为是谙将自己安置在了这里。
直到一个金发碧眸、模样俏丽的少女推门而入,三两步跑到自己床边,惊喜道:“你终于醒了!刚刚吓我一跳……”
少女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翻身而起的诡一把掐上脖颈。她面皮白嫩,立时就涨红了脸,断断续续道:“你、干什么……”
诡厉声道:“跟我一起的人呢?”
听着自己仿若玉碎冰倾的声音,诡心下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十指纤细,肤若凝脂。这不是他的手!这分明是一个女孩儿的手!
“我、我不是在这儿吗?”
诡怔怔的松开手,不可置信的打量着自己。他身上的这一身月华流雪袍仿佛是以月光与寒烟织就,月晕流转,美轮美奂。袍角内里,则有万千霜花暗纹隐藏其中,若隐若现。身上倒是没有太多装饰,却有一件寒玉披肩轻轻搭在肩头。那披肩的质地并非布料,而是由一片片打磨的极为轻薄的万年寒玉与银丝编制而成,形如凤尾。
而在他放手之后,便半跪在地上咳个不停的少女,则身着暖橘色的风铃流仙裙。上身是一件交领短襦,利落干练,下身是件高腰渐变百迭裙,前短后长,边缘形状并不规则,却有着一种凌乱的美感。她腰间系着一条碧玉珠链,下面坠着几个小巧的镂空金铃,和一枚莹白圆润的玉佩。诡后来才知道,那玉佩叫香榭琉璃珮。她的金色长发用同色的橙色发带系着,末端也挂着铃铛,叮铃作响。
那少女虽然尚未缓过劲来,却还是小心的摸着自己的脖子,道:“咳咳,你这是怎么了?居然下这么狠的手,差点没被你掐断气!”
诡已经看明白了眼下的情况,他只是淡淡的瞄了一眼那橙衣少女,接着便越过门槛,闪身不见。
虽然不知道那女孩是用了什么手段,将自己困在了这个身体里,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先找到谙,确保他的安全!
而那橙衣少女则在诡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的一瞬间,就停止了咳嗽,脸上的神情也由方才的惊慌失措,变为若有所思。
“奇怪,太奇怪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简直闻所未闻啊……”她思索片刻,笑了笑,“算了,走就走吧,反正你迟早还要回来找我。”
“就是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不过,应该没什么大事。境主城外虽说不算太平,但以她的实力,总不会轻易吃亏。”
“只是这样一来,计划又要往后推一推了。嗯,那在她找过来之前,我就好好玩一玩吧。”
少女坐在床上,摇头晃脑的自言自语,还心情颇好的踢了踢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