谙不得不承认,这位相貌出众的女将军可能不是最好的领袖,但一定是最好的俘虏。从他发难直到如今,她的属下依谙所言,将其他人带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刻钟。但这位将军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挣扎,也并未跟她的副将对视过哪怕一次。
她脸上的表情也一刻未变,就好像从她见到他们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预料到了一切。
谙越想越没底。
瞳境以外的人事他知之甚少,他们或许会有什么预知未来的能力,也尚未可知。否则,该要如何解释赋荣军将军的异常举动?
她之前分明就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不管她有什么目的,心里又是如何想的,谙也顾及不了太多。因为无论对他,还是对不幽镇的其他人来说,这都是唯一的机会。
下一步我该怎么做呢?谙眉头微蹙。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身侧的桃悦雪身上。
雪姐是白道人,或许……
谙蓦地瞳孔一缩。
因为他忽然发现桃悦雪一直在看着自己,或者确切的说,是自己刀刃下的女将军。
她的目光中还带着热切的好奇和打量。那不是下级对上级、小辈对长辈的好奇,亦不是对许久未见的知己好友的打量。倒是有点类似于闻听一段风流轶事许久,偶然得见主人公的探究,略带着些调侃意味。
谙十分笃定,桃悦雪是认识她的,或者说是听说过她的什么事迹。
可之前柴房中听她说的那些话,谙分明感觉得到,桃悦雪是更偏向于境主和境卫军这一方的。而这位女将军又分明属于乱贼阵营,桃悦雪为何对她没有分毫敌意?
莫非……
思及一种可能,谙心头一跳,不禁紧了紧握着瞳匕的手,目光转而移向梅村村口,再不去看这两个心思毫不外露的少女。她们就连性格都那么的相像。
没过多久,赋荣军的士兵便带着梅村与不幽镇余下的所有人回来了。老村长见此场景,知道计划已然落空,迎接他们的不知是死亡,还是别的什么惨无人道的折磨。他恨恨的瞪了一眼那个蓝发少年,白眼一翻,就地晕死过去。
“谙?谙谙!”
“谙哥哥!”
李叔眼前一亮,抱着黎明激动的往前冲了几步,直到被士兵冷漠的伸手拦住,这才冷静了一些。
“是谙哥哥,我就知道一定是谙哥哥!”梨儿裹着一件完全不合身的大棉袄,被张婶抱着,扭头冲她被人搀扶着的娘亲道。
“哎……”梨儿娘忍着剧痛,扯出一个笑来。
谙的目光在镇民身上环视一圈,发现一个不少,这才暗自松下了一口气。
梅村的青壮年男人被绑着坠在人群最后,脸上的神情再不复先前的趾高气扬,皆被惶惶不安取代。
唯一一个看上去还算镇定的,正是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貂帽男人。他自诩风华正茂,只想娶上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生下一个白胖小子,一家人安稳度日。才不愿上什么战场,白白断送一条性命。
隔壁几个村子的男人被迫上了战场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剩下的老人不是葬身觅食之路,便是饿死在了村子里。
梅村之人终日担忧走上他们的老路,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举村搬迁也无处可搬,他们这里已经是白道最边缘的位置了。
碰巧昨天一早,貂帽男人看见一群陌生人从天而降,他们的衣着、相貌不似寻常白道之人。男人便知道,自己和村子的机会来了。
计划只消一瞬便在他的脑海中成型,他于是率先回村做了些准备,让村长亲自前往‘救人’,然后便带着梅村的青年人凑合着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住了一晚。
原本一切都进行的非常顺利,谁知这群人中有个大无畏的愣头青,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毁了他们的求生路。
男人阴鸷的目光落在了谙和他手中的瞳匕上,冷冷的嗤笑一声,悔不当初。早知如此,他不如杀了这个臭小子。
不过说实话,他还是有点欣赏这个家伙的。毕竟,如果换做是他,他可能也会像他一样,就算是死,也一定要拉上村子里的人一起。怎么说,也是他们把自己逼到这条路上来的。
这么一想,男人反倒不是那么讨厌谙了。
“人带来了,快放了我们将军大人!”副将怒视谙道。
“别着急,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会放了她。在那之前,还请诸位护送我们一程了。”谙力道不减,架着女将军往外走。
桃悦雪等一众不幽镇青年跟在他身后。围上来的士兵虽心有怨言,但仍然让出一条路来。
“走,跟上。”副将指挥众人道。
“大人,那这些人怎么处理?”士兵枪指身后。
“老人小孩都带着,他在乎这些人的性命,就断不敢伤害将军分毫。至于其他的……”副将阴冷的目光落在梅村人身上,“哼,眼下还是将军的安危要紧,暂且留他们一命。我们走。”
“是!”赋荣军押送着不幽镇民快步追上谙等人,战马具都牵在队伍之后。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安全了。”
“快给我解绑,绑的真他娘的紧,手都给老子勒红了。”
“可解决了那些外来人以后,他们还会回来吗?那我们该怎么办?”
“……”
望着那群人浩浩荡荡远去的身影,貂帽男人眯了眯眼,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
——
“喂,已经走很久了,你可以放人了吧?”副将心平气和道。
“……”谙转头看他一眼,发现男人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话中也没有了之前的怒气冲冲和忧心不已,反倒像是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他似乎完全不担心谙会伤到他们的大将军了一样。
谙眉头微蹙,没有答话,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脚步稍顿。
整个赋荣军的气氛也变了,他们原本各个都目光灼灼的盯着谙,亦或是他身后的其他人,如今却像是刀剑入了鞘一般,收敛了所有的锋芒。
“的确。”女将军红唇微启,停下脚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拍在身后的谙身上。
谙还没反应过来,便闷哼出声,只觉得像被一块坚冰砸在腹部,难以抵御的寒冷自下而上,瞬间没过全身。他握着瞳匕的那只手也再使不上力道,分毫无法寸近。
不过两次呼吸,他整个人就被透明的冰冻成了冰块,刺骨的寒意源源不断的侵入谙的身体。若非他动弹不得,怕是要好一顿颤抖。
她果然是假装被我挟持的!她是灵修!而且实力远在我之上!谙心下大骇。
“谙谙!”后面的镇民惊呼出声,却被士兵们以身拦下,无法靠近谙一步。而站在他身边的诡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似的,甚至饶有兴致的走到了副将身边。
不幽镇民心头一凉。
桃悦雪道:“你们将军可有手下留情?”
她自然是认得谌依的,虽说此前从未见过面,但关于这位“冷面战神”的传闻,她可没少听过。
副将对这两个少年的印象都不错,笑了笑道:“这是自然,我们家将军宽宏大量,自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动怒。不过是吓唬吓唬你们罢了。”
谌依虽冻住了谙整个身体,但也还是掌握着分寸的,不至于冻坏他的筋骨。
“如此,那便多谢将军相救了。”桃悦雪点了点头,躬身道。
“这倒不必。”副将四指并拢,右手抵左肩,对着境主塔的方向恭敬行礼,道,“我等乃是奉境主大人之命,前来护送各位瞳境子民安全离开白道的。”
他也是没想到,这两个少年资质都非常不错。蓝发的那个有勇,及时抓住了大将军给的机会,也省了他们不少麻烦。而黑发的这个有谋,仅仅从一些蛛丝马迹之中,便发现了他们的身份目的。
不错、不错。
若不是这二人并非白道之人,副将怕是难掩惜才之心,这便要招揽他们入军了。
桃悦雪脸上闪过一丝了然笑意,走到谌依身边,向她致礼后,道:“烦请谌将军回头见到印境主时,代我们道一声谢了。”
谌依本就面无表情,气场冷冰,闻听这话以后,她睨了桃悦雪一眼,周遭的气质似乎更冷了一些。
谌依漠然道:“他人在境主塔,我没什么见他的机会。若是真心想要感谢他,你不如亲自过去走一趟。”
桃悦雪先是一愣,似乎并未想到谌依会这么说,随后她又是一笑,道:“既如此,那我便带着我那小兄弟前去叨扰了。至于我们这其他人,还要劳烦将军多多费心。”
原本想送谌大将军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不想却是触到了人家的霉头。但这也算正中桃悦雪下怀了,她正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脱离队伍,去境主城找人呢。
看来传言也仅仅只是传言,不可尽信。
桃悦雪说完便转身走向谙,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身后的谌依蹙了蹙眉,张张口,却又没有出声。
这个人跟其他人不同,似乎对他们白道非常了解。但据谌依所知,他明明是跟他们同一日来到这里的,此前也从未来过。
谌依眯了眯眼,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但这并不在她的任务范围之内,因此她也只是多看了那少年一眼,没打算做什么。
他若是找死,那也不关她的事。
印樊如今的性子不同以往,早便不是当初那个为境民尽心尽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和善境主了。
谌依还记得她最后一次去境主塔找印樊,他的灵侍头一次把自己拦在了门外。他们僵持许久,直到印樊传音出来,谌依才被放了进去。
印樊站在御台上,背对谌依,道:“说吧,找我何事?”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又为什么不开口辩解?为什么要放任武尘肆意妄为?或者,你当真如他所说的那般,除你自己以外,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空荡荡的议厅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谌依掷地有声的询问显得那么的振聋发聩。
“……”印樊一语不发,呼吸也一刻不变,就好像谌依并不是在质问他,只是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寒暄。
又是这该死的沉默。
这半年以来,他总是这样!先是没有理由、没有丝毫预兆的冷落了她,对她的态度甚至比不上他身边的一个洒扫随侍!回答她的问题也总是漫不经心、颇为敷衍,到后来甚至连回都懒得回复一句!
放在以前,谌依还能拽着他上逐灵场打一架泄愤,可如今,他可是高高在上的境主大人,而她……不过是他手底下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罢了。
谌依自嘲般的嗤笑一声,咚的一下,双膝跪地,道:“臣请命镇压乱党,赋荣军一日不灭,谌依一日不归!”
既然他不愿开口,那么就由她来。
“……”印樊衣角无风自动,但直到谌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议厅,他也始终没有回头。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见到他了。
思及印樊近两年的变化,谌依棕色的眼眸一暗,蒙上了一层阴翳。她抬头望了望傲然凌空的境主塔,眼底哀伤一闪而没。
谙身上的坚冰已经消退,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他整个人蹲在地上,蜷缩在一起不住的打颤。
他被谌依放了出来,脸上的表情却比刚被冻住的时候还要苍白。并非只是因为寒冷,还因为谙发现他无法驱动自己的灵气。
诡说过,他的灵气是炽热温暖的火属性,自然可以融化冰雪。
谙抬手引灵。以他茫白境的实力,唤出一团指尖焰应当毫无问题,可如今他指尖上方空空荡荡,什么也引不出。
明明刚到白道的时候,我还能吸收灵气来着……
谙盘膝坐下,引灵入体。非常顺遂,一如既往。
直到谙眼睁睁的看着丝丝缕缕的沧浪灵气飘然浮现,环绕在自己周身。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白道难不成还能改变灵修的灵气属性?谙如遇雷击。
他能确定这就是他的灵气,不存在被什么人掉包的可能,因为引灵入体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但……
他又尝试着驱使已经外化的灵气,仍然没有任何作用。谙深吸一口气,只好暂时把这件事情放在一边。
他刚才虽然人在冰里,但外面的对话,他一字不落的全听见了。自然也明白过来谌依等人其实是境卫军的人,并非什么土匪贼首。否则,他哪里还能留的下这条小命,并且将不幽镇的人全都带了出来。
没想到竟然真的给雪姐蒙对了,梅村的那些人真的认不出境卫军和赋荣军。
对谌依,谙还是挺感谢的。但她冻了自己这么久,还让自己在镇民们面前经营多年的英勇形象一夕崩塌,他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嗯,决定了,不跟她说谢谢了!谙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他郑重的点了点头,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一些。
“哥哥,谙哥哥——你没事吧?!”黎明迈着小短腿一把扑到谙身上,担忧的摸来摸去,想要检查一下他身上有没有伤口。
“别担心,哥哥没事儿,哥哥好着呢。”谙将暖烘烘的小孩儿抱在怀里,只觉得像是抱到了一个热腾腾的小暖炉,舒服的直叹气,“哎?明宝儿,你这脸上是怎么了?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看见小孩儿的脸,谙呼吸一紧,又连忙扯开他的衣襟往里瞧,生怕他身上还有什么别的痕迹。
“没有,除了脸我哪里都没有被摸。”黎明掰着手指道,“梨儿惨一些,被摸了腿、胳膊、肩膀……”
谙越听脸色越黑,到最后甚至控制不住攥紧了双手。他从一睁眼就一直在竭力压制着的怒气终于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哥哥,你捏疼我了。”黎明委屈巴巴的道。
小孩这一声猫叫般的“哥哥”,将谙险些脱缰的理智堪堪拽回,他抱着黎明起身,去看了看梨儿他们。
大军在谌依出手的时候就停了下来,稍作休整。随行的军医也急忙上前,为瞳境众人看诊。他们这些人都是自入军起,便跟着谌大将军的,也自然知晓她是一位灵修。
在寻到瞳境之人的下落以后,谌依召集心腹连夜制定营救计划。前往征兵的终究只是少数,赋荣军的更多精力人马还是放在一线战场上的。
印境主下发的指令中,点名要求谌依亲自前往护送瞳境境民,战场上的事务则全权交由南旗将军。
南旗将军是带着印樊的手谕来的,谌依必须领命。她将自己的三十万大军尽数留给了南旗将军,自己只带了近百人完成这个对她而言,不过小事一桩的任务。
谌依虽然干脆利落的放权,按照印樊所说的做了,但还是心有不甘。她不明白他为何要把自己打发来做这种事情,这根本就是大材小用!
谌依心中郁闷,面上丝毫不显。只是路上碰到同往梅村去的赋荣军等人的时候,她头一次用灵气包裹全身,拎起一杆长枪,亲身上阵杀敌。她杀了个酣畅淋漓、痛快自在,狠狠出了一口郁气,却苦了跟她并肩作战的副将,被鲜血淋了满身。
“怎么了?”见谙回来以后脸色阴沉的似乎要杀人,桃悦雪不明所以的问。
谙将先前听到的一切告知桃悦雪,咬牙切齿道:“我去跟将军请辞,那群畜生我绝不轻饶!”
他完全不敢想象,倘若境卫军再晚到一刻,梨儿会遭遇什么?她还那么小,还只是个孩子啊!
“走!”桃悦雪的眼神也骤然转冷,身为女生,她更是能想象到梨儿当时的恐惧和绝望。
听了他们的陈述,谌依并未表示出赞许,抬手指了指梅村的方向,道:“或许,恶人自有恶人磨。”
谙二人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就见远处一阵浓烟飘扬,升上天空数百米。
那一日,谙站在原地眺望许久,神色平静,直至日薄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