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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春刀 第2章 林琅

作者:圆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1-07 15:08:19 来源:文学城

“放心吧,跑不远的,总得找个地方先把气儿喘匀了,别吓着她们。”

陆骁漫不经心地半蹲在地上检查尸体,抬眼就看见那把遗落在不远处的长剑,无奈一笑:“怎么剑都扔了,是觉得今后一路都是康庄道,再也用不上了?”

霍亦笑着猜测:“或许是慌不择路了吧。”

那支抹过敌人脖子的白刃沾了血,陆骁弯腰将剑拾起,借着雨水洗去剑上的污痕,没说话。

“陆大人,下一步该怎么办?”

“当然是给刘成瑾收尸啊。”

陆骁轻嗤一声,不知是有意没意地踢了一脚地上的尸首:“他爹那么疼儿子,总不能让人家死不见尸。”

大概是雨夜风冷,霍亦不禁抱着胳膊瑟缩了一下:“那沈济棠呢?”

“她是皇上钦点的朝廷重犯,如今却畏罪逃离京城。”

陆骁笑着说:“姓刘的出师不利,惨遭沈济棠毒手,我总得亲自替皇上做事,顺便替我那可怜的手下们寻仇吧?”

霍亦问:“你打算干嘛?”

“刘成瑾殉国,你持我令牌,先替我将此事如实上报。”

陆骁跃身上马,将腰间的牌子解下扔给霍亦,随后慢悠悠地将那柄无鞘的白剑系在马身的绳索间,轻轻扬起下巴:“沈济棠南下逃亡,凶险万分,此案关乎数位百姓生计,不得有半分闪失。明日我会亲自寄书于皇上,百日之内,必将此人归案京城。”

听完这冠冕堂皇的说辞,霍亦愣住,疑惑地看向陆骁:“哈,百日?”

堂堂乌衣卫副使,天子亲封的名讳,刀光剑影中过滴血不沾衣的本事,抓一个大概是为了逃命连佩剑都丢了的江湖医女,何需用上百日啊?

陆骁眼中带笑,一脸无所谓地说道:“只要皇上信了不就行了。”

霍亦迅速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悄声试探:“你跟我说实话,还是为了那件事吧?”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我回来请你喝酒便是。”

陆骁微微挑眉,毫不避讳:“十几年前的案子了,不能总在心里记挂着,我也总得有朝一日,能在这样的雨夜里睡个好觉吧。”

月光落在衣衫领口的鸦鸟纹上,也将男人深琥珀似的凤眸映得少了几分锐利之色。

“好了,都交代完了,我该走了。”

陆骁终于正色,语气里多了些认真:“都说皇上老糊涂了,其实他又怎么会不明白,一个沈济棠如何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在拿她替谁当幌子。”

霍亦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我会替你留守京城,从南巷开始,逐步摸查。”

“嗯,也别忘了查查那刘明昌,明知乌衣卫平日里都干的是什么营生,还偏要把儿子送进来送死,建功立业?我才不信。”

霍亦:“是。”

陆骁笑笑:“多保重。”

最后,他挥了挥手,牵起缰绳策马扬鞭,霍亦轻叹一声,在夜色中躬身拜别。

沈济棠寻到客栈时,已经是次日清晨。

天光放亮,在大雨中奔波了一夜,马也早就跑累了,绕着客栈门前的水井慢吞吞地兜圈子,像是想讨一口水喝。

“饿了?等我先安置好林姑娘。”

沈济棠眉眼倦怠,拍了拍马脑袋,终于强打起精神。

林琅在她的肩膀上伏了一路,这会儿也刚悠悠醒转,抬起头将这陌生的景色环视了一圈,准备随之下马。

只是这副身体实在欠安,下起马来十分吃力,沈济棠也是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位林姑娘已经虚弱到连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看来昨夜那一簪子几乎是用尽气力了。

她递出手,先扶着林琅安稳落地,又找了个隐蔽一点的树下将马拴好。

这里是乡野边郊,人烟稀少,再加上深秋已过,马上就将是一场难挨的冬天,狂风每次刮过都像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一样,冷得要命,人影就更是见不到几个了。

一连几日都没见到旅居的客人,突然听到声响,客栈的老板连忙热切地出来迎客。

见到二人全然湿透的衣衫,老板脸上掩不住惊讶之色:“两位贵客这是从哪里过来?”

沈济棠随口编了个来处:“覃庄。”

老板:“哎?做什么搞得那么急?身上都湿透了。”

沈济棠面不改色道:“昨日族中来信说长辈过世,只好连夜赶路,不巧遇上大雨,淋了一路,先来您这里歇歇脚。”

说完,从马背上解下行囊,将银钱递到老板手中:“我想借灶房为我妹妹煎一下汤药,顺便再麻烦您帮忙准备一个烤火的炭盆,暖暖身子。”

老板是个实心眼的,看着面前两位衣着单薄的女子只觉得可怜,于是没再多问,连忙应声:“姑娘们先去二楼随便挑间厢房吧。”

沈济棠点点头,以示谢意。

进了厢房,沈济棠把行囊里唯一一件还算干爽的衣裳给了林琅。

“先换上吧。”

沈济棠提醒道:“你的身体撑不住的。”

林琅接过来,但却没有换上的意思,只是倚在床栏上用棍子拨弄银盆里的碎炭,偶尔侧目望去,能看见沈济棠已经麻利地给自己包扎好了伤口,正在安静地收拾那几包随身带来的草药。

被大雨淋了一夜,沈济棠的长发湿漉漉的,难免狼狈,然而神情却淡得像水。

此情此景,林琅觉得有点好笑,终于忍不住问道:“还不跑?”

沈济棠没抬头,专注地分拣药材:“嗯。”

在温暖的房间里歇坐了一会儿,病骨支离的林琅稍微有了点精神,声音也抬高了几度:“你不怕吗?乌衣卫截杀失败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京城,或许明天,甚至今天,他们就会追过来。”

沈济棠又轻轻“嗯”了一声:“至少过了今夜吧,等你喝了药,睡一觉。”

林琅的语气冷下来,这次也不再将沈济棠唤作阿棠了,直呼其名道:“好了,沈济棠,别卖关子了,你分明知道是我把你的行踪告诉了乌衣卫。”

“那又怎样。”

沈济棠说:“你已经给了他们好处,他们就算追到这里来,也不会杀你。”

林琅被噎了一下,没说话,沉默地看着她。

直到挑选好今日的用药,沈济棠才站起身,看向林琅那双情绪复杂的眼睛,继续平静地说:“所以你根本不必担心,为何又执着问我呢?”

说完,微微笑了一下,像是秋风穿堂而过:“我先去煎药了,林姑娘。”

眼前人的这副半通人性的样子到底还是把林琅气笑了,她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开口:“……也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个不食烟火的疯子啊。”

沈济棠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林琅注视着沈济棠没有波澜的眼睛:“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又是为什么还愿意救我。”

“昨晚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沈济棠疑惑地挑起眉头,不厌其烦地再次回答:“你病了,自然要救。”

果然又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林琅无奈地摇摇头,笑着道:“哈,你看,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昨夜那个乌衣卫嘲讽你、挖苦你医者仁心的时候,我就想替你辩解,你沈济棠下山济世可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天地良心,只是遂了自己的道理。”

沈济棠没有否认:“不该如此吗。”

林琅说:“不该,在世人眼里,救人就是善,伤人就是恶,人分善恶,也应该爱憎分明。”

她苍白着面容,仔细看着面前这个也算相处了好些日子的恩人,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几分:“阿棠,我问你,你救我,我却背叛你,你想杀了我吗?”

“想过。”

沈济棠很诚实地回答:“昨夜我本以为你会动手,但你还是帮了我。”

林琅又笑了笑,虚弱地咳嗽几声,等到缓过气来,又继续追问她:“那你喜欢过谁,恨过谁吗?你会恨我吗?皇帝想让你回京认罪,他们喊你妖师,想让你死,你会恨他们吗?”

沉默地听着林琅接二连三的质问,沈济棠的眼中像是覆了一层迷茫的雾霭。

奔波一夜已经筋疲力尽了,她靠在桌边垂眸看着林琅,眉眼间缠满了疲惫又困惑的神色,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会想出这么多的问题。

也不止是林琅,好像下山之后,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他们似乎总是想要抓住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了爱,为了仇恨,为了仁义,甚至朝闻道夕死可矣。

可是人只是活着罢了,到底哪里需要那么多的意义。

“为什么要恨?”

沈济棠慢悠悠地说道:“我下山济世,只做应做之事,不与任何人有瓜葛。”

林琅莞尔,轻声说:“不可能的,阿棠,人是不可能独活的,一个人活在世上,爱也好恨也罢,都是人之常情,你下山不过两年的光景,这里和山上不一样。”

“那你呢?”

沈济棠又问道,神色很认真,像是要从林琅口中问出点什么:“你也是因为恨我,才出卖我?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是因为扶灵香吗?”

林琅苦笑了一下,羸弱的声音里含了歉意:“我不曾恨过你,这一切皆是我之过,是我为了执念一时鬼迷心窍,出卖了自己的恩人,对不住,阿棠。”

说完,林琅强撑着起身,缓缓欠身,恭恭敬敬地给沈济棠施了礼。

沈济棠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不去看林琅那副弱柳扶风的姿态,淡淡道:“不必了。”

这个世道,好像无论是何等身份,无论做什么都要这样。

问好要行礼,道歉也要行礼,奴仆见了主人要行跪礼,孩子要向父辈叩首,全天下的人又都要三叩九拜那个皇帝,沈济棠想起自己从前救了人,那些大病得愈之人也总是跪在地上向她磕头道谢,嘴里喊着什么“无量天尊”。

许久,余光瞥见林琅坐回了床边,沈济棠才继续问:“既然不是因为扶灵香,那是因为什么?”

林琅道:“我在找一个人。”

沈济棠若有所思:“用我的行踪作为条件,乌衣卫会帮你找到那个人。”

“嗯,我原以为我想找的人也在乌衣署,可是那一天并未见到,反而被昨夜前来围堵你的那名使者要挟。”林琅坦然地说:“他承诺了我,待我助他将你归案,就带我去见他。”

沈济棠了然,无所谓地开口:“既然如此,为什么又毁诺了呢,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到底是狠不下心,也舍不得你嘛,阿棠。”

听着不合时宜的玩笑话,沈济棠漫不经心地白了林琅一眼,然而下一秒就被她捉住了濡湿的袖口。

林琅的唇边多了几丝自嘲的意味,气若游丝,终于神色认真起来:“我终归是要死的,用我这个苟延残喘之人的一己私念,去换你的命,未免太不值当了,等我下了地狱,阎王爷可是要找我对账的。”

沈济棠摇摇头:“人死灯灭,这世上没有神仙阎王。”

“如果真的能人死灯灭就好了,但是他们都说,人死了之后要过葬头河,走一座桥,喝一碗汤,然后再去这世间走一遭。可我不愿意。”

林琅的声音颤抖,手紧紧地攥住了沈济棠的腕子,像是想要最后再用力地抓住些什么:“因为太痛苦了啊,阿棠。”

沈济棠沉默地回握住那双冰冷干瘦的手。

对于这里的很多人来说,活着都是一件太过痛苦的事情。

沈济棠遇见林琅是在仲秋夜街头,她那时就已经身患重病了,因为问遍了京城能问的医生,清楚自己药石无医,于是散尽身上为数不多的银钱悉数给了卖艺的乞儿。

既然遇见了,那便救吧。

沈济棠把她带回去,一口一口的汤药喂下,硬是又把那条将绝的命吊了许多时日,直到今天。

她知道,林琅一生未曾有过多少无忧无虑的日子。

五岁那年,林琅的父亲在朝中疑遭陷害,一把大火把林氏亲眷的尸骨都留在了故乡,有一个人将她从火场里救出来,可惜没过几日,为躲避追捕,两个人就再次失散了。

那时林琅不过垂髫,从此一人独自漂泊。

“我要找的人就是他。”

“他原是当初母亲常常会去遗孤庵照看的孤儿,比我大上几岁,单名一个‘骁’字,那是母亲给他取的名字。前些日子,我偶然见到乌衣卫的行队,匆匆而过,但那双眼睛很是熟悉,也是那时我才兜兜转转知道,或许他已身在乌衣署。”

“我与他之间,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

“其实若不是那日偶然遇见,我早就已经忘了他的样子了,说不定,他也和我一样,对过去的人和事早就记不清了,可是那个时候,我却还是很想找到他。”

林琅说着,渐渐红了眼眶,一滴温热的泪水突然落在沈济棠的手背上:“……人之将死,就总想着善始善终,寻个归处啊,在这个世上,除了你和他,恐怕再也没有人会记得我的来去了。”

沈济棠静静地望着林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试着轻声道:“我会救你。”

这句话说出口,却并不像是从前那般坚定。

医者总能在病人的脸上读出些什么,沈济棠看向林琅那双悲怆的眼睛,死寂的目光像是飞蛾伏火,在反复说着,让我走吧。

死亡当然改变不了任何事。

但是在有些事上,即便活着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就快要解脱了,可是你要怎么办呢?”

看着女子脸上始终如同瓷偶一样的木然的神色,林琅苦笑着感叹:“从前他们将你当神佛供奉,如今视你为妖师恶鬼,你今后又要怎么办呢?”

要怎么办呢,下了山的弟子是不能再回去的。

那就只能一直逃,一直逃。

逃到一个没有人能认出自己的地方,或许还要再换一个无人知晓的名字?

沈济棠坐在林琅身边,低敛双目,让她尽可能地靠着自己的肩膀,还能省些力气。

林琅又喋喋不休地说了很久,直到嗓子都喑哑了,用尽力气了,弯腰呛出一口血,沈济棠连忙拿着帕子去擦林琅殷红色的唇角,却被她伸手轻轻挡开。

林琅深切地看着沈济棠,留下最后一句哀叹:“阿棠,你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下山呢?”

寒凉一夜。

乌衣卫没有追上来,林琅睡了一觉,也没有再睁开眼睛。

依着林琅的意思,沈济棠替她在十八里之外的沂水做了简葬,衣身焚尽,只留下了那支青玉簪。

“好了,都结束了。”

最后回望一眼那座早已消失在无数远山之后的皇城,沈济棠自言自语地说:“又要一个人上路了。”

天际间,仿佛雪霁初晴,青空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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