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想这么早就纠结这样的问题,”祁三曲放下筷子,手指绞在一起,“但是谭释有点着急了,虽然他不直说。”
这是在说什么?程译从手里转着的筷子上回神,这也没有前情提要啊。
祁三曲能看出她的疑惑,继续说:“他很着急传递基因,有个血缘上的孩子。”
“那他不是该向基因部咨询吗,跟你有什么关系?”程译端起凉水喝了一口。现行基因统管与筛查部分管人类配子和组合基因方面的问题,管理健康适龄公民的配子并处理随机正常的基因组合,留下正常的胚胎,等到机器分娩完毕,就与保育所进行交接,由保育所统一抚养长大,这个过程中并不需要亲本提供钱财或任何事物。
祁三曲幽幽叹气:“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基于保留基因活性样本的理由,明明每个公民只要不出现基因缺陷都会拥有血缘亲属,他居然是想要一个自然分娩的血缘亲属。他明明没有基因病啊,怎么会这么想的。”
“哈?自然分娩只有接受随机配子才能作为短期工作啊,他难道是希望你空岗六个月吗?”程译没把水喷出来,但还是擦了把嘴。
“就结果而论,确实如此。”祁三曲托腮,脸上没什么表情。
程译嘴快,说了心里话:“那就分啊!”说实在的,祁三曲也很少见到她这样真情实感的时候,程译平时淡得和没装情感应对模块的接待器械差不多,虽然每句话都会回,但是回得跟装了搜索引擎一样,连沉默的时间都恰恰好跟在搜索栏里输入关键词耗时差不多。
之前她们还在保育所的时候,祁三曲还以为她是故意同自己玩“比谁装得更像器械”这样的游戏,保育所里提供的游乐道具不多,所以大家在非规定游乐时间也会刻意玩点不用道具的小游戏,一般以伪装时长为判断胜负的依据。直到祁三曲跟程译认输,程译回头问她:“什么游戏?”
那一刻,祁三曲的心情宛如被寒风吹彻。
好消息,她没输。坏消息,程译还真就是那个性格。
祁三曲没想到友人对自己的恋情这么……态度坚定,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给她灌了太多秀恩爱,以至于连程译都能这么感情充沛。祁三曲喝了口茶,说:“也是,毕竟没什么解决办法。他要是真那么希望的话,分了也不可惜,这段时日确实挺开心的。”她话音一转,又说:“不过译小友,你确定不谈个试试?‘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确实都能构成良好的情绪体验,我亲测,你真不试试?”
程译戳开虚拟界面,共享了一下界面,点开标记为“裴夕空”的波段,播放语音。
“啊?你好这口?”说话的人声并不算低沉,而是偏高昂而清冽的嗓音,祁三曲没想到程译还真找了一个。不会还真是自己鼓动成功了吧,那得是什么等级的好友程度啊。
“是伴侣型机器人。”程译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不过自己很少能猜对就是了,过了两秒,她又补充道:“大部分数据随机。”
祁三曲很不礼貌地松了口气。
好像也没别的事,估计谭释也快回来了,程译其实对这间餐厅的主理人精心布置下的高台花园有些好奇,于是告别了祁三曲,前往餐厅的露台。
其实这间餐厅的布局并不“合理”,装饰性空间的占比已经远远超出了现行公共餐厅规范,也不知道主理人是怎么打下申报的,一想就觉得得费足以让人头痛的精力,想必这个花园对于主理人确实有特殊的意义。回报也的确丰富,预约的火爆让人不得不承认主理人的经营智慧。
叶子挺好看的,花也挺好看的。程译想不出来太多的评价,她一向注重阅读的效率,读书时永远会跳过对于植物的详细描写,对于教育而言,所要领会的也永远只是“作者”的中心思想,植物的具体生长状况往往没有大用,顶多只是为了附和“作者”的情感罢了。浓绿,碧绿,郁郁葱葱,鲜亮,透绿,零散的形容词冒了出来,程译没什么把它们串联成句的兴致,任由没什么用处的形容词在心里乱晃。
说起来上次认真看植物的描写还是看裴夕空那段语音的转文字,毕竟“人”的情感很多只需要透过上下文逻辑贯通就能体现出来,只要“作者”有意表达,可是AI能想些什么情感?能有些什么意思?这个问题对于程译是无解的。
尽管她也不能算作人本文学守旧派,但仍然无法理解这些“写作”的价值所在。如果无法定义这种行为的价值,那么,这种行为本身的正当性就应当被质疑。
至少目前得这么看。
层叠的翠叶在自然鼓风机运作下保持简单而随机的摇曳,程译走过一个转角,看见更多斑斓的色彩——认不出品种的各色小小花朵星星点点于不同RGB数值色彩的叶间,脚下的水流声骤然激烈起来,在一处台阶下涌成微型瀑布式的水花。堪称美好的景色,至少程译尚未出过城区,所见过的植物都源于视觉和嗅觉信息的模拟,此前并未能察觉到模拟信息与现实样本之间的区别,如今确实感受到了新意,可她也不怎么能描述出那样的细微差别。
她鼻头微酸,本以为可能产生了什么发自人类天性的情感,然后,程译打了个喷嚏。
生理数据监测器适时提醒她可以尽快前往空气流通指数更高的场所,这样的症状在人类早期症状研究中被称为花粉过敏。
对于人类天性的研究在几个世纪前就宣告总体终止,不再给进行相关研究的科学家们提供项目资金。这项举措最早由第592号高性能专项实验辅助计算机提出,经人类保障与生命维护所全体有效人类席位过半票数通过,理由为:“一切经由实验对‘人类天性’的研究,都会将部分人类样本置于不适宜人类健康生活的境地中,这不符合人类基础保障原则。”
此后注销了原有《基本人性规定法案》全部条款,另行设置了《底层逻辑规范》第七十五条:“不得公开诋毁他人的无公害行为。”这些规范的新设立被称为“新理性再解放”,消除了旧人性规定法案造成的“强制道德危机”,使得公民更能实现个性的解放和创造力提升,归属于良**件。
程译难得到这个餐厅吃饭,也并不觉得“花粉过敏”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于是吸了吸鼻子打算再逛逛,然而又是打了个喷嚏,眼泪都快冒出来。
好吧,她大概就是不适合赏花的人,虚拟的花总是清晰非凡到让她只剩下观察特征的心思,现实的花又不同意她赏,那就算了吧。程译又在花园里拐了几个弯,想起整个花园也就三百平米那么大,既要栽培植物还要规划这么长的路线还真是不容易,也许主理人当初读的就是偏空间规划向的专业,不过要是那种专业出身却还是要打破现行公共餐厅规范的话,那确实是个很自信又极富创造力的人了。
又拐了几个弯,程译都给转得快晕了,大概放慢速度赏景又该是不一样的情况,可惜馥郁的植物气息如今只能让她想打喷嚏。转至路的尽头,那里正候着一个非人形的圆柱形机器台。程译目不斜视,正要路过,却被机器台拦了下来。它从不知哪个腔体里伸出一截没安表皮的机械臂,末端吸附着一面印着餐厅特殊标识的小旗子,旗子甚至原地转了三圈,拦住了程译的步履匆匆。
机器台配备的是不辨男女的小孩音色,声音状态活泼:“客人请、请请等等、等一下下!”
这么个叠词方法是谁教的,程译在心中收回了认为主理人很靠谱的评价。她停住脚步,等待花招。
“您好,我们餐厅的主理人想要邀请这段时间所有的客人进行一个小活动,想问问您有没有参与意向?”机器台发言,良好的语音模拟系统让声音透露出了巨额期待。
“不了,谢谢。”程译不想在这种事上多花时间。
机器台有点失望地应到:“好叭……”
程译就要绕过它离开,机器台突然又扭捏起来,边收扇子边小声说:“那我悄悄送你一个纪念品,本来是要参加活动才有的送的……你可不要告诉主理人嗷!”
它的圆柱形身体里缓缓伸出几个小抽屉,玻璃质地的抽屉层叠出一个小小的展示台,装满用透明材料封存的叶片和花瓣:“挑一个吧,这可是超级无敌保鲜植物纪念品!不易破损外壳,而且无!气!味!残留!”
程译哑然失笑,不得不说这点小花招确实让她心情好了一点,从抽屉里拿了很小一块纪念品,说:“嗯,谢谢。我不会告诉主理人的。很感谢你的慷慨啦。”
这确实是一家很好的餐厅。
这个机器台让她想起了上次去保育所做义工的时候见到的某几个孩子,不一定很聪明,也不一定有很突出的创造力,但是有时候确实很可爱。程译不太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那段待在前阶段保育所的日子总是很平静,因此她也很平静。不说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不犯蠢,也不会显得很聪明。她习惯于平平无奇,也不喜欢凑热闹,居然在成年之后才凑到了保育所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