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可能觉得自己戳到她痛处,于是声音也变了个调,在程译不知道的地方,声音小的女孩狠狠扭了一下说话更多的女孩:“啊,不是,其实我们最想问的是,外面真有那么多人谈恋爱吗?我们不都是机器培养出胚胎的吗?怎么好像还有很多人谈恋爱的样子,好奇怪哦。”
“没那么多,没怎么看见过。”
对面的人腹诽:那是不是您根本没看啊。不过这她不敢明着说了,因为边上另一个女孩明明白白盯着她,示意她讲话礼貌点。
在她反应过来又该接话之前,程译划动前方的查询栏道:“你可以查看官方数据,在‘数据统计公布站’有‘情感’栏,里面的数据包括了历年问卷调查的各年龄段婚恋统计。今年的话……婚恋总和是47.3%,单论恋情的话则是36.9%。”
“哦哦,知道了,我还以为没有人统计这个的呢……听起来也不算多嘛,也就一半一半。”
“统计不包括同居和流动关系。”程译补充。
“……你这么说我都有点害怕了,但这是什么意思?”
程译第一次觉得有点卡壳,解释这个有点奇怪,但不解释也有点怪:“简单来说,就是不把只追求自由的人算在里面。”
“自由,我知道自由是个好词,但似乎是个没什么很大意义的好词。”先前小声问好的女生说。
“确实是个好词,历史价值大于现实价值吧。只能想起在自然解放协会的网站里看到过这个。”另一个女孩道。
小声的女孩纳闷:“你也不是很喜欢植物嘛,怎么还去看自解会的网站去了?”
“……自解会是什么缩写,听着跟邪教似的。”
“自解、然解、自放、然放,你挑一个。”
“那叫自协!你不能乱叫啊。”
“叫自协的多了去了,你这么讲谁知道是哪个。你还没说怎么又去看他们网站的事,你要是喜欢植物就要早早考虑申报问题啊,争取一出去就能抱一盆。”
“不、喜、欢。”
“那你还看?”
“我喜欢动物嘛,”看对方还要问,她抢答,“可不是只要申请就能领养的宠物啊,我喜欢那种,那种,呃,特别大的!老虎!狮子!这种。”
“那你很难圆梦了。”
“我又没说要养!”
过了几秒,通讯那头没传来其他声音,程译就当她们聊完了,接话到:“只是想看看的话,就算不考虑学习动物研究之类方向的话,相关研究所偶尔也会放出名额,由研究所带领在野外进行观测,因为名额较少而且时间短,平时搜索不容易搜到。摸是没可能了,更近距离看看倒是没问题。名额受限,到时候你看吧。”
“好耶!谢谢姐姐!”对面又笑开一阵,然后声音较小的女生说:“那姐姐我们就关通讯啦,祝姐姐工作顺利。”
“等等、等等,姐,我们能加个联系方式吗?你好靠谱哦,我不太喜欢我们班老师,以后还能找你聊天吗?”另一个女孩问。
好像没什么问题,程译还没考虑好选什么工作,最近都还闲,未来也能预见到不会忙到哪里去:“可以。”面板上已经出现那个添加电子通讯方式的按钮了,程译按下确认,对面女孩用的通讯名是“今天有茶今天醒”。“有什么备注吗?”
“噫——,网名挺好的。”对方发出一个“啧”的音,但还是好好回答了问题,“6班11。”
程译敲下备注,想起是根据规定在进三级保育所的时候给自己取名字。
“等等哦,我把她也推给你。”她说。旁边小声的女孩声明了自己是:“7班29。”
程译点开新窗口,给网名“浮棱”的女孩标上备注。
“那就不打扰啦,祝今日顺利!”两个女孩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然后通讯关闭。
问题还算好回答,人挺有活力的。
电子界面调回初始浏览器,程译顺手删去了浏览记录。
这个下午不算忙碌,那么开心地来通讯的孩子还是少数,程译接收几次通讯后三小时终于结束。浏览器的搜索记录里又多出几条“餐饮质检员”、“影视旧词汇统计所”一系列乱七八糟的名词,醒悟过来根本这段时间会一直用浏览器的程译选择最后再清除记录,维持她干干净净不需要“猜你喜欢”的初始化界面。
纯黑色,干净舒适,比拉上窗帘后的房间更安静昏暗几分。
她回到家中,正打算拉上所有窗帘小憩一会儿,眯着眼拉完帘回头看见沙发上一道黑影两点红光,立时打开灯。
白炽光下一切无所遁形,餐桌上的玻璃杯兀自用其棱面映射出粼粼光彩,简直如同水晶吊顶的光辉落在桌上。而后程译对上裴夕空的眼睛,才想起家里还有个这玩意。
裴夕空以一种近乎控诉的眼神看过来,程译想不出他能说些什么。
思考,演绎,从逻辑演算中得到“合宜”并行动,既是人类也是器械的能力与责任,程译觉得大约自己得为造成此种情况而负责——嗯,由消费者为商品负责?这听起来倒是有些怪异了。
那么,“你好。”程译说。
裴夕空歪歪脑袋,脸上的哀怨神情变淡几分,然而依旧维持着某种……某种固执,紧盯着程译双眼。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不先开口了,程译说:“怎么了吗?”
裴夕空盯着她。
“怎么了吗?”程译重复,坐到了沙发对面。
裴夕空又盯了她一会儿,半晌叹气道:“……你答应了我,写一份评价的。”
这茬事啊。程译确实忘了。
“行,让我想想。”
对那个故事还剩下多少印象?程译问自己,觉得阅读体验实在像水一样流过无痕。
如果需要由她再来复述一遍,那么这个故事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奇幻生物,以醒十年睡不知多少年的形式,度过了一生。期间他品味了无始无终的爱情,取得过丰盛的财富,羞辱过将在未来名留青史的作家,而后在寂寞、愤怒、贫穷与平庸里得到了安息。
这个故事在她的讲述中只会是如此。
不过太奇怪了,怎么是安息?因为一点简单的夸赞或者认可?这个“他”的胃口有这么小过吗?在胸中填塞了那么多的愤怒后?
程译觉得不合理,但她不会对裴夕空说这句话。
一份评价,她目前所需要作出的仅仅是一份评价,甚至不需要考虑质量,那这本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惜程译不习惯评价,陈述往往比评价更紧要,何况情绪本身就容易流失,如记忆一样淡化,终归留下些不咸不淡又支离破碎的印象。她不喜欢复述故事,正如她不爱好重做错题。
她指节敲敲桌面,问:“我忘记了,评论总共有什么要求?”
“没有字数限制,总计需要完成三份,没有别的要求。”裴夕空答道,轻轻笑弯眼。
无主题,不命题。
程译的坏习惯显露无疑,她的条理大多基于有经验的环境,喜欢一个固定的方向,要是单独让她随便想些什么,她总会迟疑。许多怀疑已经积累成她的本性,失去方向意味着她很难找到更多可供怀疑的线索——丝线从她手中断开就意味着空耗,而她并不喜欢浪费,无论是浪费时间还是心力。
“你觉得我该作出什么样的评价?”程译说。
裴夕空眨眼,说:“问我?那不是等于要作弊吗?”
“嗯……那么,根据我的偏好,你觉得我会怎么评价?”
“啊哈!显然意图相同,我不回答。不会让你作弊成功的。”
程译无语,身体向沙发上一躺,还是躺着想比较舒适。日光灯有些亮,她闭上眼。
过了几分钟裴夕空过来拍拍她:“现在睡的话,就赶不上晚饭了。”
也没那么想吃,程译睁眼,但还是起身点了外卖。
裴夕空盯着她。
好吧,评价,评价,想一份评价。
文字其实说不清太多东西,她不常为此烦恼,再不济,打分就能表达一切,或者说装作表达一切。量化带来的便利往往不止于此,分数可以运用在生活中的任意角落,简单迅捷。
那么按照惯例,会为这一篇故事打多少分呢?
程译说:“文字版发我一份吧。”
裴夕空笑着发。
重看一遍故事无法立时给程译增加许多感想,何况她并不理解这样进行情节设计的意图——究其根本,裴夕空作为一出器械,不让她有更多的猜疑。世上的故事无非起承转合,或者用着十五幕的时间换取更多起伏,新意只是有时不缺,她没见过的故事有许多,因此看什么故事总是更倾向于看低,以防被情节和叙述蒙骗,这就是程译愿做的事,这才是程译愿看的故事。
新意对她无关紧要。
看程译迟迟没有输入,乃至于外卖既没有分他,吃完还是盯着故事重复看而没有作出任何评价,裴夕空又不笑了,眉毛扭起,支着脑袋问:“真的很难想吗?”
程译不想回答,半晌说:“不爱想。”
“噫,能看出来了。”裴夕空高扬眉毛,又在笑。
长命的评论者和短命的作者所占篇幅最多,姑且就先评价这些个情节,程译敲下第一个字,说到底只是一个故事,而她也只是一个凡人,不必纠结过多。
对有悔者,时间责罚一切,对无悔者,时间奖赏一切。这也是评论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