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醒来以前,倘若做梦,本也就光怪陆离。
他再一次醒来,然而这次与先前有所不同。他以为自己陷入了旧梦,否则为何周遭皆是灰烬与烂砖塌墙?他本该早已逃离了这些才对。如今他身上只有贴身的衣物,回温的肢体后知后觉感到了寒冷。
而后他看见了雪,飘扬,飘扬,远处传来欢乐的歌声,飘扬,飘扬,一切都虚悬于此处黑土之上,仿佛正给予他某种宣判,某种预兆。第一片雪是如何落下的?朝向地面,向下坠落,它得到什么了?即便飘扬,那也只不过是坠落的路。
雪从天空中洗下灰土。
雪从他的眼睫上洗下灰土。
灰色的脏雪堆积在他的肩上,脚旁。他得到了答案。
战火随同它的臣民劫掠了他的棺椁,就此他的身边空无一物,他的积蓄、金银都不再作数,正如这些雪片掉落后只是留下灰烬,其后便消融失踪。他干渴、焦灼,从枯木上拢出一捧新积攒上的雪塞进嘴,冰冷的滋味压倒了其他一切味觉,他牙齿战战,试图咀嚼,却甚至无法使两排牙齿相叩。直到那些雪片从咽喉中滚落,他才从嘴里尝出苦味、涩味,并且咳嗽不息。
无处可去。他沿着遥遥歌声向别处走去,在歌声与乐曲的尽头遇见了废墟与人们。人群接纳了他,允许他接近他曾恐惧、也曾驯服的火,篝火燃烧正旺,发出比太阳更耀眼的光与热。
今天是节日,停战一天,我们从地里挖出了酒可以用来庆祝。或许你要再添一件衣服吗?今天夜里我们就会走了,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去哪里?他问。
往东,那里还有活路。你不走吗?
他拒绝了邀请,对方耸肩,说好吧,祝你好运。祝我们都拥有明天!
绕过已熄灭的篝火,他觉察在篝火以外的地方,原来依旧在下雪,将本黑色、棕色的地面覆盖上浅灰,再铺垫上白色。他不喜欢白色,这种颜色让他想起遗忘,想起遗失,灰白是骨殖的颜色。他为什么会在此时醒来?这个时间并不好,犹如时间矢志要惩处他的享受,让他从命运处得到享乐与不幸的平衡。他咬牙切齿地本将怒咒天空,然而又收声决定保持体温,多么识时务。
他如此醒来,发现自己不该醒,从而又渴望回到安歇的睡眠中,而不是被炮声惊吓得狂奔,或者宛如被枪声追逐得腿软瘫倒。卑怯于这个满是火焰、充斥雷鸣的世界,是理所当然的、令他无能为力的。
等到他再次睡去的时刻,他依旧什么都没得到,只是诚惶诚恐地奔逃、溃败,并且祈祷着下次再不醒来。
他再次醒来。可惜这仍然不是终结,他一次次醒来,终于畅享了过去他曾饱尝的、一度遗忘的失败、恐惧、痛苦,他惶惶然几乎要悔过、几乎要忏悔,可他并未这么做,从未这么做。
在某次睡去前、战争仍然掌握着这世界时,他咒骂天地、咒骂命运,为何唯独不愿放过他,唯独只是留下他,宁愿给他留下一具躯壳,却不在世间给他留下一个位置,也不给他留下承认自己灵魂的余地。他清洗过伤口,疼痛如同篝火般或冰水般意图裹覆其身,冷静后,他终于看着伤口变紫变黑,又或者恢复正常的颜色,疑心这也是一种诅咒。
而后他睡去,只能睡去。
他再次醒来。
“呃,好的,看来他后悔了,这是结论。但是这种流程还要进行多少次?他醒过多少次我都不记得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事吗?”程译说,端着刚刚裴夕空泡的茶啜饮了一口,现在温度正好。
“其实并不重要,这一切都只是过程。不重要,只是耗时久,有些久。不过就快结束了。”
现在程译可以肯定这个故事离题万里了,跟设置的爱情元素毫无关系嘛。
这一次醒来有所不同,他醒来时得到了救助,对方似乎很诧异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说,这样的荒山野岭,怎么会有几乎力不能行的老人在?是被人遗弃在这里的吗?
老人?
他从透明的反光物体上照见自己的脸,干瘪枯槁,密布皱纹,皮肤松弛,因此从其上恍然发现了岁月与丑陋。这就是他现在唯一还拥有的东西。
好吧,算有教育意义得了。不然还能有什么评价?程译依旧喝茶,只是裴夕空还未停下讲述。
他被送到了养老院,接受统一的照护。在那个干净的房间里他初次了解了当今的世界,许多人则只是认为他患了某种会导致部分记忆丧失的罕见病症,于是任由他问东问西,四处摸索。资源丰沛,这里允许人们使用洁净的水源、食物,并且不需要缴纳费用,他被慈善了;环境安宁,没有枪炮声,除了可供播放的广播外没有过多噪音,人们对他也不会怎么排斥,有人甚至招呼他一起去进行娱乐活动,他被赦免了。
一个终于让他能够歇憩的年代,自由,免费,他心怀感激、他不得不心怀感激、他唯有心怀感激。他从呕吐边缘拉回自己,告诫己身一种习惯——只要习惯了这些东西,他就可以享受它们,正如他过去大多数的经历一般,他淡忘了驱逐、遗失,这样就能享受新奇、收获,如今他要适应的只是、仅仅不过是他毫无用处,未来也不再有能力担负或取得任何事物了。
新来的志愿者看他不喜欢聊天,向他推荐了阅览室。
书本带来了流通,快捷便利,他并不讨厌,即便许多现代的文法于他而言需要额外适应。阅览室的书籍来自一家图书馆的捐赠,他无法讨厌这种旧物,往往会安静地待在那里,熟悉如今年代的文字。
人在看书的时候,无论肩颈的动作姿态如何,视野都会变窄,这是人的能力所限,通常人眼和人脑不支持太过分散的关注点。他享受这样的宽窄,这足以让他遗忘时间的狭窄,正适合他。根据他的偏好,他看小说多过看历史,除此之外,从不看科普类书籍或杂志,于他而言他并不需要理解世界,那是他人的渴望,与他无关,他一直以来只认识了人、人性,而从未认识、也从无必要认识这个世界有何欲求。光是人之间的博弈便是他已经尝厌的东西,倘若这个世界想要做什么、放逐什么人,他无法干涉,也无意纠缠其中,哪怕是他自己的命,他也觉得活够了。
当然,如果是这个世界非得让他重复无趣地醒来,如果这是世界所干的好事,那他一定要咒骂它、诅咒它。毕竟玩弄与放逐之间存在显而易见的差别。
阅览室的节能灯并不是让他满意的事物,即便这种灯所散发的光相当明亮,给他节约下不少辨认字体的余裕,可是他无法从中感知到火光所能带来的温度,它只是冷淡而高居其上的光明,平等、万人拥有的光明,也许带来好处,可惜拮据吝啬得像没有柴火的冬天。
热是能量的一种,这是他从小说的边边角角里读到的,谁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小说里都充斥着各种对于世界的描写?这原来是重要的事吗?他以前从不觉得。时至今日,人类早就不需要过多的热量了,人们追求更高的能量转化效率,追求更高的利用率、达到更高的效率,热只是一种廉价的、什么能量都能转化出的东西,作为最终产物、作为能量的结局与归宿,它太老套、太不合时宜,唯有在严冬,人们才会全心全意地让轰隆轰隆、哐啷哐啷、还有并不发出声音的机械们制造热。
此时此刻并非冬日,而是夏天,阅览室内恒温空调不断送风,冲淡所有热量。地上、桌上不时出现蚊虫的积尸,不久后被清理干净。桌上摆着一个来自赠送的玻璃杯,今天泡了热水,他能够在看书的时间里等待水冷却,这自然也是时间的馈赠,过热的会被冷却,过冷的会被融化,精妙的均衡,但不适用于他。什么是慈善、赦免?他为何会需要如此懦弱的事物?他已经被时间夺去了一切能力、如今时间还在执意羞辱他的无能,多么无理、多么无力!这个将他拒之门外的时代!他的愤慨无法被冷却、宣泄,毕竟他只剩下了咬牙切齿的能力。
书籍是人类跳跃时间的依凭,失去书页便失去了时间,他选择不看年份,不回忆往事年月,这样就没人能以此为证据指责他的空耗,哪怕他自己也不能。这个有些佝偻的老人漫步于书架间,被间隙里时时闪烁的镜子映照,不声不响地无视一切虚假的造影,直到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沾着零星墨迹或油渍,那个名字是阿里安|米诺尔。
“呃,这是谁?”程译听不下去了,提问。
裴夕空撇嘴,几分不乐意地说:“一名作者,前面提及的部分是……”
对面的人已经饮尽一杯白水,说:“行了,那我知道是哪个了。”
“他的名字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所以前面没提。”裴夕空说道。
长久以来这个名字对他并不构成什么重大的意义,第一眼他只是感到了眼熟,但印刷的字体就让人觉得不熟悉了。这个名字于他无关金银,自然无足轻重,但在他有意无意的回避中,这是唯一一个让他感到模糊的事物,介于逃避与遗忘之间。
他感到奇妙的厌恶与好奇,因此他翻开了书册。
短篇小说集,还算不错,不至于让他醍醐灌顶,仅仅让他短暂舒心了一会儿。还行吧。
这一天的阅读时间已经将近尾声,到了饭点,他合上书,决定明天再来看看。
次日,新来的志愿者硬要陪他到阅览室读书,觉得他就算是在同龄人之间也稍显孤僻了。他懒得解释,反正他再多说几句只是平添自己被增加管束的风险,不仅失忆还幻想连连,这听起来就不似任何时代里会出现的正常人,除非那个时代千疮百孔,精神失常才是人生常态。
不愿得到更多看似贴心的陪伴言论,也不愿受到任何对于口味的评价,他先是在书架间逡巡往来,直到那名志愿者都害怕他还在找书的过程中就倒下而跟上他,然后亦步亦趋。他或许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固执,在烦躁之余决定还是去找自己没看完的书读,料那跟着他的小子也不至于过分没眼力见,非要为了打消“老者”不存在的孤独而乱扯话题。
他高估了对方的情商。
那名志愿者在发现他拿起的是哪一本书后,脸上就泛起了更多的红色,憋着气控制自己不要多说话。显然,对方早已知晓面前这位老人的脾气,只是憋得很辛苦。
他有心多晾对方一会儿,直到翻到书中令他分外眼熟的篇章,于是碎纸如雨如污雪散落的声响皆复现在他的耳边,他想起快乐、想起笔尖甩出的墨渍,耳畔脉流震得他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