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她曾无数次宣称,她所喜爱的是倒叙的故事,那当这个故事被讲述的时候,所采用的理应也是倒叙的手法。
故事的结束画面,会是一起具有足够视觉冲击力的爆炸——穹顶在强烈镁光中化为烟尘和大块坠落物,内场墙壁上的装饰画于几息之间燃烧殆尽,折射出粼粼光彩的水晶吊灯溅射分散,为这场轰动的爆炸奉送了清脆的和声。人们什么也没听到,过度的噪音在到达耳膜前便被滤去;他们也很少真正的看见什么,兴许是因为爆炸形成的光线太过刺目。好消息是,这是一场发生在虚拟空间的爆炸,因此并未构成物理上的财产损失。
程译小姐可能是这起爆炸导致的唯一财产受损者。这天她刚拿到她的财产损失鉴定报告,从虚拟财产统管所的办公大楼里走出来。
虚拟财产统管所的电子工作人员秉持着一贯的职业微笑目送她出门,这视线没什么重量,静静盘桓在她的肩头。程译长舒了一口气,选定驿站点,越过门槛,她便被传送到了她选好的地点。
绿植往往使人心情愉悦,过度修剪构型的园林则可能适得其反。精心设计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涌来,与无影灯达成了同一效果,无形的阴影稀释在一片暖光之中。
以财产损失来论定这些东西大概会让她心情不适,所以程译只是瞥了一眼那份报告,随后便将它扔进了垃圾处理屉。这个方形空间里塞满了废弃纸稿,这是程译在去往虚拟财产统管所前就扔进去的。
垃圾处理屉永远维持着将满未满的状态,仿佛从前丢进去的东西都还在,其实其中的数据都早已删除,仅留下一个空壳让人聊表怀念。
她以为那些东西本该成为纸山纸海,毕竟程序并不会累倒,也不会犯懒。事实是,如今那些程译至少也算是读过的文字已经消融了,仰仗于奇妙的随机性,只有在极其微小的可能性中才能重存于世。
凭着记忆走到喷泉附近的长椅前,程译抬头望天。自八个世纪前,虚拟空间刚刚投入民用时,虚假的晴朗天空就永远驻扎在这片园林上方,让它得以回避阴影,也因此,这片园林总被人叫做“怀光公园”。兴许是因为没有阴影太过瘆人,兴许是因为没有更多的趣味,总之,晚于它的得名,人们设计制造了更多的新奇地方,它的存在渐渐变得不起眼了。
不起眼是好事,说明不会有人来打扰此地幽静。
好的,她现在只是在回忆,那么是时候停止倒叙了。
时间回放到这一年的13月27号。
这不算是个特殊的日期,历史上的一些大人物曾在这天出生或死亡,不过这很正常,因为大人物的生卒年月总是会被人记住,这么数千年下来足够大人物们的生卒日期堆满每一份日历。当然很多历史与现在并不会被所有人关心,一些日子就显得无足轻重,哪怕每一天都有人在这世界上出生或死去,在无关人的眼中,天幕始终高悬于顶,从未坍塌,也不会离去。
这天唯一对于程译有所象征的事,是她购入的伴侣型机器人到货了。所以她拆开快递箱,把说明书扔到她通常不会翻动的抽屉,试图设置这个机械的外观。
程译本来不想买一个看上去就没什么用还得花大价钱的东西,然而它最近有限时折扣,她有对象的朋友还天天在社交账号上秀恩爱,每次一起出去玩还要和她说有个男友怎么怎么好。
很没意思,甚至想绝交。
在踩遍她的雷点后朋友终于仿佛良心发现了,问她为什么好像不开心,程译回她:“我真的不关心你们两个是怎么谈恋爱的,能不能少跟我聊这个。”
朋友震惊,朋友大惑不解。她们打小时候就是互相给对方脸上画乌龟的损友,如果为了秀恩爱而失去一个这样的朋友显然不太划算,但她也实在想和她最好的朋友分享谈恋爱的快乐。
在努力动用她在情商上贫瘠的大脑后,朋友说:“要不你也谈一个?我们互相秀?”
没人能劝阻一个想秀恩爱的人,程译悲伤地吃完了第二份半价的树莓甜筒,并认真觉得两份甜筒一个人吃就刚刚好。她和甜筒的双向奔赴不该有另一个人来插足。
结果上,她没能说服朋友,朋友也没说服她。
一个人的生活理论上不需要另一个人作为必需品,早已销声匿迹的食人族除外。程译很费解朋友为什么非谈这个恋爱不可。
朋友上一次的回答是说,爱一个人就会让人觉得满足。再上一次的回答是,爱上一个人会让平静的心灵变得活跃而满溢生机。还要上一次的回答是,因为对方非常爱她。
总感觉像是快着火了。
经过漫长思考后,程译觉得自己对现实里的人不感兴趣,但若是作为体验这种所谓“爱”的情感的话,进行一些尝试也未尝不可。所以趁着这次促销活动,她确实买了一个伴侣型机器人回来。
您的性别?女性。
外观很重要,大概不能随机。
性格设置,感觉会很无聊,程译翻看了一下形容词列表,发现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增加了。她排除了一些看起来让她不适的形容词,剩下的交给系统根据她的偏好数据随机。
附加功能插件?那是什么。她不得不从说明书抽屉里把刚丢进去的说明书拿出来,才发现这里有两本册子,随产品还附赠了一份同公司经营的杂志《明睐之畔》,封面是一款新出科技美瞳的效果照。程译兴致缺缺地翻看了一下,似乎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杂志速通完毕,程译瞅着最后一页两眼,倒是终于看见了一则还算有意思的广告。
广告说李遂如李老先生准备举办一场活动,用以阐明他作出过往决定的缘由。
李老先生是位作家,至少从前是。程译小的时候看了不少他写的书,虽然如今半个字也不记得,倒确实也是她童年回忆的一部分。她和朋友会在规定阅读时间里悄悄溜出保育人的视线,寻个僻静角落靠在书架上随机挑选幸运书目来读。
保育所的书架上只会有人类写作的文学与非文学,这位李先生的书正巧放在新书栏里,是保育所的非必选阅读书籍。他们喜欢说新写作的书尚未经历岁月洗礼,总会有不成熟的地方,所以新书栏的书架总是放在阅览室的边边角角里,正正好待在程译总是偷闲的地方。
那些书的作者介绍往往没几个字,只有生年,只有两句看上去就不起眼的寄语,没有代表作。
实话实说,李老先生的书她一本都没看完,只是有两次接连翻新书是发现这字看着咋那么熟,才刻意瞅一眼作者的名字。噢,又是这位,然后把书放下,再一看书架,发现书架上她够得到的地方大半都是这位先生的书,又慢腾腾把刚放回去的书从排得不那么紧实的书架上拿下。
朋友觉得她就是闲得慌。
可惜程译后来年岁涨了,换了个保育所,不然她会知道,那个书架上更高一点的地方,也只有李先生写的书。
后几年她终于成年,在漫无目的查看资讯的时候才又看到这位作家的名字。漫漫声浪像阅览室里不会自己翻身于是总是积灰的书页们,一齐涌到她眼前,不动声色地展示了现今奇妙的现实。李先生封笔多年,转行做起AI作品评议。如他过往在文学一方面的建树,当然没有大获成功,所能看见的大多是称其不能坚守本心、竟然倒戈投降的言论。
然而程译不知道他是投了谁的降,也不确信到底怎样算是投降,只觉得老人家竟然干了大半辈子的文艺还打算继续干这差事,从文学一直到评论,也算是晚节尚全。
本心何辜,每每必遭罪名临头。
于是程译又看看广告,广告说入会资格在于提交三份AI作品的评议文本,没有字数限制,还包含了一款免费AI写作插件的下载网址。
好吧,确实是个问题。程译有一点想去看看,不管怎么说,见证这个时代少有的写作者的现状,她认为还算是一件有意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