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天气并没有转好,大片的乌云挤满了天空,并且层层叠叠压到了山丘上,巨大的水雾攒成巨阔低沉的景象。
晚上受尽惊吓,早上5点钟,云苞就被拉起来上班了。
刚到上班时间,就见四个子公司总管经理伴着一个众星捧月般的人物,行为之奉承让人根本看不到中间的人是何天颜,很快往会议室去了。
大家想了解情况又不敢多事,听说有高管作风糜烂捅出了篓子,总部老总今天过来问责(算账)。
不过不多时,高级会议室爆发出了怒喝的声音。
声声怒喝,口吻嘲讽。
文件甩溅,纸张飞扬,会议室里一片兵荒马乱,说是高层管理集体抱头求饶也不为过。
“新闻已经压下去,我们会彻查这件事情的!”
员工心有余悸,这位董事长脾气太差,性格太狠,要是谁摊上他就完了。
束鹤轩走出束实,旁边的秘书都绷紧了肩膀,生怕在董事长面前有一丝错误。
在别人眼里他们是精英,私底下他们觉得自己还活着就很幸运了。
束鹤轩不和秘书同车,可以回去了的命令一下来,几个秘书像从劳改所解放了一样欢欣。
束实大厦闪着精亮的光芒,司机上岗后正在正门恭候老板,身长林立的束鹤轩出现在阶梯上。
司机看到老板如天神下凡,公司小道消息群还在热情群聊:“董事长太恐怖啦,听说几个高管都哭了。”
“董事长自己作风孤僻,也不让员工有一点点人性化?找个情人都要大动干戈。”
“真是这样吗?如果只是一桩教师丑闻何以闹到这样,是借力打之前科技泄露的事情吧?”
“一颗心思九道弯,我没在他手下做事真算好的。”
“就是故意折磨高管的,董事长什么性格你们不知道,良善之辈能做到这种位置?”
司机关了连续播放的语音,这位老板俊则俊矣,公司内的风评太严苛了,司机所在的公司小群早就传开了,老板一大早就去子公司生杀予夺了一番,现在子公司的高层人员正在大换血。
司机有时候想跟别人解释老板没有那么残暴,但是久而久之他也在小道消息下产生了不确定感。
束鹤轩从阶梯上走下来,车子从清晨过来的时候沾了一些露珠,在广阔的喷泉前有一种纤尘不染的洁净,束鹤轩想到早上驱赶行程,其实他是一个工作作息很规律的人,朝九晚五从不加班,今天属实是特例,在赶路的时候心情不免郁燥,睡眠不足则加深了那种情绪,但是车子性能很好,听着那健康的嗡鸣声,他居然有种平静下来的感觉。
宾利的车漆是他选择的,深蓝色的车漆像是静谧的符号,是四点难眠的天空天边几颗闪耀的星光。
宾利天使号是厂方为了讨好多年惠顾的主顾而限量开发的一款内测型跑车,是根据主顾的身份、过往购买经历、拥有跑车总数量、商政界地位层层遴选出来的半赠品,天使号全球仅销售10辆,终身维护,这10辆跑车仅以极低的价格送到客人手上试用,也支持随时退回。
虽然宾利天使号是媒体可望不可即的超级跑车,但在束鹤轩的停车库内只是众多豪车中的一辆,因此司机也没有过分重视,司机接到束鹤轩后,在路上问他:“束总,明天要开回62S吗?”
迈巴赫62S是之前常用的一辆轿车,这是下属在揣度上司是否对最新的服务感到满意。
束鹤轩右手搭在后驾驶座门上,没有怎么思考说:“不用,开着吧。”
司机就知道,老板青睐宾利。
车内的广播播放着早上轻松的音乐,里面就有司机最近顶喜欢的《奢香夫人》,但是前奏一响,司机就感觉到这种接地气的音乐和他的老板是多么的不相符,于是轻轻咳了一声,切换到早间财经新闻。
“21世纪30年代十大最具有价值企业家名单揭晓,以创建束建集团的创始人束鹤轩夺得桂冠为落幕。”
“这位创始人投资眼光犀利,白手起家但商运十足,虽然年纪轻但遇上多次政策红利,目光独到且雷厉风行,而且生活低调,极少出现在媒体前,商界指责其野心太大,让同行业的人无路可走,但不得不说,其企业价值也是巨大的……”
新闻里碰巧出现和车内人有关的内容,司机乐呵说:“束总,正在播放与你有关的新闻啊。”
司机感叹说:“你的成就真是斐然,我几乎听不懂里面的名词,什么总资产、净利润。”
司机总能看到关于束鹤轩的消息,也为老板的成就感到高兴,虽然老板从不和他谈心。
司机激动说:“能出现在新闻联播上这种事情,真是想都不敢想。”
束鹤轩只是“嗯”了一句,司机耷耷肩。
好吧,又是这样。
束鹤轩总是敛神思考,或是闭眼养神,但今天少见说了一句题外话:“车子的声音是不是散了点。”
他用的这个词是“散”,是说车子的马达声音稀疏,频率低了,听起来萎靡不振,这种表达意象但精准,司机说:“没有啊?”
司机踩下油门,发动机立刻发出顶级跑车才有的嗡鸣声,像极了咄咄逼人的大黄蜂,这在爱车的人耳朵里简直是如登臻境,司机说:“车子性能是顶级的。”
束鹤轩便没再说话。
云苞昨晚惊吓过度,凌晨感觉自己从车库被提出来,它一大早就整装待发,但是现在精神困不住了。
半梦半醒间,它听到广播的声音,捕捉到一个信息点,后座的男人叫束鹤轩,但没有听到束鹤轩对他的关照。
他随这对主仆回到束建总部,从一个停车场,趟过一段路途,又进入另一个停车场。
束建大厦的员工众多,哪怕它停的位置是特殊照顾的A1区,停车场的构建在地下,地下室弥漫着各种车辆的排放气体,久淤不散的重金属臭气味道,今天天气更糟了,随后开进来的汽车带来了外面的水汽、水渍和泥巴,让地下室的条件更加雪上加霜。
这里的车辆更多,左边广阔的只停着它一辆车的位置,几根阻断的柱子之后,才是员工可以寄放的地方。
大多是中低档车辆,云苞发出信号,依然没有回应。
它又形成那个熟悉的姿势,抱着自己的膝盖打瞌睡,数着下班的时间,一时间它也分不清,它是更不喜欢这个味道难闻的地下室,还是更不喜欢那个黑得像是吸走了一切的停车库。
傍晚司机将宾利开到束建大厦前的时候已经是大雨滂沱,总部四千多人全靠着董事长一人的决策吃饭,董事长的身体健康是比一个大型企业的合作案还要重中之重的事情,一到下班时候,只见众人撑着雨伞,两边开路,众星捧月般将束鹤轩送到宾利上。
有人在替董事长鞠躬开门的时候,随手抹到同事伞上的泥,一手泥水就甩在云苞身上,云苞几乎想叫起来。
司机将总裁送回云天别墅,路上感慨这些人真是形形色色,明明在背后各种诽谤上司,开车门的时候,腰弯得比推了一把的不倒翁还低。
出了市区之后山路延绵,司机说:“今天的天气真够糟的,不过束总你放心,我的驾车技术十拿九稳,我还开过A1.A3和C2的车辆,想当初……”
司机在前座开心地说了一通,听到淡淡的一句“嗯”,抬头从后视镜看去,人家总裁根本没留心听他说话,文件摊在腿上,闭着眼睛敛神。
司机狰狞着表情张牙虎爪口语:“这个厌世大魔王。”
司机虽然是老板的忠诚手下,但也从别的员工那儿搬来了老板的绰号。
他们老板如果说有什么特点,除去颜值高、多金,修养好这些显而易见的,还有一个被人议论颇多的,老板特别厌世,不近人情到极点,因此谁都猜不到他的策略,也没法在他面前浑水摸鱼,无懈可击的同时也让人敬而远之,连司机这种健谈的人都觉得不好相处。
车子开回云天别墅,广阔连绵的山脉映入眼帘,无论看几次司机都感慨世界的不公平,有些人五口挤一间出租屋,有些人却坐拥大片土地资源。
回到云天更是风斜雨打,山区的风本来就比市中心的要猛烈,幸好到了别墅的时候雨势有下降的趋势,空气中水雾湿润,在初秋给人一种黏腻感。
司机在别墅前面停车,把总裁送下去。
一停车,他就迅速到后备箱取出黑伞,弯腰将人迎了出来。
他的上司关系着几千人的吃饭问题,他自己也不敢大意,生怕有一滴雨落在他的皮鞋上,因为哪怕是自己淋了一个后背,也要把上司保护周全。
送完人后,司机回到车子上,怕蹭到这豪车,又把外套脱了,忽然觉得这雨雾弥漫的大别墅有一种朦胧的美感,又点起了一根烟。
要在平时他千万不敢,任何一点异味在主顾面前都是该死,但今天雨雾应该能冲散那股烟味,他叼着烟,在停车库前欣赏着一下这数亿豪宅的美色,忽然看见后面出现一个令人一惧的身影。
他的老板身姿昂立,撑着黑伞站在车后。
司机连忙下车:“还有什么吩咐,束总?”
束鹤轩身姿淡漠,撑着黑伞说:“回去的时候把伞带着吧。”
只是吩咐了这一句,司机一愣,随之品出了这句话的意思。
作为一名严格培训过的司机,司机不能使用老板车里的任何物品,所有物品都是只给老板一个人用的,自己的权利就只是能接触离合、加速踏板、方向盘。
他们老板出于对员工的关怀,给他雨具的使用权。
司机连忙殷勤点头:“欸,欸,好。”
司机又鞠了几个躬,屏住呼吸生怕车里的烟味被老板闻到。
接着他麻利上车,车子预备往停车库驶,管理员把大门遥开,露出巨大幽深的洞穴。
司机右脚踩下加速踏板,左脚微踩加速踏板,左脚慢抬离合器到半联动位置,顺利起步。
但是没走出两步,车子忽然突然嗡哼一声,像是泄掉了的气球一样,一溜儿的尾气飘走,车子哑火了。
司机瞪大眼睛,难道是雨天的影响?他又给油,踩下离合,发动机预热,这次却连走都没走出去,还没打着就偃旗息鼓了。
束鹤轩在后面轻轻淡淡问:“有什么问题吗?”
他这句话或许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司机一咯噔,老板在后面看见自己哑火了两次。
他怕上司以为自己办事不利,立刻说:“没有,哪会有什么事。”
在司机头冒热汗的时候,宾利车上蜷缩着的智慧体瑟瑟发抖,虽然很冒险,云苞不想回到那个大黑窟窿里去了。
司机顶着上司的压力,一下子把油门给到转速超过5000,宾利像是一只被航天加速器扯动的白鸽,身体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发动机给带跑了。
进库,到位,倒车,一气呵成,幽深的车库多了一辆顶级轿跑。
束鹤轩早在车子还没进库的时候就离开了。
停车库大门合上的时候,一股比黑夜还黑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停车库。
云苞抱着膝盖,感觉自己不像个智慧体,反而像是苦役犯。
每天除了干活的时间,就在待在禁闭室里自省,虽然行车对它来说并不累。
停车库很黑,但是这种黑还能更黑,就如同人在黑暗的卧室里准备入睡的时候,如果把手覆盖在眼皮上,会看到比黑暗更黑的黑。
现在停车库的时间,可以感受到是傍晚,是不能视物,还没有沦入恐惧的黑。
很快一种加深的墨色逐渐渲染,当世界的声音都失去,空间像一个旋转的黑洞,那是夜幕降临的黑。
而最深邃、最惶遽的黑,是现在午夜降临,带着低温冷空气,仿佛失明,眼膜再也接收不到任何颜色的黑。
停车库外面下起了雨,带着急剧和不紧不慢的两种气势,啪嗒啪嗒落在车库上。
金属皮的大铁门直白地将外面的雨势传播给室内,燥亮的声音和室内的静谧形成鲜明的对比。
金属车库有很多优点,防火、简约,也有一些缺点,当响声在内部响起的时候,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谷底,像是被世界抛弃的孤地。
云苞之前已经释放出了信号,但是没有得到回应,这次它直接发出了声音:“有人吗?”
也许在现实世界中别人听不到这种声波,但如果有它的同类在身边的话,一定能听到这句响亮的问候。
没有回应,无法适应之后,感官就会加大几倍,空气是干燥的,雨声却把一切变得潮湿,云苞也心理上的感觉黏腻了起来,似乎能感觉到冷风,雷声的声音更亮了。
云苞开始胡思乱想,甚至在它的思想上出现了恐惧这种情绪。
它越不想产生这种心理,这种心理越发挥之不去,感觉空气都颤动,有不属于这里的声音在出现,有本来没有的异光。
云苞吓了一跳,在停车库的大门,真的有诡异的光芒出现,而且有影子。
它吓得灯光闪了一下,这是它尖叫的信号。
却因为它这个灯的出现,那个黑影锁定了它的位置。
云苞看见一个伟岸恐怖的黑影向它走过来,随着距离的逼近,影子的样子逐渐清晰,不是狰狞的罪犯,而是一张淡漠斯文的脸。
云苞心里漏了一拍,束鹤轩以居家的姿态走过来,他看起来比白日里要松软,仿佛白天是故意让别人看到他苛刻的一面,但是现在他的头发散下来,休闲衣物取代了西装革履,配上那张年轻的脸庞,他只有二十八.九岁的光华。
恐惧在黑夜里男人出现的时候松软了,云苞感觉身上在回暖。
束鹤轩走到它旁边,将一个近两米高的窗户关上。
原来云苞的右后方有一个窗户,它感觉空气潮湿和气温骤低是真的,这个窗户没有给它带来心理上的慰藉,它背靠森林,像是一个厚厚保护罩上出现了一个破开的口子,将漆黑但是固若金汤的安全感打碎,关掉之后反而有安全感。
在这个只有云苞一个生命体存在的空间,因为加了这个男人的出现,那种冰冻般的遽冷在渐渐消散。
束鹤轩随手将排列式灯光的开关打开,五排灯光依次打开,车库的设计展开,黑色石材切割工艺的设计,配上排列式灯光和金属压顶,这个巨兽的大口有了它的形态。
束鹤轩出去的时候,别墅的管理员之一在门口恭敬地给他撑伞,束鹤轩侧身回头看了一眼。
云苞感觉束鹤轩的目光遥遥精准,是落在了它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