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这以后,姚安如似乎对捕食场面特别感兴趣。她像一株静默的冷杉,看狼群用利牙咬噬麋鹿,看猛禽的利爪刺穿岩兔,或者雪豹围猎山羊……
一开始还很奏效,可看多了,便会觉得乏味。毕竟,动物是动物,人是人。
没过多久,姚安如又恢复往昔的平淡日常。
天权山中,残雪已经化尽。
这日,清晨的竹林还浸泡在浓厚的雾霭中,一根根笔直的竹子,虚虚实实,似画非画。姚安如一日既往,在竹上书写将士列传。
写着写着,太阳出来了,林中的浓雾逐渐被驱散,毛竹一棵接着一棵展露全貌,其上皆镌刻字迹,高耸挺立,不计其数,百里竹林浩荡成书,于天权山中蔚然成观。
这时,她又想起了秋凌川。几些前,他贸然闯进自己的竹林,要伐竹修屋。姚安如劝了几次,他依然不为所动。现下,也不知修了没修。
想到这,姚安如眸光微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往竹屋的方向去了。
日光穿过树林,温柔地包裹着竹屋。姚安如远远望去,只见它比原先大了两倍有余。青篾为骨,层茅作檐,檐角垂着的两只竹铃,风过时,竹铃轻颤,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还真修了。”姚安如自言自语道。
走进竹屋,见梁柱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显然是去了毛刺,细细刮磨过的。竹节衔接处的弧度,都打磨得圆融流畅,不见一丝粗粝。屋檐下,那排榫头与卯眼的结合处,更是严丝合缝,深浅、角度都拿捏得分毫不差,精细得如同天生一体。
这般穷尽心力的营造,逼近完美。
姚安如静坐在竹屋中,慢慢打量,轻轻抚摸,眼角不知不觉渗出泪水。
她还记得自己重生那日,一睁眼,四周白茫茫一片,浑如太初未凿之境,无天无地,无前无后,耳目手足之感皆化虚空。
从那时起,她便知,这白境就是玄霄仙都真实的样子。除了空寂,什么都没有。至于后来所见那些仙阙神宫,都是上仙们用灵力所化。
仙家造物,易如反掌。他们轻轻松松就能拥有结果,一种无需过程、唾手可得的终极形态。可人族要经历无数次徒劳的摸索,和微小的修正,一寸寸逼近遥不可及的“完美”。
秋凌川便是如此。他仅用了一只手,完成了向“完美”的跋涉。
这一切微不足道,却也震撼人心。
这日,姚安如走进竹屋后,再没出来。她蜷坐一隅,泪流满面。
竹屋里,秋凌川的气息无处不在。借由他的气息,姚安如又想起凡尘种种气味,那汹涌彭拜的心绪再次袭来。她又感到一阵眩晕。
奇怪的是,前尘往事,种种回忆,竟与那个吻纠缠在一起。姚安如脑海中不断闪现出秋凌川的样子。
他长眼深邃,垂目相吻时,化作一道深长的黑线,其上睫毛浓密硬挺,戳得姚安如额前发痒;还有他的微微泛起的胡青,粗粝如沙石,反复擦过她脸颊的皮肤;最有趣的,要数脖颈上鼓涨的青筋,看起比骨头更硬。
尘世大抵如这个男人,总是令人不适,但她舍不得推开。
毕竟,很多羁绊是甩不掉的。
潮水般的思念,淹没了心魄。姚安如满心都是秋凌川,他高大的身影,蛮横地占据了她全部思绪。
姚安如就这样,一边想他,一边大哭。从白天到夜晚,哭声不知何时才渐渐停息。她终于睡着了。
翌日,晨光终于刺破夜幕,懒懒地爬上窗棂,将点点浮云染成金色,又是个晴天。
“轰隆——”
林间猝然爆发出一声巨响。那座完美的竹屋,顷刻间坍塌。
四周腾起一片烟尘。天权山清静了。
这里不该有严整端方的东西,荒芜才是这里的底色。
姚安如静立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刚被自己毁掉的竹屋,嘴角勾了勾。她收起发力的手,踩着一地碎竹片,离开了。
她是仙,她于尘世,早已了无羁绊。
竹屋坍塌,惊起山鸟,向南飞去。南边,林海起伏,群鸟振翅,不一会儿便再次融入山林的墨绿色。
它们翅膀掠过之处,金辉从山顶渐渐退至山脚。很快,夜色浸染。
茫茫暗夜,天权山脚,一条江水自西向东流淌而过。江边,以码头为中心,向东西两边延伸的房屋楼宇,如同苏醒的巨人,陆续亮起灯火,将潮湿阴暗的街道照得通明。
街道的东西两端,各矗立着一座牌坊,其上“幽夜集”三字,高悬于牌坊正中。
幽夜集,也叫幽夜鬼市,位于苍宁城郊。雍国迁都前,以苍宁为国都,那时便有流民在此撂地谋生,已延续百年之久。
最初,这里是没有牌坊的,不过十几个破草棚子,简陋无比,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纷争不断。
现在,幽夜集早已今非昔比。东街的牌坊足有两人高,街道宽敞,沿街楼宇,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在夜色中更显灵动与神秘。屋檐下,各式灯笼高挂,如繁星点点。行人络绎不绝,宛如一条长龙,贯穿东西两街。
“此间繁华,堪比铜官郡啊。”
秋凌川途经此处,心生好奇,便步入街中。他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感慨不已。
大雍末年,七大诸侯反叛。宣威侯作为一方势力,率军攻到苍宁城。因城中多是雍国旧部,为斩草除根,便屠了全城。
苍宁城凋零,而幽夜集却如此热闹,真是怪事。
幽夜集内,客栈、茶歇、酒楼、赌场、钱庄,鳞次栉比,应有尽有,更有诸多神秘铺面,不知所营为何物。
就在这时,一辆双辕青幄、车壁饰有繁复云纹的马车,不疾不徐地从秋凌川身侧驶过,停在斜前方一座灯火辉煌的楼阁前。
那楼阁气派非凡,有四层之高。一妆容冶艳,手持团扇的男子,带着几名精干利落的伙计快步迎出,姿态恭谨。
在他们的簇拥下,马车门帘掀起,一名身着云锦紫袍,气度雍容的年轻男子步下车来。他未作停留,径直在众人拱卫下步入那楼阁之中。
秋凌川在不远处看着,觉得那男子有点眼熟。他跟去车前,只见车衡处镶嵌着一个青铜徽牌,上面刻着“雁门公孙氏”几个字。
刹那间,他瞳孔骤然收紧。想来方才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夺他铸币厂的公孙少君。
这下,先前的屈辱和恨意瞬间沸腾。秋凌川攥紧拳头,眼中如刀刃般锋利,直勾勾看着公孙少君方才进入的这栋楼阁大门。
隐宝楼。
门楣之上,一方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额高悬。两侧楹联在灯火映照下熠熠生辉:“珍奇璀璨映星汉,层楼风华照乾坤。”
秋凌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心道:“好一个映星汉、照乾坤!我倒要看看,你公孙少君出入的销金窟,藏着何等见不得人的乾坤!”
他将挽住的左袖口解开,以掩盖缺失的左手,然后深吸一口气,迈开腿,拾级而上。
刚踏上了隐宝阁的石阶,那个妆容冶艳的男子又出来了,他摇扇迎来,未语先笑:“呦,这位贵客,眼生得紧,可是头回光临?且容小的为您分说,敝阁乃专供王公侯爵、仙门高士交易奇珍异宝之地。若您有意入阁,烦请自报家门。”
秋凌川心虚地蹭了下鼻子,灵机一动,回道:“我是雁门公孙家的随侍,今夜随我家少君而来,方才去解个手,现下得回去伺候我家少君。”
那冶艳男子目光在秋凌川身上快速扫过,见他衣衫虽普通,但神色镇定,言语自然,又提及刚入内的公孙少君,脸上笑意更浓,侧身让开通道:“原来是公孙少君的人,快请进!莫让少君久等。”
秋凌川一面维持着恭顺,一面快步闪身而入。
隐宝阁一楼,巨大舞池占据中庭,池中舞姬身姿曼妙,翩翩起舞。池边环绕着数层雅座与包间,挤满了形形色色的看客。有衣着华贵的富商巨贾,有气息内敛的修士,亦有神情倨傲、被仆从簇拥的世家子弟……
秋凌川无心欣赏这纸醉金迷,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搜寻,很快捕捉到公孙少君的身影。只见他在一众随从的护卫下,被楼中管事伺候着,戴上了一个玄金螭龙面具,然后径直朝着后门的通道走去。
见状,秋凌川不动声色地尾随而去。穿过通道,直接来到江边,那里有一座小码头,码头边上,停着一座舫船。那舫船颇大,灯火通明,其上彩绘华丽,檐角的琉璃风灯,更是映得江水波光粼粼。
舫船入口戒备森严,秋凌川躲在通道处,看见两名黑衣护卫把守着舷梯。公孙少君身边随从,均被拦在码头上,只有他一人,在一名婢女的引领下,登上了舫船。
看来,想要混进去,绝非易事。
秋凌川向四周张望,看见舫船另一侧,恰好处于码头灯火的盲区。他毫不犹豫,悄无声息地潜入江水之中,游到船尾阴影处,攀的船身上的雕花木饰,登了上去。
他溜到舫船主厅尾部外侧,紧贴着一扇半开的、离地约一人高的雕花木窗下方。透过窗内垂着的薄纱帘,隐约可见厅内陈设极尽奢华,四角立着巨大的鎏金仙鹤衔芝灯架,柔和而明亮的光线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
厅内没有乐师,没有舞姬,只有四个席位,公孙少君与其他三个带着面具的人,环厅而坐。他们的目光皆锁定一人,便是主厅中央,一位身着珊瑚赫色缂丝锦绣曲裾长裙的女子。
那女子生得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鼻头小巧圆润,双唇饱满,是温婉秀丽之相。更难得的是,她眉眼间透着些许清纯,顾盼间,如一汪清泉,令人神清气爽。
“贵客盈门,蓬荜生辉。”她声音清甜,目光扫过全场,“妾身青蘅,今日代家主向诸位问安。”
话音未落,一头戴饕餮纹面具的客人急躁拍案:“青蘅姑娘,客套话就免了。听闻隐宝楼楼主广罗奇珍异宝,此番必是又得了什么宝贝,快请来看看!”
“贵客莫急。”青蘅掩唇轻笑,“诸位有所不知,今日所呈之宝,并非家搜罗而来,而是他亲自炼化而成。”
“亲自炼化?”那戴着饕餮纹面具的客嗤笑一声,“怎么?楼主不去寻宝,改炼金了?”
“贵客说笑了。”青蘅稍敛笑意,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家主所炼之物,并非金银,而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