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深山有个妙处,将万花万象隔绝在外,一点余念都不留。往者毋须追,来者不必期。
姚安如从那孤峰上下来,直接返回竹林,继续书写:
“曹旺,字昌德,冀州寒士。弱冠投笔从戎,箭术超群。金平之战,旺夜袭敌营,重伤犹奋,威震四方。战后,擢校尉,谦恭自守,不忘初心。及虞都之战,旺率军征讨,为破神矢所伤,力战而亡,年仅三旬。”
书毕,姚安如又挪到另一棵竹前,继续写道:
“李毅,字铁心,朔州人也。毅好武善射,立志报国。及长应募,从戎为卒,屡建殊勋。大军陷荒漠,突遭敌骑重围,毅奋勇出,斩将搴旗,敌乱得解,自此军中名震,擢百夫长。及虞都之战,毅随军征,为破神矢所伤,血尽而亡,年仅十九。”
就这样,写着写着,晌午到了。骄阳照在竹身上,将那些字迹照得金光闪耀。
那都是前朝大雍帝国将士之名。他们的生平事迹,每一笔,每一划,皆出自姚安如之手。她几十年如一日,只做了这一件事。
七十年前,姚安如还是凡人,是镇国武侯姚氏嫡女。
姚门自太祖时便蒙受仙谕,世代辅弼雍王荡平乱世。然而,连年征战,免不了死伤,时间久了,就连姚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也避免不了人丁凋敝。到了姚安如这一代,竟再找不出一个能担起家族荣耀的人了。
于是,姚家大父只能寄希望于这个最像他的孙女。这位老将军亲自调教,一手将姚安如从闺阁女子,一步步扶上统帅之位。
七十年前,姚安如怀抱终结乱世的宏愿,奉王命,率军前去攻打虞国。然而,虞王不知在哪寻到了巫族的工匠,打造破神矢。此箭一出,中箭者三魂俱灭,再不能轮回转世。
消息传到了赤焰国,军中人心惶惶。姚安如作为统帅,更是一筹莫展。
她命人四处寻找能人异士,求对抗破神矢之策。可那些术士不懂巫术,也唤不来真仙,无一人献出有用之策。
无奈,姚安如只剩下一个办法——撒谎。
她佯装成竹在胸,频繁宴请术士,对外称有克敌秘术,重新点燃士气。可实际上,她计划带领赤焰军,以血肉之躯抵挡破神失。
只要天下太平,百万将魂陨灭也值了。
可她想的太简单了。
一场血战,赔了两军战士的性命,赔了虞都百姓的性命,只有姚安如一人活着。
不,确切地说,她也死了。可须臾时间不到,她竟意外飞升成为玄霄仙都的仙姬,享永生之乐。
无故升仙,未必是福。
要知道,自远古颛顼大帝绝地天通以来,无一人族飞升,而姚安如是唯一一个例外。后来凡间多了许多修仙者,各门各派潜心研究,都未能破解飞升之道。
姚安如也说不清自己因何飞升,故被视作魔族细作,压在天正律台,饱受审讯之苦。
她受不了在仙都的折磨,一寻得机会,便逃回凡间,却发现中州统一后,大雍帝国维持了不到十年,就覆灭了,天下依旧是乱世之景。
荒唐,实在荒唐。
天上地下,了无生趣。姚安如再无羁绊,躲在天权山中苟且度日。闲来无事,她在此种了竹子,并以竹为媒,书将士之生平,至少能让后人知道他们,不致泯灭于世。
“赵狗儿,雍地赵庄人。从军三月,逢虞之战,狗儿随军出征,为破神矢所伤,年十三卒……”
写到这,姚安如的手戛然而止,缓缓垂下。
“狗儿是十三还是十四来着?”她依稀记起,雍军规定,年满十四方可投军。赵狗儿家贫,想吃军粮,便谎报了年龄。
其实,此类情形,军中屡见不鲜,长官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为了讨生活,谁能想得太远,吃饱一顿算一顿。
姚安如实在想不起赵狗儿的年龄,不知不觉皱起眉头,可转念间,又觉得此番纠结实在可笑。毕竟,十三与十四又有何异,终归是个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
她轻叹一口气,本欲再续前文,却突然像泄了气一样,没心情写了。
“要不再去看看那个大傻子作甚呢。”她心道。
﹡
人若是带着气性,干起活来有的是狠力。傻子更是如此。
秋凌川下了孤峰后,跑了二十来公里,去了后山阴面,寻到了一棵毛竹作梁柱。他挥刀斜切入竹纹,听得“咔嚓”脆响,整根竹子便顺着纤维裂开。接着是第二棵、第三棵……晌午,就已拖回六根竹梁。
他先在选好的平地上挖出四道浅坑,将四根主梁埋入土中。竹身韧性足,他便用火折子点了堆篝火,将竹节烤得发软,趁热掰弯,再用麻绳缠三道死结固定。待竹子冷却定型,日头又要落了。
干了一天的活,只吃了些野果子充饥,是抗不过一晚的。秋凌川歇了口气,拿起套索和一根削尖的木矛,便踏入深林中。
秋凌川身形高大,但捕猎时颇为机警。他发现远处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悄然靠近。两丈外,一对儿灰色的茸耳在颤动,像一只灰兔。
“来得好!”他心头一喜。不料,那灌木丛中又传出粗重的呼噜音,紧接着,一头野猪跳将出来,挺着一对锋利的獠牙,注视着秋凌川。
不待他反应,那野猪咆哮着冲了过来,二十步距离转瞬归零。“啊——”秋凌川高吼一声,紧握木矛向野猪刺去。“砰!”对面巨力来袭,将他一头撞飞,木矛也脱手了。
他翻滚着夺回木矛,野猪再次冲撞。这回,秋凌川瞅准目标,将矛尖刺向这畜生的肩胛,一人一矛,死扛蛮力。那野猪吃痛,疯狂嚎叫,头颅猛甩。
“咔嚓!”
木矛被生生撅断,矛柄与人一同弹飞,秋凌川后背撞到树上,振得脏腑翻江倒海。
受伤后的野兽,最是凶残。
那野猪带着身上半截木矛,再次冲挺,矛柄断裂处,直捣秋凌川胸腔,肋骨碎裂的声音猛然迸出,痛得他蜷缩起来。
眼看野兽张嘴来咬,秋凌川忍着腹痛,抱紧断矛,奋力拔起,狠狠捅入野猪大张的口中。“噗嗤”一声,矛尖刺破面颊,猪血溅了秋凌川一脸。
眼下是最好的逃跑时机,可秋凌川也同野兽一般发了狂,完全没有逃生的意愿,唯有对搏杀的渴望。
他拔出腰间短刀,狠狠刺向野猪下颚与獠牙连接处,发力撬动,要将那獠牙拔下来。
野猪发狂,横冲直撞。而秋凌川死死握着短刀,半截身子挂在猪身上,一旦有机会,便继续撬动。
好几次,他的头被野猪拖着,在尖利的石棱上擦出血痕。眩晕中,还能听见自己皮肉绽开的声音。
有一块巨石撞上秋凌川的腰腹,刹那间,他借势翻上野猪的后背,拳头如暴雨般砸向它耳后。野猪暴跳,将他甩入倒刺灌木丛。
夜色愈发浓重,这场搏斗已经成为忘我的生死局。
当野猪的獠牙刺穿他右手手掌时,秋凌川竟用这只手攥住矛杆,左手抠进它的眼窝。
“嗷呜——”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嚎,秋凌川左手拇指的指甲盖被连根掀翻,粉红的嫩肉迎着冷风,异常刺痛。可他顾不了那么多,借着野猪甩头的力道,将木矛更深地捅进它颅腔。
星斗西沉,野猪轰然倒地。
秋凌川从血泊中爬起,挣起,腰身佝偻如负伤凶兽。踉跄至野猪尸前,他望着战利品,疲惫地笑了。
这时,三只灰狼已从暗处踱出,眼珠紧盯他渗血的伤口。
“滚开!”秋凌川低吼一声,灰狼脚步微顿,却未退却。
最大那只灰狼猛然扑过来,秋凌川抬起左臂格挡,被它的獠牙狠狠咬住,牙尖直抵臂骨。就在他怒吼挥舞短刀,胡乱劈砍时,另外两只早已开始啃食野猪的尸体。
见状,他欲甩掉这只灰狼,护住自己的战利品,可一人不敌三兽。几番纠缠下,犬齿在他手臂、肩头留下深深血槽,而左臂也被生生被咬断了。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浴血换来的猎物,在灰狼贪婪的撕扯下,变成一堆残骸,而后迅速离去,巨大的屈辱与无力感淹没了他。
“畜生!”
秋凌川双眼赤红如血,仰天发出困兽般的嘶吼。他本想追赶那三只窃肉的野兽,奈何身负重伤,体力不支,只跪在地上,挥舞着拳头,重重砸在地面上,然后整个人颓然倾倒。他睁大了赤红的眼睛,先是大口喘着粗气,渐渐地,连气息也弱了下去。
他的人生,一直再重复这样的过程。先前的铸币厂如此,今日的野猪也是如此,这条烂命除了一身血肉,什么都没有。
夜色渐褪,晨光初现,一抹葭灰身影踏着薄雾缓步而来,停驻在秋凌川面前,垂眸俯视。
姚安如见这个男人,已是个血人。他形容狼狈,浑身都是血渍,右手的窟窿仍在渗血,左臂自小臂处已经断掉了。
再看那张俊朗的脸,也早已面目全非。左眼赤红,睁得老大,右边眼睑肿胀,一点都睁不开,面颊更是遍布青紫淤痕。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胸口连呼吸的起伏都没了。
“死了?”姚安如喃喃道。她蹲下来,缓缓倾身贴近,又是探鼻息,又是摸脉搏,始终感觉不到一丝生机。
“真死了呀。”她冷漠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悲悯,旋即被更深的失望淹没。
对于姚安如来说,九成法力依靠信灵盘的灵力,唯独救人的神通,源自本能。与其说是救,不如说是复活。她必须亲手了断其性命,若此人已经死了,便无力回天了。
显然,秋凌川没机会了。
在一声短暂的叹息后,姚安如缓缓抬起手,覆在他那赤红的眼睛上,轻轻抚过。偏他倔强,死不瞑目,且那左眼的眼角,竟凝着一颗浑浊的泪珠,缓缓滑落。
姚安如指尖悬在泪珠上,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目睹了秋凌川搏杀的全部过程,他高大的身躯,像一把利刃,劈开了山林的寂静。在血肉横飞间演绎着生与死的极致。那景象曾令她心潮翻涌。
可事实是,**凡胎,一败涂地。
姚安如抬指,拭去那滴泪。突然间,一只血手攥住了她的手腕,那是秋凌川带着血窟窿的右手。
“嗬——”
他喉间发出一声低沉沙哑的嘶吼,如同野兽。下一瞬,他竟诈尸般猛地弹坐而起,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逼姚安如。
她被吓了一跳,连忙往后仰身。但秋凌川那张恐怖的脸还是靠了过来,以咫尺的距离,面对着她,低声说了句:“五日,我定能修好竹屋,你信吗?”
姚安如听见这话,一时愣住了,心中满是混沌。她看着秋凌川,肿胀的皮肉、凝固的血污之下,英俊的骨骼轮廓依旧透着凌厉之势。而那赤红的左眼,犹如一颗在烈火中淬炼的黑曜石,灼灼逼人。
“我,我信。”她的声音沙哑而清晰。
其实,姚安如压根不在乎那竹屋能不能修好,更遑论信与不信。只是此情此景,似乎只能这样回答。
话音刚落,秋凌川猛地挣开她,摇晃着站起身,步履蹒跚,头也不回地走入渐亮的晨光里。
他的背影,沐浴着晨光,仿佛从梦中出逃窜出来的魔鬼,带着与生俱来的血气和瑰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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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书写和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