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了命变成底层仙民 第39章 离魂露（一）

一个月后，秋凌川走了，带着三千妖兵。

临行前，他将诸事一一料理妥当。其一，他向渠逸讨来了窑厂的胡管事，延医问药，悉心调养，终是将人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其二，通天塔改造事宜，他将紧要关节分作两处，一处移交青蘅督管，一处委派给几位信得过的妖工。

说起通天塔改造，先前因为城中那场暴动，秋凌川本生出异心，不愿继续帮渠逸做事，想借着送妖兵的机会撂挑子。可左思右想，还是作罢。毕竟，这是他主导的工事，前时倾注心血无数，他也想亲眼得见改造竣工后的巍峨气象。

另外，他原是属意由胡管事接替己职，尤其是天井洞后石材的应力裂纹，还需他帮忙，设法补救。可正如姚安如所言，胡管事身为人族，对这半人半妖的大匠师早已心存芥蒂，不过是念着救命之恩，未曾直言推拒罢了。秋凌川观其言辞闪烁、面露难色，便已洞悉其心，自也不愿强人所难。

所幸渠逸法力通玄，区区裂纹尚不足虑，待工程毕，自可设下法阵加固。如此，秋凌川方能安心启程。

启程那日，天光未大亮，姚安如独身一人站在未央塔的最顶层，目送他离开塔林，离开苍宁城。蚂蚁大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群山之下。而群山之上，一轮满月挂在天边，还未坠落。清辉冷冽，照彻天涯。

满月为望，一个月仅一个望日。大多时候，月亮总是缺的，即便用戒圈套住，强行圆满，那半边暗黑依旧不容忽视。

前些日子，二人的告别，不算愉快，可姚安如心底却泛起一丝莫名其妙的慰藉。她同情秋凌川，也敬佩他。他用一条残肢证明，伤痛是活着的，它可以生长，重新成为一个人的臂膀。它先天带着暗黑的力量，令人憎恶，令人畏怖。然而，正是有了它，才能于望日之外，拼凑出圆满。

不过，她仍需验证，这拼凑来的圆满，到底可不可靠？可否能令这漫长得近乎虚无的岁月，生出些许真切的意义？

她要等他。

等他归来，看他步步为营，心之所向，终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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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月过去了。

这日小满。

天权山下，那条自西向东的江水已小有盈满，从幽夜集和苍宁城边流淌而过，汩汩水声如歌谣般，欢欣浅唱。

微微细雨，沾上未央塔的窗棂，凝成珠、缀成串，“啪哒啪哒”滴落。

塔室内，漆案上散置着几个耳杯，其中一耳杯内，蜷缩着一个阳绿色的小团子，正是玉孩儿。

他被水滴声搅醒，晃了晃脑袋，伸了个懒腰，见外面天已大亮，一个雀跃跳起，跑到窗边，小手穿过菱格窗指向外面，兴奋地喊道：“昭昭，快看，下雨了！”

“昭昭？”

“昭昭？”

连唤几声无人应答。玉孩儿回头望向床榻，衾被衣裙堆叠凌乱，却空无一人。

“昭昭？”他又唤了一声。

这时，床榻后的座屏突然挪动了，发出“吱呀”一声。紧接着，一只纤长光洁的手臂软软垂落，手背的骨节“咚”地一声，磕在地板上。

“嗯？”

伴随一声慵懒沙哑的咕哝音，那只手缓缓翻转，五指扒地借力，将身子从屏风后拖出半截，是姚安如。

她身穿一件单薄的浅云色丝制寝衣，半躺在地上，勉力掀开沉沉的眼皮，看向玉孩儿，“怎么了？”

“外面下雨了，你快来看嘛！”他急得又重复了一遍。

“唔。”姚安如踉跄着爬起来，绕过座屏，从床榻上随意捞起一件袍服，裹在身上，然后踱到窗边，与玉孩儿一同看向窗外。

雨雾裹着暖意，为元山蒙上一层轻纱；麦穗初盈，浆汁在籽粒间暗涌；桑叶被啃食的细响惊动了结茧的春蚕，吐出银丝……

小满到了。

三月之期，也快到了。

姚安如侧首看着玉孩儿，这个小家伙妖体已经稳固，很快就能化成人形了。

“该走了。”她轻叹一口气，本想着离开前再见一见秋凌川，可他一直没音讯。

姚安如转身走向漆案，抱起案边铜壶晃了晃，听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又叹了口气。

“昭昭，别喝了。”玉孩儿蹦蹦哒哒跑到她旁边，攀上她的胳膊央求，“带玉孩儿出去玩嘛！”

“让玉巧带你去。”

“不嘛！就要昭昭！”

“乖，找玉巧去。”

“不！”玉孩儿一跃跳上她肩头，凑近她耳朵悄声道，“昭昭若肯陪玉孩儿去玩，玉孩儿就帮你抓一条大蝰蛇，萃了毒液兑酒喝。”

“别胡闹。”姚安如蹙眉嗔道，“你一个小妖，未必敌得过一条蝰蛇。我要毒，自会去捉。”

“你去捉？”玉孩儿跳回案上，抱起双臂，满脸不服的表情，“昭昭可是忘了？上次是谁被蝰蛇咬了？”

姚安如笑了笑：“它不咬我，我还不去捉呢。”

之前，姚安如在塔林闲逛，撞上一条自通天塔逃出的蝰蛇精，不慎被其所伤。蛇毒至烈，凡人触之，七步内必死无疑。可与仙家而言，这毒性微乎其微，甚至都算不上毒，反倒似一场飘然的醉意。

毒液穿肠，快活无量。

自那日起，姚安如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什么蝰蛇毒、蝎液、蛛汁，她兑了酒挨个试一遍，日日醉饮，夜夜迷离，好不轻松，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直至这小满雨声扣窗响，她才恍然惊觉，自己不属于这里。

思量之时，外间忽传来青蘅轻柔的声音：“仙姬可还睡着？”

守在外间的玉巧低声应道：“我这去看看。”

闻言，姚安如敛起心绪，扬声道：“我已醒了，进来罢。”

于是，青蘅端着一个托盘，与玉巧一前一后轻步转入里间。

日光透过窗棂，映得托盘上的大铜碗微微发亮。青蘅小心翼翼，趋步近前，将托盘捧至姚安如眼前，柔声道：“仙姬安好。”

姚安如低头看了一眼那铜碗，里面乳白色的浆液微微荡漾，奶香、谷香，还有香橼的气味，清新馥郁。

“这是何物？香气倒甚别致。”她抬眼问道。

青蘅一边将托盘轻置于漆案之上，一边垂目应道：“是城主特意吩咐，为您备下的……”

话还没说完，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妖侍面色惶急，对门外的护卫连声催促：“我找青蘅大人，快帮我传一声。”

听着外面急唤，青蘅只得将托盘轻轻一撂，快步而出。

那妖侍见她现身，匆忙行了一礼，气息未定便急声道：“青蘅大人，今日城中又涌来大批流民，各坊早已人满为患，眼下各处乱作一团，还请您速去主持大局！”

“来了多少？”青蘅凝眉问道。

“先前陆续来的已逾万人，单是今日又添了八千余众。”妖侍拭去额间薄汗，声音发紧。

“八千？”青蘅微微一怔，“八千之数可抵十六里，近乎两个乡的人数。怎会有这么多流民，可是何处遭了灾荒？”

“并未听闻周边郡县有灾情，许是从更远的州府逃难而来。”妖侍搓着手，满面焦灼，“要我说，早该封了水道，严禁流民入城。如今这局面，流民拥堵在街道上，已有骚乱迹象。”

“城主何在？”青蘅问。

“城主去了幽夜集，不在塔林。”妖侍道。

青蘅抿了抿嘴：“你且先去维持秩序，我稍后便到。”

“这如何使得！”妖侍急得直跺脚，“那些流民根本不听调遣。几个坊主都束手无策，非要您亲自出面不可。大人若再不去，只怕要闹出更大的乱子。”

青蘅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向屋内看了一眼。一边是城中八千流民，一边是关乎城主大业的离魂露，两边都耽搁不得。

那妖侍见她犹豫，更是急切：“大人！再迟就来不及了！那些流民若是闹起来，毁了坊市、伤了妖械妖器，城主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这……”青蘅垂眸沉吟，紧紧抿着唇。

眼下让她去城中主持流民安置事宜，还真有点为难。说起来，给仙姬送盥洗的白浆，才是真正要紧的差事。

早先，渠逸吩咐她去幽夜集，定了许多冥渊石漆脂，制成离魂露，用以剥离仙姬的三魂。主仆二人反复调试配方，近日终于制成此露。为保万无一失，渠逸特意嘱咐，要她伺机取用少许，仙给姚安如试上一试。

为防仙姬生疑，青蘅灵机一动，特意在碗中调入牛乳、淅米汁和香橼汁，最后滴了些离魂露，计划借着盥洗之名，让仙姬指尖沾染即可。若今夜仙姬显出健忘之症，便大功告成。况且仙姬终日与毒酒为伴，神思恍惚本是常事，绝不会察觉异常。

眼下，离魂露已经端来了，计划不如进程，绝不能又闪失。否则对不起家主，对不起苍宁城。

想到这，青蘅已然有了主意。

“知道了，你且先去，我安顿一下仙姬，马上就去。”她打发了妖侍，待其身影消失在廊角，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塔室。

然而，刚步入里间，她却猝然僵在原地，连气息都不自觉紧紧屏住。

她看见，姚安如端坐在漆案前，用铜壶中舀酒的长勺，将碗里的离魂露，盛到耳杯里，从容地送入口中，喝了下去。

“安……安如仙姬！”青蘅瞳孔骤缩，声音卡在喉间。心中如奏鼓，突突直响。

原本，她担心仙姬生疑，小心又小心，只敢加几滴，令肌肤相触即可，不承想，仙姬竟将其饮入腹中。

“您……”她支支吾吾，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而姚安如饮尽耳杯中的白浆，用指尖轻轻拭擦过唇角，转头对着青蘅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

“怎么了？”她的声音柔和而沙哑。

“那个……不是喝的。”青蘅微微蹙眉，声音发怯地解释，“那是……净手用的。”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