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火光引领着青蘅与秋凌川,出了这片窒息的黑暗。
自石门而出,天光陡然倾泻,秋凌川被刺得紧闭双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还没等他看清四周,又被青蘅拽着,进了另一座塔中。
塔内光线昏晦,一股混合着麝香、龙延香和玫瑰香的气味扑鼻而来。此处与他先前去过的地方都不同,处处弥漫着一种沉郁、阴暗的华美气派。
只见几扇螺钿漆面屏风,半掩着剥落的壁画,围合出一方奢华的厅堂。地上铺着暗金丝线羊毛氍毹,中央设一黑漆髹金矮榻,上置鎏金包边的长案,放着数卷竹简与帛书。
东壁高低错落悬置着古琴、箜篌、编钟诸般乐器,西边则立着一面素绢云气纹座屏。另有珊瑚树、夜光杯等珍玩杂陈其间,在昏暗的房间内,依旧光影流转,璀璨耀眼。
幽幽灯火,映在西边的座屏上,半透出一道人影。
他身着蜜褐色金色绣文袍服,步履之间,身佩的玉石、玛瑙、砗磲等珠饰玉器相击,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塔室中回荡,如钟鼎之音,震得人心颤。
秋凌川被护卫按着,跪在地上,眼睛不时向上,瞟着眼前之人。
渠逸见他,并未立即开口,只是围着他,慢步绕行,居高临下审视着跪地的男人。他眼神中透着玩味,看得人心头发麻。
“真难得,居然是混系。”渠逸终于出声,语调中压着一丝欣喜。
他顿了一下,缓步走向矮榻,坐于席上,双手覆在长案上,又娓娓道:“伏羲、刑天、白泽、常羲、女魃、神农、精卫、祝融、瑶姬、夸父、阎罗、句芒,此为上古十二神祇。后世之人,三魂所属,尽归此十二系。然而,寻常人只得一系,而你却是刑天与精卫的混系,你可知为何?”
秋凌川一脸茫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渠逸并不急躁,继续解释:“凡人三魂各异,所出愿力不同,所奉香火自然也不同。仙家受凡人香火,便依凡人魂质之差,借上古十二神祇之名,划出了这十二系。如此说,可听明白了?”
“呃……勉强吧。”秋凌川道。
“那你说说看。”
“你……莫非是仙?”
“不必管我是谁。”渠逸目光一沉,“只说你自己,魂质为何属此二系?”
见对方半天未提苍宁城之乱,秋凌川的心绪放松了一半,便随口答道:“莫非我是这两位神祇的后人?”
“荒唐!”渠逸斥道,“那可是太古神,至高无上。其若有后裔,也是神体,你一介凡人,岂敢僭越攀附?真是愚蠢至极。”
“我怎知天人之事,是你非要问我的。”秋凌川小声嘟囔道。
他声音虽小,却还是被渠逸听见了。“罢了,说与你,你也不懂。”他并未动怒,只斜睨着台下之人一眼,“你可曾死过?”
“荒唐!”秋凌川道,“我若死了,此刻在这里的是鬼不成?”
“我是问,你死后,可有人复活了你?”渠逸向前探着身子,音调也不自主地抬高了。
听到这话,秋凌川呼吸一滞,思绪瞬间就飘到了天权山。
他想起初入山中的那个夜晚,自己好像是死了,却又活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救活了,还是复活了。
但有一点确定无疑,无论是获救,还是复活,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那个葭灰色衣裙的仙姬。
他还不知道仙姬的名字。
不过,这并非眼下要紧之事。
秋凌川琢磨:既然城主只字未提城中动乱,想必那事于他而言,无足轻重。那么,他真正关心的,应该就是此刻所问之事。
思虑半天,秋凌川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以问作答:“你怎会知晓?”
“自然是因为你这混系之魂。”渠逸唇角微扬,再次露出一抹浅笑,“你先天属精卫系,后天竟多出一脉刑天系,唯有死而复生者方有此象。而且,赋予你刑天系属之人,必定也是刑天系。”
渠逸一边说着,一边摘下手上玉戒盘玩,“此十二系,乃仙都为凡人所划。仙家无三魂,本不在此列。那么,既有三魂,又有仙家之能,可复活凡人的,这天上地下,唯有一人。你猜是谁?”
闻言,秋凌川陷入沉思。
他曾听过不少神仙传说,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七十多年前,大雍统一列国时,有一位镇国武侯姚氏嫡女,名唤安如。
传闻中,姚门自太祖时便蒙受仙谕,世代辅弼雍王荡平乱世。功成之后,姚安如便飞升成仙,登上玄霄仙都。
照这么说的话,天权山上那位,难不成就是……
“对,一定是!”秋凌川心绪翻涌。他亲眼见过山上那片竹林,所篆皆为雍国往事。而能篆此竹书之人,除了姚安如,还有谁呢?
想到这,他心中突然剧烈震动。
他从未想过,此生还能遇见这等人物。凡人之躯成仙,确实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而他不光遇到了,还……
还吻过她。
一念及此,一股热流轰然涌上脸颊,顷刻间连耳根都灼烧起来。
“怎么了?”渠逸察觉他神色有异,出声追问,“问你话呢。”
“唔。”秋凌川回过神来,强装镇定,“你都知道还问我?”
“告诉我,那个仙姬,她在何处?”渠逸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
“仙家的事,我怎会知晓?”秋凌川脱口而出。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只觉得不该轻易道出她的事。
况且,自己落入这帮人手中,纵有再多力气,也奈何不了他们。此时吐露姚安如行踪,便没了价值,只得任由对方拿捏。
眼下,姚安如就是他的生牌,要牢牢攥在手里,断不能胡乱打出去。
渠逸见他口风严密,收起锐利的目光,笑了笑,又道:“我问你的事,你最好老老实实交代,对你有好处哦。”
“何以见得?”秋凌川梗着脖子反问。
“你说何以见得?”渠逸缓缓起身,从矮榻上下来,走到他面前,轻轻拨动了一下他身上的铁链,“除了实话实说,你觉得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呵呵。”秋凌川不忿,“没得选,那老子就不选!今日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渠逸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不耐烦地撇了撇嘴,看向青蘅,语气森然:“看来,得辛苦你教教他规矩了。”
青蘅颔首,对着秋凌川身上的铁链凌空一指,那冰冷的金属如同巨蟒,猛地收紧,死死地勒着他。
“呃——”秋凌川倒在地上,觉得眼球暴胀,脏腑都要碎了。伴随着剧烈的窒息感和压迫感,他猛地一抽搐,“哇”地一声,胃液从喉咙中喷涌而出,还掺着不少血液。
就在他瞳孔涣散,身体瘫软,眼看就要断气时,渠逸突然厉声喝道:“停下!”
于是,青蘅指尖微动,那铁链也恢复最初的状态。秋凌川仍旧剧烈呛咳,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
渠逸颀长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将他完全笼罩。然后垂下眼眸,冷声说道:“怎样,现在肯说了吗?”
秋凌川奄奄一息,闭着眼睛,用气息回道:“呵,有能耐,你他娘的……弄死我!”言罢,他猛地狂笑,嘶吼着重复了一遍,“再来啊,弄死我!”
闻言,渠逸眉头骤然锁紧,眼底怒意渐起。他知道,秋凌川这般狂态,恰是看破了自己此刻的处境——要么弄死他,错失姚安如的消息,要么就得顺了他的意。
可他是城主,手眼通天,还奈何不了一个凡人吗?
于是,渠逸收起怒容,再次回到矮榻,端坐于长案后。他一言不发,只将目光沉沉压向秋凌川,如无声的注视,令人窒息。
秋凌川渐渐从痛苦中恢复了平静,整个塔室也随之变得寂静无声。青蘅与其他侍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死寂持续了好一会儿。
渠逸终于开口了:“青蘅何在?”
“家主,青蘅在此。”她连忙上前躬身听令。
渠逸指了下秋凌川,吩咐道:“让他去一旁跪着,先将陶叟传来议事。”
青蘅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将陶叟带至堂前。老翁胳膊上用粗布缠裹,由一名半大少年搀扶着,一瘸一拐艰难入内,颤颤巍巍地跪下行礼。
“城中伤亡几何?”渠逸语调平静。
“回城主。”陶叟低声答道,“此番骚乱,幸得城主及时出手,仅有十余人受伤,皆已救治,并无亡者。只是……”
“只是什么?”
“是白泽坊,有一孕妇,怀胎未足三月,因受惊过度,下身见红,胎息已止。”
秋凌川跪在一旁,静静听着,只觉胸口如遭重击,漫开一阵钝痛。
这一切,皆因他而起。
他当然知道,这是渠逸的伎俩,有意让他亲耳听闻。可事实如此,并非什么伎俩所能扭曲。
问过话后,渠逸遣走了陶叟,却并未立即审讯秋凌川,只挺直背脊,闭目静坐。
终是秋凌川坐不住了。
他猛地挣开两旁护卫,踉跄起身大步迈至堂中,朝渠逸高声喊道:“城中暴乱,皆因我起,要杀要罚,我绝无怨言!”
渠逸缓缓睁眼,目光平静:“罚你有何用?事已至此,城中损毁诸多,你赔得起吗?”
这话秋凌川听着不乐意。
他这般要强的性子,宁可身受千刀万剐,也容不得旁人如此轻看。
“赔不赔得起,是我的事。”他咬牙反问,“可你若不罚我,要如何向那些伤者、向那失了孩儿的妇人交代?”
渠逸嗤笑一声:“又不是我造的孽。该给他们交代的人是你,不是我。”
“可你是城主!”秋凌川脱口而出。
“城主又如何?”渠逸的声音依旧平稳,“城主之责,在于护佑一城之民得以存续,而非执着于一人之对错赏罚。我若此刻罚你,或是杀你,于那些受伤之人、于那失了孩儿的妇人,可有半分实际益处?”
“我可复原那些损毁的房舍。”秋凌川挺直脊背,语气坚决。
“哈哈哈哈……”渠逸突然仰首大笑,笑声在塔室中回荡,引得在场侍从们也纷纷笑了起来。
唯有秋凌川,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紧紧攥着双手。
“你们笑甚?”他忍不住喊道。
“笑你啊。”渠逸虽然止住笑声,可嘴角仍带着弧度,“我听闻,你是跟着公孙少君入城的,想必也该知道,我这里是炼妖的地方。”他微微前倾,袖袍拂过案面,“实不相瞒,那宅神便是妖。只要镇于门口,屋舍顷刻便可复原。何须你一个凡人在此空谈?”
“你不提我都忘了。”秋凌川抓住话头,立刻反诘,“那宅神是什么邪物,竟需以人血为食?也不知你用了何种手段,竟能蛊惑全城之人,甘愿以血饲喂这等邪魔?”
闻言,渠逸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指尖“嗒嗒”地敲着案面,在寂静的塔室中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他才说道:“苍宁城常年为厉魄所困,我以秘法拘束,将其炼化为妖,一则,可遏制厉魄肆虐,二则,以妖力庇护城民。然而,妖物天性嗜血,这是没办法的事。因此,城中才定下以血饲妖的规矩。”
“好一个以血饲妖。”秋凌川打断他,声音激愤,“就因一句天性如此,便可理所应当地让所有人日日流血?这与你口中那些害人的厉魄,又有何本质区别?!”
“区别在于,厉魄索命,而宅神护命。”渠逸一本正经道,“我且问你,一日不过几滴血,当真多吗?我这血税,当真令城民为难吗?要知道,出了此城,凡能落脚之处,皆要缴纳各种杂税。款款项项,不比这几滴血来得容易。你只见了几滴血,却见不到这血换来了什么。”
闻言,秋凌川怔在原地。他想起那日陶叟的话,想起城中井然有序的日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守护一个完整之躯,是人族的本能,是“我”之所以为“我”的边界。任何一次流血,都是对“我”的剥夺。这也是为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受之天地,不可轻损。
然而,存亡之际,这种守护还有必要吗?
秋凌川心中暗忖,许是自己吃了几天饱饭,便忘了世事艰难,太过囿于人伦常情。无常之世,生存已是至艰至幸。
渠逸见他神色动摇,又走下矮榻,乘势逼近一步:“你说这宅神是邪物,可我听玉巧说,你此番前来,不正是为了求取一条妖臂?这又该作何解释?”
“我……”
秋凌川双唇微颤,辩无可辩。
渠逸是对的。几滴血而已,只要能换己身之安定、立身之尊严,纵使借助妖力,亦是正义。
念及此,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沙哑:“城主大义,秋凌川佩服。此番骚动,确是我之过,恳请城主给我一个机会,弥补一二。”
“你此言,可是真心?”渠逸俯视着他,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句句真心。”
“好。”渠逸微微颔首,重返座中,“我一直想改良妖种,剔除其嗜血本性,只是一人之力,实在难为。今日得知你为混系之魂,便推测为安如仙姬所救。她能救一人,便能救万人。况且,此地本是她故土,若得她出手,必能彻底解我城民血饲之苦。”
“这个……容我再想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苍宁城(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