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来得极快,几乎是掐着邵明堂限定的时间冲进了卧室。
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味和紧张压抑的气息。
看到床上被邵明堂紧紧拥在怀里、裹得严实只露出侧脸和湿发的陈檐文,经验丰富的张医生心头也是一紧。
“邵总。”张医生迅速放下药箱。
邵明堂没有立刻松手,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
陈檐文不知何时已停止了挣扎和道歉,或许是极度的情绪爆发后彻底虚脱,或许是邵明堂那带着强制意味的怀抱意外地提供了某种扭曲的安全感,他竟然在邵明堂的臂弯里昏睡了过去。
呼吸微弱而均匀,长睫湿漉漉地覆下,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他左手伤口泡水感染了,情绪很激动,刚刚……昏过去了。”邵明堂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沙哑,“先看手。”
张医生立刻上前,动作专业而轻柔地解开邵明堂临时覆盖在陈檐文左手的无菌纱布。
伤口果然被泡得发白肿胀,边缘泛红,正缓慢地渗出淡红色的组织液和少量血丝。他仔细清创消毒,重新包扎固定,动作麻利。
处理完伤口,张医生并没有立刻结束。他观察着陈檐文即使在昏睡中也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又拿出听诊器和血压计,去拉陈檐文的被子。
陈檐文缩了缩,几乎是整个人钻进了邵明堂怀里。邵明堂心尖酸涩,目光沉沉地锁在他的脸上。
张医生收回了手,尴尬的看向邵明堂。
邵明堂难耐的阖上了双目,轻抚着陈檐文的头发,在他身体不再那么紧绷的时候,说道:“继续。”
“伤口感染需要口服抗生素,防止炎症加重影响神经恢复。我开药。”张医生检查完毕收起器械,语气严肃地转向邵明堂,“邵总,陈先生的身体状况,外伤只是一部分。”
邵明堂心头一跳:“什么意思?”
张医生斟酌着用词,目光扫过床上昏睡的人,声音压得更低:“陈先生的精神状态非常差。刚才他情绪崩溃的表现,绝不仅仅是伤口疼痛或行动不便导致的挫败感。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叠加了严重的焦虑状态。”
他顿了顿,看着邵明堂瞬间绷紧的下颌线,继续道:“您刚才提到他之前就在吃‘维生素’,我注意到床头柜上那个白色药瓶。”
张医生走过去拿起瓶子,倒出里面所剩无几的几粒药片,仔细看了看,又闻了一下,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邵明堂的目光跟着他移动,瞪大了双目,眼中满是震惊,还夹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惧。这个药是陈檐文刚来的时候,让邵明堂帮他去医院取来的,他问过陈檐文这是什么东西。
当时陈檐文怎么回答的来着。
邵明堂听到自己的声音乱了,“他说是维生素。”
“邵总,这根本不是维生素。”张医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这是盐酸帕罗西汀片,一种强效的抗抑郁、抗焦虑药物,而且剂量不低。还有这个……”他又拿起另一个小药瓶,“这是劳拉西泮,用于缓解急性焦虑发作和失眠的镇静剂。”
邵明堂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陈檐文在他眼皮底下,独自吞咽着抗抑郁的药片,而他竟毫无察觉。
“他……自己开的药?”邵明堂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可能性很大,以陈先生的医学背景,他清楚需要什么。但这恰恰说明问题更严重。”张医生语气沉重,“自我诊疗,意味着他很可能在刻意隐瞒自己的精神痛苦,拒绝向外求助。长期服用这类药物,尤其在没有专业医生密切监控副作用和调整剂量的情况下,本身就存在风险,他有耳鸣吗?”
邵明堂猛地想起陈檐文激烈的挣扎和被触碰时扭曲的表情,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耳鸣,才会刺激到他的精神。
“耳鸣是这类药物常见的副作用之一,尤其在剂量不当或个体敏感时。但更关键的是,”张医生直视着邵明堂的眼睛,“持续的耳鸣本身就会加剧焦虑和抑郁,形成恶性循环。邵总,陈先生现在的情况,生理上的伤口感染好处理,但他心理上的创伤和崩溃,才是真正棘手,也是更危险的。”
房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陈檐文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
邵明堂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看着床上那张在昏睡中也无法舒展的脸,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剧烈心痛的情绪汹涌而至,几乎将他淹没。
原来那苍白的脸色下,是更深的煎熬;原来那被他视为依赖的“好转”迹象,不过是药物勉强维持的脆弱假象。
原来这些年,你也过得很不好。
邵明堂缓缓走到床边,动作僵硬地坐下。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开陈檐文额前沾湿的碎发。那冰冷的触感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
他俯下身,嘴唇几乎贴到陈檐文冰凉的耳边,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檐文……快好起来……”
安置好陈檐文后,邵明堂就去了阳台,拨通了顾涟笙的电话。
“哟,我还以为你有了陈医生就把我忘了呢。”
那边传来顾涟笙沁润着**的声音,和女人娇媚的喘息,不难看出是在干什么。
邵明堂脸色骤黑,咬牙切齿的说道:“好兴致啊,顾总。”
顾涟笙“啧”了一声,“好大的火气,谁惹你了。”
“陈檐文的精神,在很久以前就出问题了。”
顾涟笙推开怀里的女人,“什么?”
邵明堂出国前让他看着陈檐文的情况,事无巨细的告诉他,他答应的好好的,现在陈檐文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邵明堂却现在才知道,可不是来兴师问罪来了吗。
他自知理亏,“这我真不知道,陈医生警惕性太强,跟着他的人没过多久就被甩脱了,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这么多消息,你交代的事情,我能不办妥?”
的确如此,陈檐文谁都不信任,心理防线极高,要不然邵明堂也不至于现在才和他有实质性的进展。
邵明堂正是知道这点,气消了大半,“算了,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顾涟笙问道:“什么?”
“找一个治手的医生,一个治心理的医生,要世界上拔尖的,我给你铭盛5%的股份。”
顾涟笙家有投资医疗产业,找个实力在陈檐文之上的医生不难,“陈檐文自己不就是拔尖的医生,还用得着别人?”
“他手伤了。”邵明堂烦躁的按着太阳穴。
顾涟笙:“我草?”
邵明堂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顾涟笙,顾涟笙听后沉默片刻,发表了意见:“医生的事情没问题,但是作为兄弟,我说句实话,”他叹了一口气,“明堂啊,你要不别瞒着陈樱秀了,乖乖把他送到陈樱秀那边,她到底是个姑娘,比你会照顾人,你照顾不了他。”
两个人中间有一个精神病还能谈恋爱,但两个人精神都有问题还怎么谈,只能是互相折磨。邵明堂那个情况,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拖上陈檐文,稍有不慎,两个都得死。
作为陈樱秀的朋友,顾涟笙能看出陈樱秀对陈檐文是真心的。
“不可能。”邵明堂直截了当的说道:“没人能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陈樱秀在国外出差,陈檐文怕她分心,不会主动告诉她车祸的事情,再加上邵明堂出手干预,更是传不出丝毫风声。
就算是一起下地狱也好过再分离。
把陈檐文送到他妹妹那……稍有这个念头就心痛的无法自抑,如同棍棒敲击,一下一下比一下重,停不下来。
顾涟笙也料到了,他提出这个建议本身也没报什么希望,却还是气的噎住了,“那你装好了,别让他发现!最好也别再刺激他,他现在比你更经不起刺激,你应激会发泄到别人身上,他应激说不准直接抹脖子了。”
“我知道了。”邵明堂看着紧闭的阳台门,神色黯淡,又问道:“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真是病急乱投医,都问到顾涟笙头上了。
顾涟笙思索片刻,“温柔点总没错,别再跟他耍脾气,他要是说什么不好听的了你就忍忍,过会儿你就不生气了,想想你高中什么样,用那个相处模式对陈檐文。”
他算是看出来,邵明堂的睚眦必报只是对着别人,对陈檐文他从来不记仇。但是邵明堂发起病来六亲不认,连陈檐文也照咬不误。
“实在不行,也让心理医生给你也开点药。”顾涟笙在心里想,但是没说出口。
他能隐约回忆起当年的邵明堂和陈檐文,一个意气风发,一个腼腆沉默,那时候是活的,现在,顶多算是能喘气。
两个原本好好的人,分开了五年,都不成了。
邵明堂望着镜子。镜子里的脸极其精致,五官立体的像是混血,眉头下压,眼尾上挑,上扬唇,若是第一眼看到他的人,定会认为这是个温柔体贴的男人,但是细看就会发现,这人眉宇间环绕着一股终年不化的戾气,阴郁可怖,再看,就像极了刚死的水鬼,令人寒毛直竖,动弹不得。
高中时候的他是什么样子?
邵明堂努力的回想,头又开始痛,但他没有停下。脑海里的人穿着校服,头发是学校要求的寸头,每一根发丝都在发光,阳光太大了,看不清脸。
他好像,已经忘了自己曾经的摸样了。
对了,有照片,他拍过照片。
邵明堂摇晃着站起,来到客厅翻找,目光一寸寸扫过,试图找高中时候的照片。翻来翻去才猛然想起:那些东西早就被他在出国的前一晚烧毁了。
母亲死后,赵柏舟还是不肯放过他,在学校散步谣言施加压力,最终邵明堂退学。a市他待不下去了,便打算去国外投奔早已和母亲断绝关系的外公,寻找新的出路。
赵柏舟百般阻拦,甚至放火烧了邵明堂当时住的地下车库,他当时不在家所以逃过一劫。
他的命是保住了,但是连同地下车库被烧毁的还有他和陈檐文所有的回忆。
赤脚踩在地上的声音传来,邵明堂下意识回头。
陈檐文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他穿着一件松垮的睡袍。唇瓣苍白,轻微的起皮,满眼的倦怠,手上带血的针眼已经不再流血了。
水打完了,他刚给自己拔完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