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不想上学了。”
秦沐琛已经不记得上次和母亲这样正式的面对面促膝长谈是在什么时候了。
秦素绢早有预料般只是轻叹:“你娘我没什么文化,但也知道一个道理,人怕出名猪怕壮。你爹当兵死的早,你娘我呢本本分分活一辈子,只盼着你健健康康长大,成家立业——”
“娘,”秦沐琛打断她,“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我想闯出一番事业,想给你争光。”
秦素绢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娘不需要风风光光的活,娘只要你好好的活。”
秦沐琛只觉得鼻尖发酸:“娘……”
他吸了吸鼻子。
“但这也是我想要的生活,娘,我可以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又被叹息轻轻揭过,秦素绢终究是拗不过他。
“难的呀,从来都不是怎样的活,而是认清自己真正想怎样的活。沐琛,娘不拦你,但你要记得,娘在家里等你。”
外面的阳光刺得他晃了眼,恍如隔世。
他娘没有说错,这条路太难走,这才刚开头,他便已有些精疲力竭了。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是报障啊。
搭车去文工团的路上,他随手扯了份报纸,醒目的赤字标题赫然是报道的昨天的事件,秦沐琛有些心累,便阖上了眼。
秘密——是会在心中朽烂胀大的啊。
那座废弃仓库离文工团办公处不远,于是上工前,他先拎着餐食去了那里。
毕竟没有他每顿送饭的话,钟陳熠大概率会饿死。
可刚走下小路,他便傻了眼,原本荒无人烟冷冷清清的仓库旁进进出出来了十几号人,还停着卡车。
他第一反应便是“难道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可见那些人手上都搬着东西,冷静下来后便寻思可能是王龟年叫人来清杂物了。
那小子能有这么大能耐?
“钟——前辈!?”
秦沐琛喊着他往里走,房间中央的青年闻声回头。
他用下巴点了点那些忙碌的身影:“你叫来的?”
点头:“嗯。”
“这都什么……啊?床、柜子...书桌?!你是把整个家具厂搬来了吗??怎么还有——钢琴……”
他愣住了,那是一架很古典的三角钢琴,镶嵌着浮雕花纹,华美、崭新,似乎还显现出和主人一样的孤寂。
“…好美,”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绕着圈欣赏着这台艺术品,“这少说也得有一两万吧…你买的?”
“托熟人置办的。”
“啊……”原来他也有这样要好的朋友,不论在哪里都能把他照顾的很好。
秦沐琛不知为何有些嫉妒…但他分不清是对谁。
“怎么?”
“哦…没事,就是想着你有能力住高档酒店,我还自作主张带你来这里,害的你花冤枉钱买家具什么的。”
“呵…你说的没错。”钟陳熠换了身简单的休闲装,发型也不像昨天那样一板一眼,仅仅用水冲洗不掉残留的发蜡略显凌乱,再加上破洞牛仔裤反倒倍感随性。
他单手插着兜慢慢踱步到钢琴前,像怀念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轻轻将手搭在琴键上,却没有施力按动。
“但算不上自作主张,这也是我的意愿。”
秦沐琛目光傻傻的追寻着他划过琴键的手指,轻盈、利落,仿佛有羽毛划过心尖。
“毕竟这里…以后是独属于我们的,不是吗?”
他感受到凌厉的眉眼在他身上落下说不上质询的目光,但藏着渴求,钟陳熠是在近乎于渴求的向他讨要一个答案,但他……究竟是把他当成了什么呢?
“我——”秦沐琛下意识逃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移开目光,“我去帮衬着布置一下。”
“不需要,”钟陳熠收回手,朝门口走去,“跟上。”
秦沐琛再一次傻傻的听了话。
钟陳熠将门口的自行车指给他看:“会骑吗?”
秦沐琛眼睛唰的一下就睁大了:“二八大杠啊——还是凤凰牌的,我去!”
在默许下,他握上车把,使劲摸了摸:“这车我骑出去得有多拉风啊。”
虽说前世那个时候自行车已经成了遍布大街小巷的寻常物件,但在这个年代这样一辆名牌自行车可是抵得上普通家庭不吃不喝攒大半年工资呢!
秦沐琛不知道昨晚钟陳熠根本没睡一直在等他,但能察觉到钟陳熠是因为猜到了他是连夜赶脚程回来的,才为他准备了这辆车。
不过两人都默契的没有提起这件事。
秦沐琛没来由的想要逗逗他,于是笑:“不会骑的话,你教我吗?”
“我不会。”
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对啊,谁家公子哥出门靠骑车啊。
失策失策…秦沐琛扶额,在心里默默吐槽自己,跨上自行车:“行……我会骑。”
说着,他熟练地踢开车撑,自行车稳健地朝前滑去,遛了一圈回来,他上半身前倾趴在车头,冲钟陳熠抬抬下巴:“怎么样?不赖吧。”
“嗯。”
“要不我教你?”
“不用。”
“那我骑去文工团啦?”
“嗯,晚上…”
“晚饭我给你带。”
“好。”
一路上,秦沐琛收获了不少艳羡的目光,他不自觉的将腰板挺得笔直,铃铛按的铃铃响。
临近路口,他下了车慢慢推着,老远就看见莺姐站门口焦急的张望着什么。
他挥挥手,喊:“莺姐!等谁呢?”
“哎呀你可算来了!昨天你突然就找不到人了,去你家也没找着,可急死我们了。你昨天那事一闹啊,给省里大领导都惊动了,省长要亲自来看呢!这次争取评个先进,哦!小琛你表现好了有机会上电视呢!”
上电视?!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这么一想如果没有钟陳熠故意设计这出戏,光凭他的人脉和影响力要想做到这一步可太艰难了。
“对了,还有个大老板在等你呢,说是要买你的曲儿!”
大老板?秦沐琛加快脚步,进门便看见了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皮夹克、花衬衫,大背头……这不是那天在舞厅请客的江豪奢吗!
他似乎颇为钟情这类服饰,依稀记得上次是花里胡哨的红,这次换成了花里胡哨的黄。见到他,江豪奢爽朗一笑:“哈哈!果然是你小子呐,我可真是没看走眼,怎么样?距离包下舞厅的梦想又近一步啦?”
“江哥!你不会真是舞厅老板吧?”
“瞧你说的,我也没藏着掖着啊,还是说我看着不像?”
“像像像!一看就气质非凡阔绰多金!江哥找我是为了…那首歌?”
江豪奢人如其名的豪爽,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我出三百八,卖不卖?”
三百八,那可是普通人一整年的收入了,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开到这个价已经算是顶天了。
但秦沐琛的野心怎会止步于此,造势要用就用到极致。
“江哥,这歌我不卖,但我有个赚钱的机会,要不要合作?”
“哦?”江豪奢眉毛一挑,提起了兴致,“说来听听。”
“我需要江哥帮忙放出消息,就说我后天要在你的舞厅驻唱,届时会再带上几首新歌,当晚的消费利润我分三成。”
“三成?”江豪奢哈哈笑着重重拍了拍他的肩,“三成怎么够?既然是合作,当然是五五分!”
秦沐琛眼睛一亮,江豪奢这个朋友,他真是交对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后天晚上,我派车接你!”潇洒丢下这句话,江豪奢拢了拢皮衣转身离去,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人我见到了,有你当年的风范啊。”
那头很静,语气听不出情绪:“嗯,家具的事,谢谢。”
“哟,多见外啊,到时候赚了钱记得还我啊。”
“嗯,还有事,挂了。”
“你现在能有什么事?养老?”
“带孩子。”
江豪奢:“?”
刚想追问,那头果断挂断了电话。
江豪奢笑骂一声,这人还是这样让人捉摸不透,不过认识这么久以来,这还是那人第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
就为了这么个毛头小子?江豪奢不理解,咋舌而去。
临近夜幕,秦沐琛迎着晚霞骑车朝仓库而去,哼着歌。
有自行车就是便捷,平常二十多分钟的路程不到十分钟就骑到了。
刚刹车,便隐隐听见一阵悠扬的琴声,离得越近,越清晰地传入耳中。
他没碰过钢琴,哪怕是前世那个时候,一架钢琴也要近万,他负担不起。
虽说听不出门路,但乐理是相通的,那旋律连贯、抑扬顿挫,仿佛荒野上开满了鲜花。
很奇怪,明明是看起来那么冷漠的人,弹出来的曲子却饱含着情绪。
这么想来,他写的歌好像也都是情歌为主,奇怪……难道钟陳熠他经历过什么情伤?他看起来不像是情感那么充沛的人啊。
秦沐琛就这样天南地北的想着,又想起前世年过半百的钟陳熠还未成婚,只传闻有个未婚妻,但属于商业联姻。
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写出那些杭俪情深的词曲的?
不论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还是为防穿帮,他果然都得好好了解一下钟陳熠啊。
尾调急转直下,又陡然激升,戛然而止。
秦沐琛鼓着掌走进来,钟陳熠抬眼望他,指尖还悬在琴键上。
端庄、优雅、矜贵。
怎么说呢,那一刻他仿佛与光、与尘、与琴融为一体,翩若惊鸿,宛如一幅中世纪的画卷。
秦沐琛不由得停下脚步,钟陳熠果然就是钟陳熠,纵然跌落神坛,也遥不可及。“弹得真好。”他由衷的赞叹一句。
“你也可以。”
秦沐琛一愣:“这个.…不都是从小练的嘛,我不行的,碰都没碰过……”
“试试。”钟陳熠只是淡淡起身,让出位置。
秦沐琛有些忐忑地放下餐盒,朝他走去、那琴做工真的很精致、就连椅凳都是软的。
钟陳熠就立在他身侧,微垂着头指着琴键:
“钢琴和吉他乐理都是相通的,最中间这一组白键从左到右是……”
说着,他指尖落在相应的琴键上,稍加施力按出音符,伴随着他温润的、清泉般汩汩流淌的嗓音。
"do、re、mi、fa、so……"
秦沐琛看的入了迷。
“听懂了么?把手搭上来。”
他愣愣的照做,学着印象里演奏的样子双手搭在琴键上。
“这样?”坐在这里,他莫名也把背挺得笔直。
“放松一点,腋下不要夹。”
“哦……哦!”
他刚松懈下肩膀,就感到一根冰凉的手指钻入了他的手掌下,轻轻往上一撑。
“不要塌下去……嗯?”
见秦沐琛一激灵差点弹起来,他疑惑的微微歪头:“怎么?”
秦沐琛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掩饰般轻咳一声,端端正正重新摆好架子:“你的手,咳……太冰了。”
“冰?”他搓了搓指腹,“我一直是这样。”
“体寒的话,喝点姜汤会好些吧?”
“只是体温偏低,不碍事。”
“那怎么行,就快到冬天了,这里的冬天可比城里难捱。”
钟陳熠不说话了,只是曲起指节敲了敲台面,示意他继续练琴。
试探性地按动琴键,秦沐琛发觉钢琴似乎也没有他想象中那样神圣不可触碰,虽然手还有些僵硬,但想找到固定的音并不难。
教了一会,钟陳熠饿了,便留他自行摸索,自己端着食盒去了一旁的餐桌上。
秦沐琛瞄了他一眼,他吃饭的动作也优雅的很,能把面饼吃出牛排的感觉。
嗦面时甚至都没有一点水声。
不过他倒是随遇而安,没有一点富家少爷的架子,吃这些东西好像也吃的挺香。
只有扎根于骨髓的修养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秦沐琛随口问道:“你刚刚弹的是什么?”
“随手写的。”钟陳熠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才开口。
“你写的?!”
相比起秦沐琛的震惊,钟陳熠显得镇定自若:“很意外吗?”
“我从没听过——”他很确信自己没有漏听过钟陳熠成名之后的任何一首歌,钢琴曲也不例外,但这首他是第一次听。
不过细细回想起来,确实透着他的个人特色。
总觉得有些……稚嫩。
“这不会是你小时候写的吧?”他试探性地问。
“嗯,你…怎么听出来的?”
秦沐琛停下动作,蹙眉想了想,斟酌着用词:“大起大落…又没什么固定的衔接性,总觉得是想象力还没受限的孩童才会尝试的,诶,你小时候就这么会作曲啊?”
“……嗯,是第一次尝试,那你觉得——”
没等他说完,秦沐琛就抢答道:“好听啊!和现在市面上流行的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跳脱、大胆、不媚俗,很…纯真?”
钟陳熠垂下眼眸,轻轻地、小幅度地勾了勾唇:“嗯……”
秦沐琛眼尖地捕捉到了,惊呼:“钟陳熠,你笑了?”
“嗯?.……嗯,怎么?”
“你竟然会笑!”
“大惊小怪…我又不是面瘫,想笑的时候自然会笑。”
秦沐琛干脆丢下钢琴蹬蹬蹬跑过去,双手撑在桌子上:“我还是第一次在除了电视之外的地方看见你笑诶。”
“电视?”钟陳熠放下筷子,“哦,是说那种…场合。”
见秦沐琛一脸认真的盯着他看,钟陳熠皱了皱眉,有些不习惯:“我脸上有花?”
“没有花,但……咳咳,你再笑一次?”
沉默片刻,钟陳熠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
“噗嗤…哈哈哈哈…”
“?”
秦沐琛止住笑,但嘴角却降不下来:“对…就是这样,你在电视上就是这么笑的,很假哈哈哈……”
钟陳熠闻言一脸黑线:“谢谢,不用你特意告诉我。”
“既然不想笑,又干嘛要笑?”
“体面。”
“谁要求你的?”
这次钟陳熠沉默了,盯着碗里的残渣良久才开口:“我的父母。”
“啊……”感觉像是触及到了什么关键节点呢,秦沐琛立马打起精神,“你还没和我提过,他们不会是那种….呃,家教很严的类型吧?”
钟陳熠点点头,又慢慢摇了摇头,坦诚:“我不知道,我无法理解他们的思维模式,也…不想理解。”
“比起孩子,他们对我的称呼更多的是‘基因’。”
秦沐琛一愣,好像明白了什么。
缓了一会,钟陳熠继续道:“既然是我的粉丝,那应该对我父母的职业有了解吧?我父亲是国际一流的指挥家,母亲是一流院校的音乐系教授、所以……他们不允许自己的结晶是二流的。”
“我的出生是一场实验,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
“自从记事起,我的世界里就只有音乐、曲谱、乐器,睁眼闭眼,都是母亲的训斥、老师的责骂。”
“还有那不得不成曲调的音符。”
钟陳熠脸色如常,甚至没有一点悲伤,只有平静。
“钢琴是那么多乐器中,我唯一感到可以抒发情感的方式,可惜,他们想要我唱歌。”
“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个家里有指挥家、有乐手、但没有歌唱家。”
“他们需要我让这个家庭变得更‘圆满′。”
秦沐琛不理解,这样的想法着实可笑,以为这是什么游戏收集图鉴吗?还是说,其实就像钟陳熠所说的那样,他的父母压根从来没把他当成过“个体”。
把活生生的人看作基因工程的延续…这样的人真的配称之为父母吗?
“那他们…怎么没登报找你啊?”
问出这句话秦沐琛立马就后悔了,自己好好的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干啥。
似乎是早就深思熟虑过的问题,钟陳熠回答时没有一点犹豫:“因为我的出逃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这场实验失败了。以及,他们会认为这是‘丑闻’,不会让外界议论的。”
看着钟陳熠低垂的眉眼,他想安慰,却不知站在什么立场上,只得试图转移话题:“我在话本上看到的那些跟你经历相似的人,一般思想都会比较禁锢,你…怎么能写出这么天马行空的歌啊。”
似乎是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钟陳熠可疑的沉默了。
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秦沐琛也能从对方的种种反应里读出些什么,像这样的沉默…就和以前的那些都不一样。
像是——知道怎么回答,但是有些难以启齿。
他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凑得近了:“嗯?不好说吗?”
钟陳熠…可疑地微微偏过头,没有跟他对视。
“诶~”秦沐琛双眼一眯,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紧追不放。
钟陳熠被缠的没有办法,闭了闭眼,上下嘴皮子一碰,轻的跟气音一样:“huab…”
“嗯?什么什么?”秦沐琛没听清,凑得更近了,一脸揶揄,“你不说我就不走了。”
钟陳熠抬眼,那双眼睛里是他所熟知的冷冽,被这样一瞪,秦沐琛有些打退堂鼓的往后缩了缩。
但好在只有这一眼,钟陳熠便率先移开了目光,发丝下的耳垂染上绯色。
“……话、本。”
似乎是为了佐证,他补充道:“小时候有个待我很好的佣人,时常会偷偷塞给我一些,后来被发现,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那时候他压抑的世界里可以说只有这些薄薄的纸片可以带他短暂解离,对外界的所有幻想皆是这一行行光怪陆离的文字描绘出来的。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秦沐琛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头脑这么灵活却是个生活白痴,怪不得他经历匮乏却可以创作出如此令人动容的曲子。
——原来是看小说看的啊!
与此同时,得知钟陳熠可怜的过去后,另一个想法逐渐在他心头盘悬占据了上风:
——我真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