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回去的路上,薄野欢欢紧紧攥着王二妹给的小药丸和一张小药方,手心一直冒冷汗,神情有些恍惚。
她是不敢轻易跑路的。
前世即使和司让闹得那么凶,还是捱了十年,一直到后来山山出事,父亲身死异乡,她身边再没有一个亲近的人,才在司屿的帮助下逃出了摄政王府。
一则,京都有她所有亲友和产业,走了,就什么都没了。
二则,司让手眼通天,就算她侥幸逃出去,后果呢?被千军万马抓回来,再一次牵连无辜。
如今这日子还能过,不管再煎熬、再违心,都得维持下去。
留着这东西,只是想着,万一呢?
往后的日子太长了,司屿仍旧如前世一般远下黔洲,雍王还在蛰伏,她不知道能不能改变,更不知道以后又会发生什么无法控制的变故。
但她无法改变司让似乎已经是定局,他的最后,权势太盛,然盛极必衰,小皇帝总会长大,他这个外戚摄政王,最好的下场也就是放权归隐,可权势于他而言是命,放是不可能放的,何况作恶太多,罪孽深重,注定要落得总叛亲离,不得善终。
她想好好活着,家人亲友平安健在。
马车停在郡县府门口,司让刚好与孙得厚松石一行人骑马回来,后头跟着几辆盖了黑布的板车。
薄野欢欢下来看到他,扬起唇角小跑过去,挽住他手臂甜津津地唤了声:“夫君。”
司让心头那股火又燃了起来,面上却不显,神情温和“嗯”了声,看看不远处的马车和提着满满两手东西的阿饼,不经意地问:“去哪玩了?”
薄野欢欢板着手指头,乖乖交代道:“先去看了下莲莲,然后去了糖饼铺子,蜜果铺子,香煎铺子……没了。”
她不说,阿饼也会将她行踪一五一十地禀报司让。
好在方才与莲莲说话时,阿饼跑去给她买香煎饼了。
司让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你若喜欢,再多留两日罢。”
薄野欢欢皱起眉头:“可这样会耽误你公务的,我不愿意。”
司让笑了,眼中有她看不懂的沉静与柔和:“不会。”
薄野欢欢潜意识却觉得有点怪怪的,她已经从司让和松石的谈话里大概猜出他此行是来探牧王老巢窝藏的珠宝金银,还有就是亲自督察荔洲的兵器制造,不日将送往西北。按说,牧王的案子清了,他该坐镇京都,收拾牧王旧部,以免有人再生异动了。
“手怎么汗涔涔的。”司让悬在头顶的声音叫她猛然回神,一刹惊慌无措,低头看着自己一双被男人放在掌心把玩的玉手。
那里前不久才攥着一颗能决定命运前途的药丸。
“有点热。”薄野欢欢纤细白皙的手指微微分开,与他十指相扣,让他感受到掌心的热意和黏湿,百无聊赖地晃了晃,语气娇娇:“咱们什么时候去玉珠泉乘凉呀?”
司让微微一怔,好像听到心口那团火发出热烈的噼啪声响。
她还记得,所以她那夜不是为了哄他才说的好听话。
他的欢欢,真的连人带心的回来了。
司让承诺爱妻,处理完牧王,就去玉珠泉。
再返京都,竟已是大半个月过去。
这一趟远行有些耗心力,薄野欢欢装着满腹隐秘的心事,藏好药丸和药方后,累得倒床就睡。
谁知傍晚时,去城郊大营给薄野山山送荔洲特产的玉娘急匆匆跑回来,说:“二公子不在了!”
薄野欢欢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叫做……不在?”
“老奴也是纳闷,按说京郊大营负责京都巡逻防卫,将士极少抽调离营,问了都说二公子临时受命,带兵前往福州协助剿山匪了。可是坏就坏在,前些日子您叫老奴找个可靠的放在二公子身边,偏巧咱们远在荔洲,他连着几日来郡主府都没见到人,只好留下暗信追去了,信上说,亲眼看见二公子押运粮草北上,看路线,是往西北。”玉娘向来沉稳,少有这么急莽的时候。
薄野欢欢听完,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北上,北上,这个节骨眼也只有西北战事吃紧!
她脸色苍白,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疑是弄错,又细细问:“什么时候的事?谁的令?”
玉娘扶住她,道:“大约是五日前的事情,程威将军下的令。”
五日前!那不正是她们原定要启程回京,但是司让说让她多留两日玩玩的时候!她们回程要四日,要是那日回,就刚好能碰上山山离京。
且,程威,前世将李夫人和司蕊抓来吊下城墙的,就是这个人!能交付如此要紧的大事,必是司让身边不亚于松石的心腹大将。
想通这一切,薄野欢欢僵坐在榻上,许久都没有一丝反应,一颗心直坠谷底,寒凉彻骨。
眼前又浮现在马球场的小树林那日,山山捧着一抓新鲜干净的红果给她:阿欢,你尝尝,我特意摘的。
那日司让言语间阴阳怪气,她怕再生事端,还急急对山山使眼色,叫他回去,想着来日方长。
未料,那一见,或许就是永别。
前世也是这样,甚至就连山山噩耗传来,她都是足足过了一年,偷听到看顾她的婆子小声议论,才知道。
被困在诺大的摄政王府,整日睁眼司让,闭眼还是司让,他想让她知道什么,不想让她知道什么,全看他心意。
那几年简直白活。
可如今她明明都不作不闹了,肉麻的“夫君”挂在嘴边,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无有不顺从,她都不敢将山山和西北两个话题同时说起,怕就怕,司让那性子,越是她不想的,越是要反着来。
怎么还是这样?
看似重来一回,却什么都没改变。
深深的无力和歉疚自责爬上心头,大山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薄野欢欢从枕头下面摸出那张拳法图,打开的手指微颤,鼻尖猛地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啪嗒掉下来。
玉娘慌了神:“其实二公子去西北,或许是好事啊?”
“不,不是的。”薄野欢欢摇头,眼泪越掉越凶,扑到玉娘怀里压抑地恸哭起来,一字一哽咽,“娘亲走后,山山和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旁人兄弟姊妹多,四世同堂,逢年过节,热热闹闹的,可我们家,我们家人少,走了,就没了……”
玉娘心疼得拍着小主子的背哄:“哪会,哪会啊?您还有王爷呢。”
薄野欢欢慢慢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小脸,怔忪半响,胡乱用手蹭干净眼泪,开始东翻西找。
玉娘忙问:“您要找什么,老奴帮您,别急,别急。”
“药箱,他该换药了,说不准他是还记恨上次山山伤他,一定是的,是我没哄好,怪我,我要是身段再低些,姿态再软些,就不会这样了。”薄野欢欢无措地重复这一句,直到药箱找出来,她又狠狠蹭一把眼泪,疾步匆匆,去摄政王府。
夜空暗沉,王府一片寂静。
侍卫说,王爷还在书房议事。
两个婢女提灯行在前面,昏黄灯影朦胧照出脚下的路。
薄野欢欢走得很急,一路好几个踉跄,干脆从婢女手里拿过灯笼,自己提着。这条路好远,东弯西绕,像是要把整个摄政王府都走一遍,明明前世被囚.禁在这里时,它是那样的狭小.逼冗,不见天日。
途经的西院时有几个轮休的侍卫在喝花酒,酒劲儿上头,说话没有顾忌。
“王爷自从荔洲回来后,简直变了个人似的,说话和声慢语,就连牧王那个死犟的狗腿子当面驳斥,也没被拖出去砍头,王爷还常常露出那种心神荡漾的笑,咱悄悄的说,跟痴汉没差别!你们说是不是中邪了?”
“你懂什么,王爷那是总算与王妃和好如初了,陷入温柔乡的男人,都一个样。”
“这倒是,上回山校尉当街挑衅王爷,王爷连拳头也没躲,更不准旁人上前插手,最后伤得那样重,事后竟不责罚不动怒,爱屋及乌,莫过如此。”
“呵,说个真的,其实那天王爷古怪得很,山校尉揍了一拳,王爷竟嫌伤得不够重,让松大人再补几拳,更是拔了我的佩剑,眼都不眨,生生刺进胳膊,咱几个吓得够呛。”
“……”
薄野欢欢捧着药箱站在树后,下唇咬出血来,夜风拂过她单薄纤弱的身子,她倔强地一动不动。
自欺欺人,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