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看台顷刻沸腾起来,原本众人瞧着摄政王自落座便没有上场的意思,心道也是,王爷能赏光来,想必是陪郡主来玩玩,一场女儿家的小打闹哪至于王爷纡尊降贵,没想到,竟会有如此反转。
临时加入战局算是不大名正言顺的,所以更改后的规则十分利于蓝方,几乎也是自马球盛行以来就默认的——球场只论输赢,先帝在时,有回输给臣子,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哈哈大笑,奖赏加倍,借以鼓励全民习马术加强自身锻炼。
按理说,蓝方自然也会从受过专业训练的队伍里选出三名身手矫健球技高超的队友。
只是如今朝堂皆掌控在摄政王手中,摄政王是什么狠酷的行事作风,无人不知,台上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蓝方队员们却不得不谨慎,都是贵族朝臣的内眷子女,倘若因为一场马球赛就惹了王爷不快,牵连整个家族,得不偿失。
五个人犹豫着,迟迟没有选定新队员,甚至有人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与郡主较量这一场?要是直接输给郡主,也就不会摊上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了,反而还能讨好摄政王。
薄野欢欢看到这一幕,进球那瞬间的欣喜和激动荡然无存,甚至担心会输的紧张情绪也没了,她翻身下马,来到司让身边。
司让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即使没有沉着脸,亦是不怒自威,令人生畏。
这场单纯的比赛从他挑起薄野欢欢球杖的那一刻开始,就变了。
薄野欢欢微微仰头望着他,额上一抹晶莹薄汗越发衬得小脸瓷白,她皱着眉,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模样:“夫君,我,我肚子忽然有点疼。”
司让脸上没什么表情,下马后用一双深沉的冷眸凝视着她。
蓝方那边听到动静,顿时如蒙大赦,立刻凑过来道:“郡主身体不适还是先回去歇息吧?咱们改日再痛痛快快比一场。”
“是啊是啊,方才王爷只是挑了球杖,球还是郡主传给雪霁公主射进的,说起来也算平局。”
“嗐,说什么平局,郡主的马球可是王爷手把手教的,与公主堪称珠联璧合,交相辉映,这回是我们侥幸了。”
所有恭维的漂亮话响彻耳畔,薄野欢欢的脸色却愈发差劲,她讨厌这种出于畏惧而刻意被讨好的感觉,整个人如同被丢进油锅煎炸一般,只想逃离。
可司让一直没有说话,她只得故技重施,装作身形不稳,栽到他怀里,扯着他的袖子,又唤了声:“夫君?”
司让一手揽住她的腰,脸色阴沉,道了句“你们自便”便转身离去了。
雪霁气得直跺脚,干脆也不玩了。
她们凭本事比赛,又不是输不起,司让作什么要插这一脚!他来了,即便她们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马球场外有一片溪流蜿蜒的小树林,接近日中阳光渐盛,司让将薄野欢欢抱上马拥在怀里,路上一言不发,骑到林中阴凉处才放她下来,下一瞬却是扼住她手腕,将她抵在树上,质问道:
“薄野欢欢,你又跟我闹什么?你不是想赢吗?”
他以为她终于愿意当着京都所有权贵的面唤他一声夫君,是真正从心底接纳了这门得来得不太体面的婚事。
她怕丢人,她想赢,无论如何他一定会让她赢的,可是,她竟然不要。
薄野欢欢战战兢兢地看着司让,几番张口,却不知先说什么好。
这时候的司让是绝对听不进她诸如“你的加入对于这个队伍而言不是赢”的解释的,他要的,或许是一个柔弱姿态的服软,或许是像昨晚那样的花言巧语。
可她忽然就觉得好窒闷,明明只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对着那一双透露着强势的眼眸,薄野欢欢最终还是虚弱地摇摇头,轻声说:“我真的不舒服。”
司让猛地松开她,躁怒得一脚踹在树根上。
薄野欢欢忍不住偏头咳嗽几声,这下是真的有点难受了。平素最精致讲究的郡主,此刻随便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来,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司让背对她站着,顿了片刻,阔步离去。
不多会,满月提着水壶和药酒跑过来。
“您方才好生厉害,奴婢感觉那小球射进的不是短门,是撞进奴婢的心口了!”满月服侍完主子喝水,就拧开药酒瓶盖倒在手心轻轻给主子揉搓着用力过猛的手腕。
薄野欢欢苍白的脸色终于浮现几许笑意:“属你嘴甜。”
满月摇头,诚恳道:“看台上好些夫人都夸赞您看起来娇娇小小的,击球却最有准头,可怜您的手。”
皓腕似雪,青红了一小块,是当时不小心被击落球杖剐蹭到的,薄野欢欢此刻才感觉出痛来,手臂长久不发力,也发出酸胀难耐的疼,“日后我勤加锻炼,自不会如此。”
虽然,这次过后她可能很少参加这种马球赛了,但身子强健,总归不是坏事。
薄野欢欢看着满月,想起一事,问道:“我记得你扬州那个远房表兄是不是也进京科举了?”
满月双颊立刻多了两抹红晕,腼腆道:“是,前儿个他才传话来说,等官职定下,再告诉我……”越说越不好意思。
薄野欢欢了然于心:“好,我知晓了,一准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满月却愣住了,连忙摆手道:“不不,奴婢不是向您讨恩,谁家婢女这么早嫁人的,您身边还要人服侍呢!”
薄野欢欢点点她额头道:“别人家的婢女我不管,但你是自幼陪我长大的,该嫁就得嫁。”
前世满月受她连累,不得善终,这回无论如何也要补满月一个好前程,再者,她身边统共就这几个亲近的人了,多走一个,日后多安心一分。
主仆俩在小树林歇息半响,远远的传来一阵马蹄声。薄野欢欢抬目看去,来人身着一身银灰色铠甲,五官硬朗,带着些异域的特征,他熟练驱马,健壮的体格在树叶漏下的金光里疾驰而来。
“山山!”薄野欢欢笑着站起来,高兴招手。
薄野山山跳下马跑过来,第一眼却是见到她手腕的青肿,鼻尖敏锐地嗅到药酒味,顿时紧张问:“他打你了?”
薄野欢欢不禁失笑:“我刚打马球去了。”
满月跟着点头。
薄野山山这才放下心,挠头自责道:“上回牧王的事怪我,回营后赵老将军严厉训斥过我了,这几日我前后反思,日后再不敢犯这种糊涂。”
薄野欢欢心中也是自责,想了想拉他坐下,把前世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都叮嘱过他一遍,最后格外严肃地重复道:“朝廷募兵北伐,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去,知道吗?我近日频频做噩梦,梦里有位天神告诫说,西北是你有去无回的凶险地方。”
语气之重,令薄野山山肃然,老实说:“原本威武将军来营里招募能将时,我动了心思——”
“不行,绝对不行!”薄野欢欢激动得打断他,“我朝将士万千,不是非要你一个,我说这话是自私,可……我会给他们捐很多很多银钱,直到能弥补这份自私为止。”
薄野山山惊讶道:“阿欢,你误会了,我动心思是想建功立业,可如今父亲未归,我放心不下你,你是姑娘家,银钱和产业都要留着傍身,拿我名下的去捐。”
姐弟俩因为这事争论半响,没个结论。
薄野山山为人耿直憨厚,直来直去的,从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唯独遇上欢欢的事,容易转牛角尖,剑走偏锋。
薄野欢欢索性不与他争论,只提醒他记住她说的话,别误了回营的时候。
“赵老将军准了我一个时辰的假!”薄野山山好不容易才能来见欢欢一面,舍不得走,回去从马脖子上取下装了新鲜果子的布兜子,洗干净拿回来,期待道:“我特意摘的,你尝尝。”
薄野欢欢迟疑地从他掌心捏起一颗,咬一口,汁水饱满沁甜,她惊讶抬头。
薄野山山得意地笑了,又分了一捧给满月,说道:“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展开竟是一套完整的拳法。
“你就是闷在屋子里久了,手脚筋骨不活络,打起马球才容易伤着,你按我这个日日练一遍,保准有奇效。”
“如此好极!”薄野欢欢接过图纸笑得眉眼弯弯,可是仔细看看,伸展动作比比划划,又为难,“我不太会。”
薄野山山十分不解,这套图纸是他亲自画的,军中四肢最不协调的小兵都能习好,可欢欢说不会,必然是他画得还不够清晰明了,眼下没有笔墨,没法子修正,于是拍着胸脯鼓励道:“哪里不会,我教你,包教包会!”
司让与医士回来时,便是看见体格威猛健硕的青年将娇小的女人虚拢在胸前,抬起她的手臂伸直,比划着一个不伦不类的动作。
司让脚步停下,眼眸幽深,嘴角扯出一抹阴冷的笑:“这个该死的莽夫,哪有半点弟弟的样子。”
医士战战兢兢地避开,松石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司让独自上前,薄野欢欢也看见了他,收起拳法动作,露出一个笑。
薄野山山规矩立在一侧。
司让横在姐弟二人中间,语气凉嗖嗖的:“想来军中太清闲。”
薄野欢欢察觉他语气不对,立马道:“没,是我想见山山,他告了假的。”怕再生事端,给山山递了个眼神。
薄野山山只好抱拳一礼,恭敬道:“时候不早,末将先回营了。”
显然,这是对司让说的,他把司让视为摄政王。
薄野山山骑马离去后,薄野欢欢转头看了看神色莫测的司让,以及不远处提着药箱的医士,有点不安:“我歇了会,比先前好多了。”
之前说肚子疼,只是不想蓝方犯难的权宜之计。
司让却道:“好不好,不是你说的。”
“好好,那就劳烦医士再看看。”
薄野欢欢语气又轻又软,没什么脾气,把拳法图收好,蹲身下来要把果子一起收起来带回去,想着待会也给司让尝尝。
山间时令果子虽不值钱,但京都并不常见,他嗜甜,正好可以缓解方才闹的不愉快。
焉知一只黑色的官靴先她一步,毫不留情地踩了上来,汁水四射,最终一兜子漂亮的红果,被用力撵得稀烂。
她的手僵在距离官靴不到两寸之地,纤长白皙的手指微微发抖,怔了好一会,才惊愕抬眸,满面不敢置信。
司让视线冰冷,高高在上:“山野贱果,如何下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