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雨窸窸窣窣地落在柏迁林的黑伞上,顺着伞骨掉在地上的积水里,然后溅在他的裤腿上。
裤脚湿了。
柏迁林感官敏感,不喜欢这样的湿漉。他想转过头回家去,但还是没动。
他撑着伞站在葬礼上,看着雾蒙蒙的天,想,老天爷也在给那个人哀悼。
既然哀悼,那么他就不该死。
为什么还是死了呢?
雾色弥漫起来了。把黑色的人影三三两两地笼在虚幻里。有人在前面恸哭,但他听出那声音不过是做戏。他感到一点好笑。
潘深这个冷酷孤僻的家伙也会有人愿意在他的葬礼上演戏?
哈,恐怕生前也没说上过几句话。
为了什么样的利益能这样装模作样呢?
柏迁林站在远远的地方已经站了很久。来来往往的人里只有他的静止的,因此吸引了主家的注意。
“您好,您是父亲的朋友吗?”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冒着雨,从灵堂前走到柏迁林这个角落里。他稍微用手掌遮住眼睛,尽力地睁开眼睛,瞧着柏迁林。
“父亲?”
柏迁林愣住了。
“谁是你的父亲?”
“您不知道吗?”小伙子讶异,“逝者潘深,正是我的父亲。”
“潘深?”柏迁林更愕然了。他的惊讶很快转瞬即逝,变成了厌恶和憎恶,“你是说,你是潘深的儿子?他结婚了?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几乎抑制不住的急切。
小伙子闭上了嘴。他注意着眼前这个古怪的男人。他显得对逝者格外情深,在一众表演哀伤的人里,只是静默地站在远处,不声不响地陪伴着父亲。
但父亲生前,他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过或见过他。
这个人十分特别,如果他见过,绝对不会没有印象。
他不仅长相俊美,一双深黑的眼睛又深不见底,镶嵌在素白的脸上更像是两颗黑洞洞的隧道,神秘得像是要把一切都吞掉。
这个人是人群中见到便会一眼注意到的那种人。
另外,他似乎对父亲的事情了解得并不多。他也不认得自己,也不知道父亲的近况。他只是知道父亲死了。
“没有。”年轻人回答,“我是养子。父亲终身未婚。先生是父亲年轻时的朋友吗?”
只是,这个人看起来和自己一样年轻,应当二十出头。父亲已经年过半百,早年认识的朋友怎么会这么年轻呢?
柏迁林的情绪平静下来。他斟酌了片刻,说:“算是吧,如果他愿意把我当作朋友的话。”
年轻人恍然大悟:“您原先是和父亲闹过什么不愉快吗?父亲是这样的人,不会说话,总是把真心憋在心里,惹人不快。”
“倒也不是。”柏迁林简短地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含糊道:“总之,都过去了。”
“是啊。”年轻人顺台阶就下,“父亲已经去世了。”
柏迁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慨地看向灵堂。一切都雾蒙蒙的。他还没有看清潘深在灵堂上的画像。
“他怎么去世的?”
“病逝。”年轻人回答,“父亲身体一直不大好,又总把心事憋在心里,前段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直郁郁寡欢,有天骤然去世。医生说是遭受重大打击,心脏血管破裂。”
柏迁林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眉毛轻盈地扬起来,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约有一段时间了,父亲去世是前天,心情不好已经大概有三周了。”
“噢……”柏迁林了然,“他后来有过什么新的伴侣吗?”
这是一个微妙的词,“新的”伴侣。那么谁是旧的?
“从来没有。”年轻人说,“父亲心中只有他的花房和书架,其他的什么都放不到心里。朋友也很少。今天来的大多数是他事业上的同事,只是生前受到了照顾,今天才来吊唁。”
“他倒是一如既往。”
“您原先和父亲关系很好吗?”年轻人打探道,“父亲没有跟我提过您。”
“有时算是很好吧。”柏迁林说,“有时像是仇敌。”
那算是很深的情感了。年轻人想。父亲情感寡淡,很少讨厌一个人,更别说恨了。若说恨到仇敌的程度,那一定是非常地在乎了。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年轻人说。他不知该摆出什么态度安慰对方。对方看起来十分年轻,但又是父亲早年的朋友,他作为晚辈应该尊重,但又担忧太过分的尊重又显得严肃。
“是啊。”柏迁林露出一副古怪的笑,“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他已经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这是十分不尊重的话。
然而介于他方才说到的和父亲的关系,年轻人一时分辨不出这是真心话还是反话,只能悻悻道:“这么说也不太好。毕竟去世还是伤心的。人已经没了,没有什么可恨的了。”
“正是死了才更可恨。”
柏迁林沉吟片刻,嘴边露出微笑,又时不时打量着雾蒙蒙的灵堂,仿佛神经在不自觉地抽动着,露出千奇百怪的神态。
“即便要死也不肯……呵,明明他根本放不下,但是仍旧忍心……忍心无视一切,包括……我的恨。他死了,我真是高兴,这个折磨我的混蛋终于没了。但他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地死掉呢?这未免太便宜他了。”
他停顿了,看向了年轻人。年轻人被他一番阴郁的宣言惊得毛骨悚然,面对他的视线,忍不住缩头,连忙看向别处。
“别……这么说。”年轻人苍白地回答,“毕竟……死者为大。”
“他是死得一干二净了。但他给我造成的痛苦还没有结束。”柏迁林冷笑,“他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能弥补一切……懦夫!他蔑视我、仇恨我、亏待我的……怎么能用一个死还得干净……”
“既然他视我为耻辱,我就要把他拉入和我一样的处境里。”
柏迁林垂下眼皮,自言自语。他的声音不大,听起来只是和自己说话,不打算让别人听见。但年轻人还是实打实地听见了,因此对柏迁林的神智产生了惊愕的预判。
“先生,您可不要做什么傻事。”年轻人语气急促,甚至带了点严肃,“父亲是异常局的局长,今天来这里的都是公家单位的人。您要是做点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出来,我不能保证您的安全。”
“哪怕您是父亲的好友,我也不能保证。”年轻人说,“您要知道,父亲生前是受到尊崇的。”
“哈。”柏迁林笑,从下往上转脸看他。
“异常……你们这些傲慢自大的人,凭什么把那些你们无法理解的人,定义为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