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进外头的腥,白雪上冻满尸童玄色的血。
戚止胤迎上那仙师拷问般的眼神,喉结在滚动间轻蹭过剑尖:“斩杀邪祟可增功德,我不欲见你称心如意!”
“哦?”剑锋顿离其颈,留一血点,俞长宣笑意盈盈,“那你来吧。”
戚止胤面上显露出极短促的怔然,双拳不自觉地握紧,再握,须臾便有血滴自指缝里渗出。
“为何还不动手?”剑归鞘,俞长宣蝮蛇般挪步,缠上来,近乎要同他交颈。
戚止胤自齿缝间挤出话音,拗着:“你令我杀,我便杀么?我绝无可能狗似的供你使唤!我……”
唰——
扇展,猝然掐断那少年人的烈腔。
说诳!
俞长宣的视线越过戚止胤,看向那变作尸童的女孩儿。
他早于摸骨时囫囵读罢她的旧忆。
寻常,炼造尸童需得施法引魂,那引魂者且不说是仙是魔是鬼,至少得是个本事不错的修士。
适才他本欲瞧瞧是何人引魂害人,不曾想没逮着祸首,反而在那女孩儿的记忆中窥见了戚止胤。
应是许久以前了。
被雪覆盖的错败小院里,混乱四响,原是戚止胤遭他爹毒打后,被那人拿绳套住了颈,栓去了羊圈里。
槽食脏污,他咽不下。
饥寒交迫,濒死。
邻家的女孩儿隔着栅栏望着,后来偷摸抛去果子两三,用那瘪酸的果子救回来沉甸甸的一条命。
——这尸童原主呀,乃是戚止胤的救命恩人!
人间有千万难事,其中之一便是过情关。那桀骜不驯者今儿扯出这般蹩脚的谎,是因在“恩情”二字前乱了阵脚。
俞长宣却为此感到心情舒悦。
戚止胤知恩图报,说明世上还有东西能困住他。如今戚止胤能为了一笔恩情违逆他,来日未尝不会因为恩情臣服于他。
驯狼为狗,他势在必得!
俞长宣于是在掌心嚓地把扇敛住,端笑陪戚止胤唱起戏:“你既不要为师杀她,又不肯亲手杀她,左右杀不得,放尸童离开为祸人间更是万万不能——为师救她一命,可好?”
戚止胤红目熠熠,咬死不认:“你救不救她,同我有何干系?!”
“当真全无干系吗?”俞长宣反问一声,却不强求他答,只将手中折扇朝他抛过去,“这扇子金贵,你妥帖收着,若是坏了,当心为师这‘夜叉’要剥你仙骨制扇。”
戚止胤对俞长宣的学舌毫不理睬,稍一挺身,便接下那把扇来。
扇上冷香飘,他不过稍稍握了握,便叫那味儿给裹了一身,不禁微微皱眉。
俞长宣瞥着了,以为他嫌弃,便摇头:“千金一捻香,你不识货呢。”
戚止胤只回敬:“若非知你为修士,还以为我倒霉遇了什么愚不可及的烧金窟!”
俞长宣没同他一般见识,挪目向尸童。
他方冲尸童抻了指,一泓青光就自他指尖流出,一时间,庙中尘雪飞扬,而那尸童受灵力裹挟,腾空而起。
“阿胤,退开。”俞长宣说,稀松平常的口吻。
然而,还不容戚止胤反应,他已被俞长宣掌心迸发的巨量灵力生生弹开,猛撞去了墙根。
俞长宣看也不看,自顾摸住尸童肩胛,袖一甩,凭空画出一道血线,念道:
“血祭山陵,鬼门,开!”
轰——
那道血线猝然撕裂,自里头泼出无穷黑气,江潮般淹没了他的双足。
便是在那黑气之间,伸出数以万计的鬼手。祂们争先恐后地攀扯起俞长宣的衣衫,尖声粗嗓,念的是错乱纷杂。
“卑鄙小人!”
“俞长宣,假圣人,你该死!”
“国师啊,我等死不瞑目,您岂能安生独活?快归,与我们同葬!”
这些骂,骂得响,也骂得该。
说他独活,不错。他七万年前曾为祈明古国国师,亡国之际他飞升,哀嚎遍野他得道。
——这就是独食、独活。
说他卑鄙、假圣人,那更没错。他今个儿收戚止胤为徒,为的是自造情劫,以便来日杀徒证道再飞升。
——这便是自私、无耻。
怨气喷薄,鬼呻如尖刺搔耳。
俞长宣立身于黑潮之间,任鬼手如何抓挠推扯,他自岿然不动。
尸童与俞长宣所隔不及一寸,悬停于半空。
他伺机割指,提手如运笔,绘鬼符。待到指尖近露白骨,终于收指于血滴滴的“还魂”二字。
还魂,还魂,奈何桥前拦离魂,要祂不入六道轮回,复归人间!
铮!鬼手黑潮中涌出一道青光——那是女孩的三魂七魄。
它们一俟自鬼门中飞出,便被尸童空壳吸引般,强灌入其七窍,燃青火于皮囊之间。
俞长宣阖眸,长指分合,复又掐出道凶印,要助女孩儿的魂魄顶去她皮囊中寄居的鬼魂。
两方魂魄相冲撞,那尸童赫然挺身,蹬腿飞身,谁料竟不袭击他,反冲戚止胤扑去。
祂妄图将魂转寄于戚止胤之身!
鬼奔如风,戚止胤躲闪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缭乱青荧过其身,遽然于其举头一尺处倒绽巨瓮般的素兰,愣生生拦下了那尸童!
那兰剔透澄明,花瓣薄如细刀精削。
还不由得戚止胤去细看,一抹白影掠过其身,驻于八步外,靴旁雪沫如玉屑扬飘。
俞长宣旋身看向戚止胤,留下轻慢一笑:“这兰漂亮吧?”
怪的是,那戚止胤平素刻薄牙尖,这会儿却哑然了。
俞长宣还没琢磨出那小子是什么个意思,先听一阵凄厉尖喊,便回头,见那尸童正嚎哭着呕魂而出。
俞长宣久候此时,只一挥剑,便叫那鬼魂泯灭于三界间。
鬼魂散,人魂留,尸童身上火于是烧得更烈。扭曲的肌骨渐遭炼化,熔作黄泥,进而如陶土般成形,成人。
俞长宣睐看一眼,驱剑刺破适才所留诸血印,念说:“鬼去地合,万象归一。”
说罢,他又望向足底鬼蜮:“诸位,都散了吧。”
万鬼哭,那些瘦长鬼手纷纷蜷曲,最后叫渊薮尽数吞去。
訇!裂地就此收拢,巨山如细叶遭风吹,摇撼若将崩。
山摇地动间,那女孩儿如雹子般坠向坍墟。
俞长宣眉棱稍压,踏飘兰而上,稳当将她接下。
落,雪粉肆扬,萧萧肃肃,仙人临世应如是。他靴下还压着几瓣未散的灵兰,触地处恰能与戚止胤相望。
俞长宣施施一笑,那人儿却照旧的面色冷峻,不松眉头,片刻竟还挪开眼去!
“啧。”俞长宣皱了皱眉。
山摇过尽,一切归宁。
俞长宣将女孩儿在墙角搁下,收尽灵力,甩袖间有血滴滚下,不以为意。
疾风过身,是戚止胤捱来查看女孩儿伤势。
他起先还面带忧色,见她伤势明显愈合,吐息也渐趋平稳,这才舒了口气。
俞长宣就立在一边,温善地冲他摊开掌心:“阿胤,扇。”
戚止胤仍是错开目光,正欲把扇抛还,眼角倏见俞长宣左袖给血洇红,透然一片。
他霍然将那只手扯来:“怎么回事?”
“哦……”俞长宣云淡风轻地将宽袖撩开,露出齿痕错累的一只小臂,“适才给你咬的。”
戚止胤那对浓眉于是拧得更深,不觉间吐字放快:“你不是能活死人肉白骨么,为何留着腕间的伤不治?!”
“都是**凡胎,为师若能饮血自救,仙门就该提刀杀我来了。”俞长宣疏懒道,只提剑割断袖角一截白布,又张嘴咬住白布一头,扯布缠臂几圈,“小伤罢了,不妨事。”
他见戚止胤还瞧着,便再一笑:“多谢徒儿关心。”
戚止胤愣一愣,忙抛了扇,叱声说:“谁关心!左右不过忧心你死了,无人给我续命!”
“嗯。这般想就对了,来日多算计算计你能从为师这儿拿走什么,少思虑为师要拿你干些什么。反正为师要干什么,左右你都拦不着。”
戚止胤咬着后槽牙,很快便垂了头,不容俞长宣再琢磨他的神情。
俞长宣将捆臂布扎紧的当儿,戚止胤怀里的女孩儿也苏醒过来。
俞长宣似事不关己般随意寻了根红柱倚靠,一面疗伤,一面冲那俩少年少女看去。
那女孩儿虽说醒了,但神色茫然,一时又问戚止胤她阿爹在哪儿,说她娘要她出门唤阿爹吃饭;一时又望向庙外,问说怎么初秋就下了雪。
——她本该死在五月前。
戚止胤甫闻声,便屈膝半跪下来,再不掩饰与她相识的从前种种。可他却无能为她解惑,唯有将一切以“糊涂”二字盖过。
“糊涂,怎么连你爹在哪儿都不知道。”
“又糊涂,今儿已是岁末,就快迎春了。”
女孩儿怔然听着,面颊和手心手背皆是通红一片,似乎是给冻伤了。
戚止胤见状忙裹住她那两只哆嗦着的小手,呵气暖起来。
他心疼呢。
俞长宣嗤笑,心说戚止胤在他面前要么不恭不驯,要么冷若冰霜,冬刀似的,两面都发寒。眼下一瞧,竟还有些温热的东西藏在皮囊里头,真真叫他这师尊寒心。
他的心凉着,那头话还没说完。
女孩儿起先有些无精打采,后来想到什么,双眸发起亮来:“哥,我家院里的树结了小果,待到冬来我还给你掷去!”
戚止胤似乎有许多话想说,虚虚张了嘴,无声。
半晌,千言万语落作肩上一拍,戚止胤说:“哥忙,今年冬天就不回家了。”
“那新春呢?冬去春便来,新春可是要团圆的……”女孩儿嗫喏。
童言无忌,却成匕首穿心。
戚止胤几乎呛住,是俞长宣行上前来,敲扇于掌心,答说:“你哥他要奔赴仙门问道去,新春就在那儿同师兄弟一块儿过年,照样的热热闹闹。”
女孩儿“唔”了声,怯怯将眼前神仙似的人儿看去:“您是何人?”
俞长宣心里门儿清,知道戚止胤根本不拿他当师尊,忧心如实答去要激怒戚止胤,平白招惹来什么麻烦,索性同他撇清关系。
“贫道为过路……”
“他为我师尊。”戚止胤陡地开口,吐字落力,直盖过了俞长宣的话音。
俞长宣闻声,指尖顿了顿,扇便悬着再没能敲回掌心,只还因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照旧含着笑,问女孩儿:“你可记得昏睡前发生了什么?”
戚止胤见俞长宣揭人伤疤,刚欲阻拦,女孩却张了口:“阿爹领我拜神爷!”
俞长宣眯了眼,这是他不曾在女孩儿记忆里看过的。
“神爷么……你爹领你拜的是武神还是文神?”
女孩摇头:“阿爹说这些神爷早不灵验!他领我拜的是山北那杏坛仙!”
杏坛仙?哪门子的杏坛仙?这山上正经庙观虽然说不上少,却从未有过什么杏坛仙。
她爹莫把鬼当仙人拜了吧?
俞长宣乜斜眼看向戚止胤:“杏坛仙这事儿你也知道?”
戚止胤努努嘴,不情不愿道:“三年前山崩,山北处塌出个骇人的巨洞。几个胆大的山民下去瞧了眼,发现底头竟有个比及小村大小的书院,书院为灰石砌就,房屋却多为红顶,因此得名‘血杏坛’。那儿深处摆了尊神佛,夫子打扮,神龛前留了个红帛书,说是带着垂髫儿女去拜拜,后世子孙便可金榜题名的,彼时山民都把那神像称‘杏坛仙’。不过昨年那地儿不知道闹了什么事,洞口早叫村长领人填埋,她爹怎会跑那儿去……”
俞长宣若有所思,又问:“这武神庙何时盖的?”
“昨年。”
“同填埋那血杏坛一般时间?”
“稍稍晚些。”
俞长宣点头,把视线转回来,问女孩儿:“你可记得归家路么?”
女孩儿伶俐答去:“山路我早随阿爹走熟啦!”
“不行,还是我……”戚止胤话未说完,给俞长宣执扇啪地往背上一敲,方记起自个儿眼下遭官兵追捕的境况,木在了原地。
“天黑路滑,贫道这剑有灵性,便由它护送你归家。”俞长宣说。
女孩儿好奇:“哥哥不随我一道么?”
“他将要离乡,今儿专程来这武神庙祈福的,眼下还未给崇梧真君上香,这么一走可要惹仙人发火。”俞长宣说着,搀她起身,“为了明岁春安,他得留在真君身侧,千万走不得!”
戚止胤敛住表情,不再看女孩儿,后来她同他挥手作别时,也仅是失神地应了半声。
咿——
庙门自里向外推开,入目两色,黢黑莹白。
女孩儿粲笑着闯入大雪中,错把它认作了今岁初雪。
俞长宣顿步檐下,去撑开一柄月白油纸伞。这时,瞄见身后的戚止胤挺身冲来。
戚止胤的步子迈得很急,蹭着俞长宣臂膀时方停步,他拢手唇侧,不顾追兵几何,只噙泪冲女孩儿喊道:
“你回去,要平安——!”
少年人微哑的嗓音就响在耳畔,俞长宣垂眸拨着伞尾的穗子,嘴角一牵,呢喃:“平安么……”
女孩儿面上沾了雪粒,回头,亦喊起来,喊的是半月后才该说的新岁吉祥话:
“新岁,永岁,都要平平安安!”
伞已支起来了,青铜木的伞柄,竹骨白绢面,抖着细碎的金闪。
俞长宣抬了手,葱白指尖似有若无地抚过戚止胤的脊背,见那人眼珠子还愣愣地扎在女孩远去的方向,又噗呲一笑。
“你笑什么?”戚止胤问。
“笑你不忧心自个儿性命,倒去牵挂那有仙剑护送的小孩儿。”
戚止胤当俞长宣又在说笑:“你既能收服尸童,难道拦不住那些个要我性命的捕快?”
“为师所言可非官兵。”
戚止胤莫名其妙,正欲问,忽见一个膀大腰圆的捕快自林里奔出。
他心下一惊,扯了扯俞长宣的袖,要走。
俞长宣却摸住他的肩,要他看。
只见那打赤膊的捕快惊恐瞪着眼,不停地伸手搔着脖颈双臂,直挠得满身血痕。
他躯干扭曲,一只腿已折了,却还是狠命地朝他二人奔来,近乎要把嘴撕裂般把嘴张大,似乎在喊着什么。
风太大了,戚止胤如何也听不清。
他正要闭目细听,谁料耳里先灌进身旁人珠落般好听的一声——
“阿胤,要你性命的东西来了。”
立时,风停,戚止胤终于听清那捕快口中所言,是一声又一声绝望至极的“跑”。
他心如鼓催,又见那官兵通身爬上墨字,转瞬便有血点从墨痕里渗出。
“那……那是……”
“儒书。”俞长宣平静地将眼前可怖之物给端详。
话音未落,砰!那捕快竟如炮仗般炸开!
温热的血有如迸溅出的火星子,溅脏了他二人的衣裳,像火在烧。
风又起,血雾滚滚如江涛,戚止胤面色惨白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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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假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