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浓郁的雾气没有散去,我们并肩走在路上。
埃德斯加和往常一样走在我左边,挡住所有从街巷卷来的冷风。
我打量着他。
他那张向来从容的脸,他在空中飞舞的长发,他整洁到没有一丝皱痕的外套。
我突然在想如果他现在低下头,看清我眼底的算计,到那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
惊讶,恶心,还是什么?
或者他也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把现在的一切都弄得更糟。
一个晚上的提心吊胆让我对猜想失去兴趣。
我盯着他。
他一定是感觉的到的,那张脸微微侧过来又别过去。
我等了很久,他也没低下头。
原本漫长的时间似乎被偷走了,隔着街道我看见那座立在雾气的屋子,我的“家”,我迫不及待想要逃离的地方。
现在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都让我想立刻调转脚步离开。
我必须离开,——可我没有那么多钱。
这个事实像是一根针扎着我,提醒我,我没有选择。
我在面对这一切时,没有钱就是我最大的无力感来源。
唯一一个可能能帮我离开的只有埃得斯加。
我盯着他袖口的金线默默估量着价格。
他答应过会“补偿”我。
以目前来说,他的目的还没暴露,我们之间还有余地,对吧?
或许我该赌一把。
是回“家”,还是和埃得斯加走?
是重新走入科里的控制?
还是赌一个可能光明的将来?
我知道埃得斯加身上有数不清的疑点——
他的一些下意识习惯,他对贫民区不着痕迹的熟悉感,他身上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但我也没得选。
远远地,我看见“家”里亮着光,有人在我之前回去了。
那股属于科里的令人作呕的香水味再度萦绕鼻尖。
原本只是犹豫的脚步彻底僵住。
我迈不动一丝一毫。
手不受控地发凉,从指根到指尖,慢慢扩散到我的全身,再是麻木,恶心。
胃在翻涌着,想把那些吃进去的吐出来。
埃得斯加感觉到我的止步,转头看向我。
他的表情是担忧的,但我感觉到一种被猎食者盯上的惊悚感,大片大片的汗毛竖起来。
埃得斯加慢慢走到我旁边,偏头低声问我:“怎么了,你不回去吗?”
回去?
这个词对我来说,和让我去死没有区别。
我咬住唇,低声道:“带我走。”
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只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像是气流的声音。
埃得斯加注视着我。
我闭上眼,抬头深吸一口气,“带我走。”
话语落下的瞬间,我主动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他惊讶地看着我,显然有些为难,我立刻追问到:“不行吗?我记得你说过你愿意补偿我们,那么带我走。”
我不敢偏过头,生怕让视线望到那座立在雾气中的屋子。
它无声凝望我。
像是每个深夜里科里的眼睛。
一直凝望我。
比起身边的埃得斯加,它更让我感到危险。
☆
埃得斯加落脚的地方距离我“家”的距离并不远,但就是这么一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距离,划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身着长裙的女士挽着身边男士的手臂与对方谈笑,空气里食物香味浓到不真实。
没有歪倒的垃圾桶,没有成群的老鼠,只有一群有钱人。
埃得斯加就住在街道附近的小旅馆里。
他帮我倒了杯热水,取来一条毯子,在我身边贴着坐下。
翻滚的胃里也随着离开北尔街而安分下来。
温暖的室内让我几乎僵住的身体稍稍可以活动,但很快又因为四周的装饰变得局促。
桌上原本散落的信件被他仔细收好,说是家族寄给他的信,除此以外,桌上还摆着一个小罐子,罐子里装着一些黑色的叶子,是我没见过的东西。
埃得斯加也没有要碰的意思,甚至走路时都注意着离那些东西远点。
漂亮的窗帘,温暖的毯子,音乐等等,这一切都让我陌生,甚至是开始后悔自己做出刚才那个决定。
或许我不该和埃得斯加走,以我对科里的了解,他昨天刚被我赶走,或许今晚他不会来骚扰我。
或许我太着急了。
但只要一想到科里,我就感觉自己的胃开始闹腾,原本温暖起来的四肢再度发冷。
这里我最熟悉的也就剩下那些架子上整齐摆放的书籍。
戴俪尔教我认字的时候就会用这些,只是它们没有规规矩矩摆放在书架上,书面也被磨损得厉害。
呆在这的每一刻我都能感觉到身体在呐喊我不属于这。
想逃离,想走,我不该在这。
但事实是我已经在这里了,且无处可去。
我不得不提点别的转移注意。
于是我的目光就落在那个小罐子上,我问他,“那是什么?”
埃得斯加看起来对那些东西也不是很熟,“一种泡水喝的叶子,味道有点苦,还有点涩,你想试试?”
我当然也只是随口一提,他看上去因我的拒绝放松了些,转而提起带我离开的事。
“我名下有一套房子就在离这里几十公里的地方,或许我可以带你搬过去,再或者,——我可以带你去法国。”埃得斯加在说到“法国”地时候突然抬眼看向我。
这个提议的出现让我瞬间蒙住。
在我前十七年的人生里这个词语是全然模糊的。
另一个国家。
毫无疑问,如果我答应他,那科里就一辈子也别想找到我,我就彻底解脱了。
身体因为这个设想而感到轻松,又很快坠下。
因为这也意味着,我要把自己全然交付给埃得斯加。
给一个,
我都不知道,找上我,目的是什么的人。
在一个陌生的国家,过路人说着陌生的语言。
失去对路况的掌握,陷入被动。
这是很可怕的。
即使他当着我的脸骗我,我也不知道。
我控制不住攥紧手心。
埃得斯加继续说下去,“我们可以坐船去,没记错的话后天就有一只开往法国的船。那里的风景很好,很适合散心。”
他看上去非常诚恳地邀请我,“诺里安,跟我去法国吧。”
我毫不犹豫地想拒绝他。
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我会想想的。”
这个选择风险很大,但我能借此彻底摆脱科里。
只是这一点条件都能让我动摇。
把那个恶心的人彻底抛之身后,从此以后不管他是踹门还是大骂,又或者别的什么手段,他都不可能找到我。
我得再想想。
得到我的答案之后,埃得斯加肉眼可见得有些失落,但最后依然选择尊重我的选择。
他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尊重?
我以为自己下辈子也不会被人这么对待。
那些贵族没把我当路边的石头,随意踹几脚算不错。
刚刚说我要再想想的时候我都担心埃得斯加会突然翻脸,把我扔出去。
可他依然表达了理解。
也许我该稍微放点心,至少目前看来他和那些贵族是不一样的。
我为自己心底的松动找着借口。
这是为了更好的欺骗他,拿到更多钱。
最高明的骗子永远都是真话里掺着假话,欺骗成立的前提是信任对方被自己欺骗。
☆
当天晚上埃得斯加把床让给我,自己睡在沙发上。
而我呢?
过于柔软的床铺让我有些失眠。
枕头边的光线足够我看清整个房间,那是临睡前,他给我开的一盏小灯。
我干脆靠在旁边注视对面的埃得斯加。
他已经睡着了,纤长的睫毛安静垂落,光落在他高挺的鼻子上,平常梳好的头发被散下来,搭在脸颊两侧。
金色的头发在夜里稀疏灯光的照亮下依旧令人瞩目。
这让我想起我的头发。
它原本也是金色的。
不过和埃得斯加的发色相比,它的颜色要再浅上不少。
戴俪尔还在的时候经常给我头发抹东西来保持它的颜色维持在一种平平无奇的棕色,和她一样。
我询问过她为什么?
她告诉我,不想倒霉就不要问,这会招来一些麻烦。
那之后我就不再提起这件事,认识我的人,哪怕是科里都不知道这件事。
只有我和戴俪尔知道。
这也是我会在他找上门时第一时间认为他在说谎的原因。
埃得斯加的眼睛蓝得像是海洋。
至于我的眼睛,戴俪尔说像英国的天空,灰蓝色。
她讨厌我的眼睛,那是我最像那个抛弃她的人的地方。
无论是瞳色还是头发,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相似之处,我绝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可埃得斯加的表现让我迷茫。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对一个贫民好?
还是说钱太多,所以不求回报?
不,他一定有他自己的目的。
他那些奇怪的举动,和偶尔注视我时无比冰冷的眼神都在证明这一点不是错觉。
我忍不住盯着他的侧脸低语,“你到底想做什么?”
混乱的思考不能在夜晚得到相应的答案。
身体陷在柔软的杯子里,四肢变得沉重,我的眼皮也变得很沉,很沉。
到最后,我自暴自弃地把脸埋进枕头里。
——就这样吧。
管是他骗我还是我骗他,至少我得到了钱,而他……我可从没承认过我是他的孩子,我不过确实是戴俪尔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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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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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留下?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