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还是先承下儿这一杯茶的报答吧。”晏净安到底还是跪了下来,“请阿娘用茶。”
晏夫人的泪无声却滂沱,她颤抖地举起他的决心,合着无可奈何的苦泪吞下,强行扯起嘴角,虚扶两人的手臂,“快起来吧。”
细细端详两人,一个娇憨灵动,一个温润如玉,乍一看过去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本该是相濡以沫的一对才是。
晏夫人拉过青禾的手,将其拉至自己面前,素手微抬想要轻抚她的稚嫩面容却又垂了下来,唇角浅扬,“荷儿,与令尊长得很像呢,尤其是这双眼睛,干净澄澈,像是初春的桃花瓣一样。”
晏夫人的眼中氤氲着泪,很像是杨嬷嬷常看她的眼神,卖果脯的小郎君说那是可怜。青禾不喜欢这种眼神,低头不去看。她也不喜欢这番话。
晏夫人嘴唇翕动,有什么话要对青禾说,但终究只是静默,取下手中的玉镯顺势套在青禾纤细的手腕上,笑拍了拍她的手,而后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晏净安,笑着叮嘱:“万要对荷儿好。夫妻之间不求相濡以沫,相敬如宾总也好。”
晏净安听出晏夫人的言外之意,抬眸望了青禾一眼,她低着头好奇地摆弄手腕上的玉镯,似乎并未入耳在意。
他微颔首,“儿知晓。”
他自然会对她好,否则问心有愧,便是入黄泉怕也无法安宁。
“何苦说这些无用之话。”二夫人站起身,端过茶盏一饮而尽。
茶盏与托盘敲击发出的清脆声音,彻底击碎这一室强装的平和安宁。
她看向晏净安,嘴角的笑极淡,有种无可奈何的嘲讽,“你敬的这杯茶我可允,但她的茶,”她指向青禾,声音提高了,很是坚决,“我如何也喝不进!这个侄媳妇我不认!”她拂袖,又坐到椅子上,丝毫不在意她的话激起了怎样的骇浪。
“归云!”老夫人拍了拍桌子俯身低咳起来,苍老的眼不知是因为咳嗽刺激还是愧疚难安翻动着泪。
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忙不迭地将老妇人团团围住。赵嬷嬷适时奉上一杯茶,老夫人这才缓和过来。晏夫人站在老夫人身旁,轻抚她剧烈起伏的胸脯,低声安抚:“阿娘不必动气,归云她……她就是这个脾气。”
“对啊,我们都知道的。”三夫人跟着附和。
晏净安见老夫人无事才收回关切目光,投向青禾,她眉毛微蹙,没有一丝被中伤的难堪与苦楚或是愤恨,反而直直盯着三夫人的肚子,像是在思索什么。
三夫人注意到青禾的视线,强牵起一抹笑,欲要出声安慰,但青禾却突然开了口:“你吃得这么多,肚子撑得这样大,不难受吗?”
三夫人着实怔了一下,面颊上蓦然涌上两片红潮,却不知该如何应答。
“三夫人见谅!”
素槿突然从屋外冲了进来,砰的一声跪在厅中,吓得青禾一激灵,不由往晏净安身旁凑了凑,手又不自觉地捏紧了腰间禁步。
她害怕此人。
晏净安犹豫片刻,轻轻握住青禾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慰的温柔笑容。
几人又各回各位置,正襟危坐。
“你是何人?”晏夫人收敛表情,做出当家主母的威严模样来。
“回夫人,小人乃是少夫人的陪嫁侍女。少夫人并非有意冒犯三夫人,只是……”素槿欲言又止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只是什么,你但说无妨。”
得了晏夫人的话,素槿深呼一口气,脑袋“砰”的一声磕在地上。听得青禾额头都疼起来了,她“嘶”了一声,下意识揉了揉自己无事的额头。
晏净安不由好笑,俯身贴近她的耳畔,低语:“夫人额头竟也疼了吗?”
他的气息还是一如既往带有苦涩的药味,柔柔地喷洒在她的耳畔,痒痒的,好似被猫尾巴抚过一般。
青禾不自在,微微歪了下脑袋。晏净安淡笑松手,拉开距离,但还是挡在了她面前。
他的身子不算宽厚,但勉勉强强还能为她挡点风雨。
“请夫人恕罪!少夫人出嫁前一日不甚从马背上摔下,磕到了脑袋,以至于有些痴傻。”素槿又将脑袋磕在地上。沉闷的响声,像是风雨来临前天上的一声闷雷。
“阮府绝非有意欺瞒,只是……”
她没有明说,但在场之人心知肚明,安远侯府所娶的并非是门当户对的世子夫人,并不在意她是何模样,他们要的只是一个生辰八字对得上的冲喜傀儡,仅此而已。
青禾从晏净安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怯生生地点了点头。素槿说的绝大部分都没错,除了时间。
素槿本想几位夫人怎么也会动怒怪罪,可没有,每一个人都如此平静,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舒展的眉头与唇角,让她险些以为她们巴不得嫁进来的人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夫人可饿了?”晏净安柔声询问青禾,“早膳已经备好了,夫人先随忍冬前去可好?”
青禾点头如捣蒜。她早就受够了这些黏在她身上的可怜眼神。无论是老夫人、两位夫人还是下人,每一个人看她的眼神总是或多或少的夹杂着可怜与同情,就好像她是那只短尾狸花猫一样。
她明明并不可怜。
青禾随忍冬往内室走,刚提步又想起什么,端起茶杯跪在三夫人面前,笑意盈盈,“请婶婶用茶。”
三夫人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执起茶盏也是一饮而尽,微笑着摸了摸青禾的头,从发髻中摸索出特意准备的珠钗插入她的发髻之中,笑中含泪,“二婶婶说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她也只是心疼你而已。”
青禾飞速瞥了一旁的二夫人一眼——她好似没有听见,并不反驳也没有附和——懵懂点头,“青禾知道了。”
离开时,青禾特意看向晏净安,对他挑眉得意一笑。晏净安扬唇肯定点头,满眼都是赞赏和温柔。
但在青禾的背影彻底消失时,晏净安的笑容瞬间湮灭,淡粉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眉心现出一道沟壑,表情是罕见的凝重。
“这种话勿要再说。这些言行不过是夫人年岁尚小所表现出的天真烂漫,如何便是痴傻了?”
“便是她真的痴傻了,难道她便不会受伤吗?这些话她听了便不会伤心难过吗?”
素槿没有想过,谁在乎一个傻子会不会受伤,会不会伤心难过。便是她会受伤,会伤心难过,那又如何?
她心里对此不屑一顾,但面上还是点头称是,“世子所言极是,小人谨记于心,日后定然不会再犯。”
“以后你便在外院,无需再贴身侍奉夫人。”
素槿惊诧瞪大双眼,险些忘了礼仪,出声就要质问为何。她生生压下,俯身跪地,不多时已是泪水肆意,“小人是夫人的贴身侍女,自小与夫人一齐长大,夫人定不愿与小人分开啊,且小人了解夫人的一切,旁人自然不会有小人伺候夫人伺候得好……”
“哦?”晏净安挑眉冷哼,“你且说说夫人最爱喝什么?”
“日铸雪芽。”素槿脱口而出。
“是吗?可是夫人与我说的并不是这个。”
素槿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心跳得飞快,震动整个身子都在轻颤。她说的是她真正的小姐爱喝的茶,可是对于这个傻子喜欢什么,她完全一无所知。
“这……许是夫人磕坏脑子之后,口味发生了变化也不可知。”
晏净安懒得再听这些蹩脚的谎话,挥手极其不耐,“无需多说,再有异议便回阮府。”
素槿咬牙不敢再说。不知是不是那个傻子说了什么,待找到机会定要好好教训她一番!明明之前她扮起小姐来得心应手,便连大人都分辨不出,如今却破绽百出,显然是故意为之,想拖小姐、拖阮府下水,真是好生歹毒!
“若非夫人传召,不得入内院,不得在夫人面前出现,否则逐出侯府。”
他的声音很平静,很虚弱,听不出一丝威胁的意味,但素槿还是打了个寒颤,怯懦应了声“是”。
“祖母,阿娘,婶婶,我们去用膳吧。”晏净安恢复平日的温润,搀扶老夫人往内室而去,似乎将将发生的一切只是错觉。
老夫人一贯不苟言笑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笑意,不再是强颜欢笑,愉快得让晏净安有些奇怪。
“祖母怎笑得如此开怀?”
“怎么,祖母哭你不愿,笑,你竟也不愿见了?”老夫人故意抿唇,作势要抽出被晏净安搀扶的胳膊。
晏净安连忙赔笑,“那怎么会呢!祖母要常笑,看祖母、阿娘和婶婶们的笑容,青儿也开怀,许能熬过今冬也不一定呢。”
“尽说胡话,莫说是今冬,便是三十年后的冬,你定然也能安稳度过!”三夫人笑语。
晏净安一如既往没有应答。他无意给任何人任何不可见的希望。希望到失望的落寞,没人比他更懂得。
“我看你才是在说胡话。”二夫人睨了三夫人一眼,似是在责怪她总是说这些不切实际的话,明知他不会回应,只能让人伤心。
何苦再抱有奢望?何不认命?何必再拖一个无辜女子入泥泞?
待三人进入内室后,晏净安刻意留下二夫人,轻声吐露心声:“我知婶婶心中不平,我心又何尝安宁,我早已坦然接受宿命,不再挣扎,但也实在无法见祖母、阿娘和三婶婶的眼泪。”
“夫人极好,唯实不该与我这般人同陷泥泞。婶婶心疼夫人,我都知道,只是夫人年岁尚小,听不懂潜语,怕真以为婶婶是厌烦她。”
他拱手,俯身行了一礼,很是郑重,“还望婶婶日后勿要再这般与夫人说话了。诚然是我,是安远侯府对不住她,自然要加倍弥补。”
二夫人不言,但眼中有泪光微闪。她轻拍了拍晏净安消瘦的肩膀,哽咽的声音既是叮嘱又是劝告:“青儿,千万勿要对她太好了,正是因她年岁尚小,所以千万勿要让她心悦于你,不要让她受婶婶这样的痛苦,真的……太苦了……”
晏净安摇头,话语坚定:“她不会的。”
谁会心悦一个将死之人呢?便是痴儿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