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安静躺在床榻之上,双眼紧闭却睡得并不安稳,她隐约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想要睁眼但眼皮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如何也睁不开。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哀嚎,有人走进,离她越来越近,阴冷的气息像是来索命的鬼差。
她试着一把冰冷的匕首贴上她的脸,在她的脸颊游走,湿润的痕迹无疑是她的血。
耳边炸起一声狞笑:“我说了,睡觉的时候要注意些,我会来杀死你的,怎么不听呢?”
不要……不要!
“我不要死!”她猛然睁开眼睛,艰难吐息,浸满泪水的眼有些涣散。
“是做噩梦了吗?”
一阵和煦的春风吹拂而来,含有点点苦涩,青禾这才感觉活了过来。
她坐起身,微颤的手捂上心脏,泪更加肆意,“还好,我还活着。”
她的语气是如此庆幸。
活着对他人而言确实是一大幸事,可对于他来说只是一桩苦得不能再苦的苦差事。
晏净安敛眸苦笑,将湿润的绢帕放入盆中,抬眼时又是一脸温柔笑意,“夫人出了一身汗,我差人备了热水,夫人可要沐浴一番?”
他这么一说,青禾才注意到自己湿漉漉的额发,身上确实不太清爽,她点头,略微有点沙哑的声音对她如此细致的夫君道了声谢。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她的夫君这样说。
“那你以后也不要对我道歉了,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她的眼睛清澈而认真,不是安慰他的假话。
怎么会没有对不起她的呢?她本有自己的生活,却被拉入这泥泞之中,说到底是他的错。
喉咙又刺痒起来,晏净安转身背对青禾,掏出袖中的绢帕抵在唇上低咳几声,下意识又低下头,“抱……”
话未说完,一只温软的小手贴在他的唇瓣上,他疑惑看去,只看见面前小姑娘与其稚嫩面容不符的郑重其事。
“说好了,不能再说什么抱歉的话了。而且咳嗽什么的只是小事,我不在意的,再说你咳嗽的声音还没有那只狸花猫的呼噜声大呢,不用忍着,我不在意的,真的。”她刻意又强调了一遍。
心忽然被击中了。
他点头,但小姑娘似乎还是不太相信,俯身凑近他,一双清亮晶莹的眼眸直直对上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他究竟有几分真心。
他能清楚看见她眼中的自己,好像流转在星河里的一颗碎石,一样不合时宜。
“说好了哦,不可以再说了。”她松开手,伸出小拇指,“拉勾。”
她果然只是一个小孩子,天真烂漫至此,他如何能不愧疚。
两根手指相勾住的瞬间,他看着她的笑,忽被迷了眼。
“你叫什么名字?”
“青禾。”
“卿荷?是你真正的名字吗?”
青禾不懂他的意思,肯定点头,“是啊。”
虽然她这名字并不是她的父母至亲取的,而是杨嬷嬷从柴房地上一根翠绿的禾苗找的灵感。但在她心中,杨嬷嬷已然是她的家人了,所以这有点敷衍随便的名字便是她真正的名字无疑。
那双眼睛对上他怀疑的目光没有分毫躲闪亦没有半分心虚。
“是我夫人的名字呢。”晏净安喃喃低语,笑容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牵强。
洗澡水已经备好了,他站起身,笑容未有一丝退减,“等夫人沐浴完,我便带夫人去给长辈敬茶。早膳会在祖母那里吃,夫人若是饿了,桌上备有顶皮酥和酥儿印,夫人可先压压肚子。”
他走到门前叮嘱忍冬,“今日降了温,勿要让夫人在水中久泡。”又看了眼正往嘴里不亦乐乎塞点心的青禾,想了想,还是出声提醒,“还有不要让夫人吃太多点心,若是早膳吃得太少了,祖母怕是会难过。”
忍冬点头,好奇问了句:“夫人陷了什么梦魇,竟如何叫都叫不醒?”
晏净安想起她那句“我不要死”,几乎声嘶力竭,是真的害怕。
他摇头,无意细说,“大抵是入了龙潭虎穴,心中害怕吧。”
忍冬自然知道他所说的龙潭虎穴是什么,心酸难耐红了眼眶。身为女子,她自是同情这位可怜的阮家小姐的,尤其以她的身份,天下的男儿尽可一挑,却被迫入了安远侯府,成了病弱世子的夫人,不知今日还是明日恐要成寡妇。可世子这样好,若上苍有眼,便不该让他在大好的年岁就这样逝去。
“你也勿要追问夫人。”晏净安顿了下继而又说,“若是夫人想知道什么,无需隐瞒如实告知便是。”
他虽如此说,但忍冬打定主意,若是她问起世子的病情,她肯定不会说实话。
世子心善想放她离开,可是她绝对不会,所以她才会让玉簪几人将她的陪嫁侍女拉去喝个酩酊大醉。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问,一直沉默着,好似一个哑巴。
最终她先按耐不住,柔声开口:“夫人若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问我。”
她止住击打水面的手,似乎是在思索。
“你知道安远侯府的厨房在哪里吗?”
“厨房?”可真是一个让她出乎意料的问题,“夫人为何要知道厨房所在?”
她当然是担心安远侯府的人也像阮府的坏蛋一样不给她饭吃,以防万一她要给自己留个后路,免得还没等这病秧子世子病死,她就先饿死了。
虽然杨嬷嬷向她保证安远侯府肯定不会如此,但自己家的人都不给她饭吃,又怎么能去指望别人家呢?
“安远侯府的人很多吧?”
忍冬不明白她怎么又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愣愣点头。
她转过身,趴在浴桶之上被雾气蒸腾的小脸粉嫩细腻,恰似水中粉荷,与她的名字十分相符。
“万一,我是说万一哈,你看侯府的人这么多,万一厨房的人忙不过来,一不小心把我给忘了,我就可以自己去厨房偷……不是,拿吃食了。”青禾讪笑,差点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忍冬越听越糊涂,眉头不由紧拧,青禾见此连忙挥手,“我就是胡乱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洗好了,可以起来了吗?”
待晏净安来接青禾时,忍冬将青禾说的话一五一十告知于他,眉头还是拧着的,“为何感觉夫人好像经常吃不饱饭一样?”
晏净安伫立门前看束起青丝的小姑娘,又将桌上的点头塞进口中,直到两颊塞得鼓鼓当当实在没有余地才罢休,但手还是捏着最后一块酥儿印不肯放下。
他走过去,倒了杯水递到她手中,“喝些水压压吧。”
她指了下费力咀嚼的嘴巴,摆了摆手,又把手中的酥儿印塞进口中,嚼了好几口,才端过水杯一饮而尽,瞪大明眸露出惊喜的笑,“冰糖木樨饮!”
“你哪儿来的?这个时候木樨花还没有开吧?”
“夫人喜欢自然是有的。”
他僵直的唇也向上牵起一个弧度,指腹抚上她的唇角拭净她残留的碎屑。
她的唇很是柔软,犹如初春最先绽放的桃花瓣。他情不自禁摩挲至唇中,才幡然醒悟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唐突,欲要致歉又想起答应她的约定,将话生生咽了下去。
好在她并未惊觉异常。
“夫人将点心全吃了,可还有肚子用早膳?”
这简直太小看她了。
青禾拍了拍稍稍有些鼓起的肚子,扬起脑袋,异常骄傲,“这才哪到哪儿啊?余量多着呢!”
晏净安轻笑一声,“那便请夫人与我走吧,该去敬茶了。”
柏荫斋与春涧居相距并不远,只需穿过一条穿山游廊,所需时间不到香篆一刻,如此祖母才能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廊下挂有许多贴着喜字的红色灯笼,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白色。
他本无意如此铺张,但阿娘和婶婶说成婚是女子此生为数不多的喜事,该有的一律不能少了人家。
可这于她而言绝非喜事。
小姑娘很好奇,但又不敢随意走动,只睁着水灵灵的眼睛上下左右地张望。
“用完早膳后,我带夫人在府中转转如何?”
“好啊!”青禾欢笑蹦到晏净安身边,又想起一件事来,“敬茶是什么意思啊?”
“每对新婚夫妇在成亲第二日,新娘子都要为家中长辈奉上一杯茶,是礼制。”晏净安轻声解释,“家中长辈并不多,只有祖母、阿娘以及两位婶婶,夫人不必担心。”
青禾咦了一声,有些奇怪,“你家中竟然没有男子吗?”
没等晏净安回答,她又眯眼笑了起来,高高扬起的眉毛犹如被风吹起的柳叶,“难不成你家像《西游记》的女儿国一样都是女子吗?”
话音未落,她的视线投向晏净安以及跟在他身后的苍术和广白两人摇了摇头,“那也不对,你们三个是男的。”
她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晏净安展颜一笑,“并不是,家中男子皆在边疆保家卫国。阿爹、叔叔和堂兄皆在边疆,只我一人……在家中。”他垂下头,笑容带着点嘲讽与遗憾。
苍术和广白神色也黯淡下来,正欲上前安慰主子,一旁却传来不合时宜的笑声,欢快的,很没有良心。
“那你好厉害啊!他们那么多人在边疆卫国,你一个保这——么大的家!”青禾张开双臂划了一圈,眼里满是崇拜,“你真的很厉害!”
晏净安微怔了一下,眉头轻微蹙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来,弯下眼眸,温柔注视青禾,不知是否是阳光偏爱的缘故,她清亮的眼似有星子闪烁。
“夫人,当真很会安慰人呢。”
什么安慰?她安慰谁了吗?
青禾疑惑地眨巴眼睛,晏净安脸上笑意更甚,便连背影都轻快不少。